朱锦生香——楼笙笙
时间:2018-01-25 14:57:07

  合上经卷,太后抬起头来,望着面前的玉雕观音,忽然道:“你知道,我刚才是给谁念经?”
  双喜回答:“臣妾不知。”
  “是给我死去的悦儿。”太后叹了口气,“人死了二十年了,做母亲的,到现在也放不下。”
  “天下为父母的,总要到死,才肯放下惦记着儿女的心思。”双喜说。
  “我记得,夫人膝下是有个女儿,如今还在么?”
  “哪里会在?”双喜淡淡一笑,“早化为白骨了……也好,早死,早解脱。”
  她这么说,似乎触到了太后的伤痛,那双苍老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
  “太后,别人的孩子,终究不似自己亲生,怎么想办法拉近,也不是一条心啊。”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看她:“你不顾一切冒死进宫,难道没有惦念的人么?”
  “臣妾没有什么人可以惦念了。”双喜垂落眼帘,“丈夫去世,儿女也死了这么多年了,臣妾这残余的生命,只有眼下这一件事可以干。”
  “残余的生命……”太后念着这几个字,声音变轻,“说来,咱们还真是像。”
  “臣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太后哼了一声,“你我都是将近风烛残年的女人了,没有从丈夫那儿得到应有的慰藉,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能好好守护。撇开延齐那些事儿,我们其实没区别。”
  双喜低着头,不出声。
  “燕窝粥送去了么?”太后忽然问。
  “回太后,送去了。”双喜道,“但是能不能到了陛下嘴里,这很难说。现在他身边守备极严,看来外来的饮食,一概都是没法近前的。”
  “外来的饮食?”太后笑起来,“连我送去的食物,也成了‘外来的’了?”
  双喜沉默片刻,又道:“不过那不要紧,蛊药已经种下了,臣妾靠着这具身体,也一样能够操控——只要那边不用连根拔的法子……”
  “连根拔?”
  “太后放心,暂时,崔太医是没这个能耐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太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双喜:“夫人是否觉得,我是个残忍的女人?不惜下毒毒害自己的孩子?”
  双喜低了低头:“当今圣上,算不得太后您的孩子。”
  太后笑起来:“你倒是个爽快人,普天之下没人敢这么说,偏你就说出口来了。”
  “陛下不是太后所出,陛下早年,也未经由太后您的抚育,母子一说,不过是个名分。”
  佛堂的光影十分黯淡,但是双喜看得见太后脸上的褶皱,还有松弛的脖颈皮肤,她才六十岁,人却看着那么苍老干瘪,有什么正在吸取她的活力。
  “再者,太后也没打算要他的命。”双喜抬起眼睛,看着太后,“若真的只是要性命,那反而简单,臣妾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太后突然问:“等到药效发挥作用,人会怎样?”
  “第一步是失明,接下来,会损害记忆、思考的能力,到最后,就会变得十分温顺,像孩子一样依从他人了。”双喜顿了顿,“不过……”
  “你说。”
  “不过,人恐怕就不会太机灵的。”
  “是这皇位害了他,也害了我的悦儿。机灵不机灵的,又有什么要紧?恪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机灵,这个皇帝啊,他不当也罢。”太后叹了口气。
  “既然太后这样想,臣妾照办就是。”
  “嗯。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太后一双眼睛盯住双喜,“你进宫来,不是为了替你丈夫复仇,又是为了什么呢?”
