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姝决定缠住爹爹, 寸步不离。
只要不让他离开她的视线范围,那他就不能走。
于是一整天她都挂在爹爹臂弯里……当然,去官房时还是要回避的。
到了该就寝的时候, 其姝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尚永泰在正房榻上练字, 她就坐在对面看话本子。
尚永泰去屏风后面更衣,去梢间洗漱, 她就站在门口,不停与他说话来证明人还在。
“你这是……打算连觉都不睡,只看着我?”尚永泰实在觉得好笑。
其姝一径点头, 不睡觉有什么大不了, 只听说过人不吃饭不喝水会饿死渴死,从来没听说过谁不睡觉会困死。
她捧起点翠新送上来的一大盏浓茶, 当着爹爹的面一口干。
尚永泰叹着气摇了摇头,转身绕过屏风去拔步床上躺下。
其姝抱着大迎枕歪回罗汉榻上。
谢氏洗漱出来就看到女儿正在打哈欠, 她上前推了推其姝,“到床上去睡吧。”
“不睡!”其姝立刻坐直了。
在这件事上,谢氏是纵容女儿的。
那些道理她都明白,也知道身为妻子应该支持丈夫的每一个决定, 可那毕竟是她最亲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让他去做随时会送命的事。
“床那么大,睡三个人足够。”谢氏给女儿出主意,“我从来都睡在你爹爹外面,你呢,就睡在我外面。如果他想趁咱们睡着了偷偷溜走,就要跨过两个人,总会有一个人醒过来的。”
其姝转着大眼睛考虑片刻,认为这个办法可行,愉快地去了梢间洗漱——当然不忘让玉雕留在房间里看住爹爹。
即便觉得娘出的主意很好,其姝还是不敢睡,一直努力睁大眼睛等天亮。
睡眠是每个人最基本的需求——且与吃饭喝水不同,急需到一定程度时会自动补足。
她顺利熬过了两个晚上,在第三晚时不过闭眼小憩了几息……就此呼呼大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醒来时只觉四肢百骸都透着舒适,其姝躺着伸了个懒腰,抬眼望到深色的床帐时忽然醒过味来。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爹爹不在,娘也不在。
其姝猛地跳下床,衣服也顾不得披一件,光着脚跑到屏风外面。
谢氏正坐在窗边垂泪,听到动静转过脸来,向女儿伸出双臂。
其姝依偎到母亲怀里,明明知道答案,仍怀着希望问:“爹爹去书房了?”
谢氏没有说话。
她和女儿一样熬了两夜,最后支持不住打了个盹,醒来尚永泰就不见了。
接下来就是令人窒息的等待。
战事的消息每天都会送到府里来,其姝怕听到坏消息,经常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可又时常忍不住期望——万一和上辈子不一样呢,或许爹爹会大胜而归,肯定会比西北大捷时的裴子昂还要威风。
第五天傍晚,大家聚在乔太夫人身边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偷偷追随叔父上战场的尚其深被抬了回来。他肩膀和小腿都中了箭,一脸血污未干,但好在都不是什么致命伤。
送他回来的士兵说:“戎人……戎人攻上了城墙。”
这个时候谁还管仗打成什么样了。
“四郎呢?我们家四郎呢?”乔太夫人问。
那士兵低着头迟迟未答。
“四郎呢?我们家四郎呢?”乔太夫人又问了一遍,她的声调明显比刚才那次尖利,透着根本无法掩饰的惊慌。
大家都在等着答案,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久久,尚其深发出一声哀嚎。
以尚家男丁这样的地位,本来只需坐镇营帐,出谋划策,指挥全局就好。
可当戎人攻上了城墙,城破近在眼前,什么样的计策也不再管用了,大家只能最后拼死一战。
所有的将领都与士兵站在了一起。
两方人数悬殊,夏国这边的将士们多多少少都受伤挂彩。
当时尚其深小腿中箭,行动不变,偏有一支长箭直冲他心□□来。
尚永泰上前将那一箭挡开,却不防有个冲上城墙的戎人从背后刺了他一剑。
“……那一剑刺得很深,剑尖从胸前透了出来……”尚其深哽咽道,“那戎人当然只怕四叔伤得不够重,当即便将剑拔出,力道凶猛带得四叔向后摔倒。我扑过去想将四叔拉住,可……可……只差一寸……四叔摔下了城墙……”
谢氏直接晕了过去,其姝费力地扶住母亲,泪水模糊了双眼,因此没能注意到帮忙扶着谢氏的薛姨娘虽然一脸哀容,嘴角却轻微上翘了一下。
“后来呢?”乔太夫人撑着桌面,几乎用尽了全力才令自己不倒下去。
尚其深已经嚎哭得不能再说话。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结果。
城墙高有三丈(约十米),就是好端端没有受伤的人摔下去也不一定还能活着,何况尚永泰还受了重伤,更何况墙外全是敌军。
其姝从来没经过那么漫长而黑暗的一夜。
她不敢留在母亲身边,一个人抱膝坐在垂花门前的石阶上。
寒风夹着雪花呼啸而过,她整个人都麻木了,一点也觉不出寒冷。
观言吃力地拖了个炭炉过来放在其姝身边,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观言,你说爹爹会不会没死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不对?”