  “等到药效进入第三步,在臣妾看来,那也和死亡没有太大区别了。”双喜低声道,“人是得考虑进退的,若没有太后的协助,臣妾根本没可能进宫来,更无可能办这件大事。况且,臣妾的夫君是自裁身亡,臣妾的孩子……唉,不提也罢。人死不能复生,臣妾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些事实,臣妾唯求太后一件事。”
  “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
  “臣妾想寻到夫君的遗骨,臣妾的夫君自尽之后,遗骨应该遗落在这边了。”双喜说,“天下之大,凭臣妾一己之力,这愿望无异于痴人说梦。等日后,太后重掌大权,只需降一道懿旨,天下皆动。太后一句话,远胜过臣妾苦苦搜寻十年。”
  太后点了点头:“夫君的遗骨,对我们女人而言是最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了,等药物起效,这孩子能重新安定下来,我自然会派人协助你。”
  谈话到此结束,双喜悄然退出。
  太后低下头,抚摸着敲木鱼的小槌,那玉做的手柄,已经被手指摩得光亮温润。
  “念这么些经,是想让悦儿你在阴间好过一些,至于母后我,若真得下十八层地狱,那也无妨了。”
  静谧的夜晚,低低的诵经声又响起来,如之前的每一个不眠之夜。
 
 
 
  第六十四章
 
  这一觉,睡得阮沅浑身酸痛,噩梦连连。
  等到睁开眼睛,窗外已经黑了,拿起手表一看,晚上八点。她睡了不到五个钟头。
  在被子里又躺了一会儿,阮沅还是决定起身,泉子他们都在宗恪那儿忙,她始终没法安心继续睡觉。
  匆忙梳洗,穿好衣服,阮沅回到宗恪的寝宫,泉子正端着药碗从里屋走出来。
  阮沅赶紧迎上去,悄声问:“怎么样?”
  “清醒过来了,也认识人了。”泉子苦笑,“不过,刚刚又呕了血……”
  “天哪”
  “说是心口疼,药一进去就像小刀在里面剜。”泉子停了停,“崔太医说,既然如此,就只能把分量再减轻,可是这么一来,次数就得增加了。”
  “这怎么行”阮沅急道,“这纯粹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毒下得诡异,咱们找不到确凿的毒药方子,崔门主一时半刻又联系不上。我听说,因为无法查到施术之人,赵王和井统领正商量要拿死囚做实验,一样样的查,究竟是哪几味毒药。”
  ……恐怕等查清楚了,宗恪的血也吐光了,阮沅想。
  和泉子谈完,她匆匆走到门口,停了停,没听见里面的声音。
  宗恪睡了么?
  刚刚一挑帘子,只听耳畔嗖的几声轻响,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擦着她的鬓发飞过去
  阮沅吓得手脚冰凉
  “是谁?”是宗恪的声音。
  阮沅连声音都变了调子:“……是我啊。”
  等到感觉没动静了,她这才大着胆子,回头瞅了瞅,几枚钢钉,正正钉在身边的墙上
  再看宗恪,披头散发,一只手撑在床边,嘴角还有一丝鲜血。
  听见是阮沅的声音,他松了口气,软软靠在被子上。
  “……没伤着你吧?”他低低喘息着说。
  “差一点。”阮沅哆哆嗦嗦走过去,赶紧扶住他。
  替他挽好头发,又给他擦干净嘴角的血迹,阮沅端来热水让宗恪喝了几口,这才扶着他靠床慢慢坐好,给他盖好被子。
  阮沅抬头瞧了瞧,冰冷的暗器还插在墙上,如果她刚才往里再走两步,这些玩意儿就全得插在她脑袋上。
  她不由一阵后怕。
  低头看看宗恪,他面色发青,低低喘息,一脸病容。
  “还疼么?”阮沅轻声问。
  “有一点儿。”宗恪低声说,他的双眼茫然无光,只是瞪得大大的。
  阮沅知道,等会儿崔景明还会送来药,宗恪就又得惨了。
  宗恪突然轻声问:“泉子不是说你去睡了么?”
  “嗯,睡了的,现在休息过来了。”阮沅说,“你睡一会儿吧,我替你守着。”
  宗恪摇摇头:“睡不着,成天躺着,昏昏沉沉的就像睡觉。”
  阮沅想了想:“要不要我念些东西给你听?”
  “不用了。”宗恪叹了口气,“我现在,脑子不好使。”
  “你现在已经好多了,”阮沅低声说,“昨晚那会儿才怕人呢,满嘴里胡说八道的……”
  “是么?不记得了,我说了什么?”
  想起昨晚那一幕,阮沅的脸色暗淡了,宗恪那些话,太刺痛她了。
  没听见她的回答,宗恪问:“怎么了?”
  阮沅终于小声说:“你把我们每个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们要害你,尤其是我,说我害死了你再去害死宗玚,到时候就可以独坐天下,还说我蓄谋已久什么的。”
  她真想哭,可她不敢说“你还差点掐死我”这种话,还好,宗恪看不见她脖子上的伤痕。
  过了一会儿,宗恪才小声说,“……对不起。”
  阮沅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抽了一下鼻子,低声道:“宗恪,我从没有害你的心思。从来都没有,你相信我。”
  “嗯,我知道。来,手给我。”
  阮沅赶紧伸手,握住他,宗恪的手,干燥温暖,带着薄薄的茧,那是常年行军打仗,握着缰绳和刀剑,慢慢磨出的茧。
  可是现在,他的手上一点儿劲都没有,虚虚的,甚至捏不成一个拳头。
  “下次我再发疯,记得叫我的名字。”宗恪贴着她的耳朵,悄声说,“要大声喊我的名字,告诉我你是谁,知道么?大声点,我准能听见的。我一听见了,人就能清醒过来。”
  阮沅忍着眼泪,不敢吭声,只一个劲儿点头。
  宗恪停了一会儿,低声嘟囔:“你是不是……想放弃我了?就因为我说了那几句疯话?”
  “才没有。干嘛突然这么说?”
  “阮沅,别放弃我好么?别的时候都可以,现在现在可不行——不我说错了别的时候也不行。”
  “我没有啊你这是怎么了?”阮沅不禁心慌,“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放弃你呢?”
  宗恪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我一个人,熬不住。”
  这是阮沅从未自宗恪嘴里听见的话,这让她震惊。
  宗恪平日是很喜欢开玩笑,嘴里没个正经,极少有严肃的时候,但是他没有软弱过。
  他从来没有在阮沅跟前示弱,越是困境,宗恪反而越镇定,他是扛得起大局的人,阮沅觉得,这家伙天生是当皇帝的命。
  她从未想过,宗恪表现得那么强硬,是因为他没有人可以依赖,他已经没有“上司”了,没人能拍着胸脯和他说:“不用担心,跟着我好了一切有我”
  没人能和天子说这种话,所有的人都眼巴巴瞧着他,就怕他支撑不住,所以都要他做出打不垮的铁汉一样的镇定,来稳定他们的情绪,宗恪是这天下的脊梁,皇帝如果情绪不稳,其余人只会更慌。
  现在他一反常态,阮沅心里发慌了。她不敢再任凭宗恪胡说下去,于是想了半天,找到话题打断了他。
  “今天早上,太子来看过你的。”她说。
  “还是通知他了啊?”宗恪一怔。
  “哪能不通知他呢?”阮沅低声说,“孩子过来的时候,你在吐血,宗恒不叫他看,他非要进来看,然后宗恒就把他抱进来了,玚儿脸色煞白,可是没有哭。”
  “很惨,是不是?瞎老爹,还拖着个残废儿子……”
  这么简单的话,却一下子戳中了阮沅的伤痛,她再忍不住哭起来,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他们被这命运给欺负了,孤独畏缩在这庞大的宫殿里,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甚至连互相安慰都做不到。
  “怎么了?”宗恪努力坐起身来,他惊慌起来,“干什么哭成这样?”
  阮沅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哭,宗恪好像明白过来,于是他就像上次那样,轻轻拍着她,让她哭个痛快。
  ……难怪自己哭不出来,原来是有她帮我哭啊,宗恪不由想。
  “别难过了,”他勉强笑道,“事儿又不是在你身上。”
  “我宁可这事儿落在我身上”
  宗恪被阮沅紧紧抱着,感觉到她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肩头,粘着自己散乱的鬓发……
  他叹了口气:“我瞎了,所有人都慌,都想着法子给我治;如果你瞎了,可没这么好的运气,到时候着急的就只有我了。”
  阮沅脑子很乱,她觉得宗恪这话好像藏着什么,但她一时想不清楚。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抽抽搭搭地说。
  他笑了:“说什么呢,要是我从此瞎了,再也看不见了,你难道还要陪着个瞎子过一辈子不成?”
  “我才不管那些要是你再看不见了,那我就一辈子跟着你,当你的眼睛。”
  “傻瓜……”
  宗恪轻轻拍着她,兀自悠悠出神了好一会儿。
  “不过你这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他忽然说,“我很小的时候,三四岁的时候。”
  阮沅渐渐止住哭声,她不知道宗恪要说什么。
  “我在花丛里玩,结果跌倒了,手掌和膝盖都蹭破了。我疼得很,哭个不停,有人从后面把我抱起来,是我母亲。”宗恪顿了顿,“记得我说的我母亲的事情么?”
  “记得,你说过,你母亲……不得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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