其姝轻声问,虽然机会渺茫,可……大堂哥不是还活着吗,上辈子他和爹爹都死了。既然能有一件事不一样,为什么就不能有第二件。
观言没有出声。
其姝在心中自嘲,连不到十岁的孩子都知道她想的事情有多不靠谱。
她抹一把泪,因为太难过,一定要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可说出来的话仍绕着最伤心的事打转:“我爹爹他是最棒的人,十七岁成为皇上钦点的探花郎,是咱们夏国最年轻的进士。后来他经商,将隆盛经营得……也是全国第一。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他还没有儿子,起棺的时候连摔盆的人都没有……”
说到最后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我帮四老爷披麻戴孝,我帮四老爷摔盆守灵。”观言忽然道,“要不是四老爷好心,我祖母都不能安葬,我说不定也早死了。所以,现在轮到我报答他。五姑娘,以后我来保护你,不让人欺负你和四夫人。”
他的双眼在夜色中格外清澈明亮,一团孩气的面孔严肃得令人发笑。
即使只是应景的空话,其姝也觉得被安慰了,她伸出手来揉了揉观言头顶的髽鬏,就像爹爹喜欢揉她发顶那样。
“谢谢你,我知道了。”
其姝与观言并肩坐在风雪里,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凌乱匆促的脚步声。
“五姑娘,戎人进城了!”
她听到有人这样说。
还有人说:“戎王指名要见隆盛的当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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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应该算最虐了,然后小姝儿要开始独挡一面了,她需要支持喔(づ ̄3 ̄)づ╭?~ps,更改了一下前面的剧情,其实就是一句话带过的内容,改成:三姐留在京城的庄子里没有回来。
第47章 面见戎王
究竟谁是隆盛的当家人,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尚永泰从来没有真正明确过谁是他的继承人, 而那日他走得匆忙, 也未来得及交代相关事宜。
若说有什么能算遗命,唯独与乔太夫人为上不上战场而争执时,曾说过一句交由其姝与其婕姐妹两个共同打理。
其婕还因受罚关在京郊的庄子里,担子应当落在其姝身上。
可她小小一个, 站在那儿不比观言高多少,分明还是个孩子。一大家子从地位最尊崇的乔太夫人到最低微的门房马夫,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肩膀上能扛事。
“不行不行, 其姝绝对不能去。”乔太夫人愁眉不展, “见北戎汗王,那是比龙潭虎穴还可怕的地方。那些戎人全是蛮子, 一个姑娘家去了只怕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谢氏当然也不肯,她紧紧搂着其姝不放手,“你要是有什么事, 我将来下去了怎么和你爹爹交代……”
那该谁去呢?
尚其深自动站出来, “四叔为救我才出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照顾五妹。小五, 你放心,做生意我不懂, 隆盛我也不要,但遇着烦难需人出头时,大哥我当仁不让。”
他说得真诚坦荡,可就是因为如此, 其姝更不能让他涉险。
“大哥哥,你不能去……”
她哭得多了,嗓子有些喑哑,声音细细弱弱,对于旁人完全没有影响力。
“他不去谁去!”乔太夫人打断她的话,“他是承了爵的定北侯,咱们家的长子嫡孙,家里有事,当然应该由他出头摆平。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是要坏名声的,不能去的人是你。”
并非她重男轻女,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男人站出去不管内里有没有乾坤,总是比女子能唬人。但凡家里有个男人在,哪怕是滥赌鬼或者大烟鬼,永远比只有孤儿寡母少受欺凌。
“而且他都有两个儿子了,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怕。”
最后这句话听得人哭笑不得,尚其深抬手欲挠头,不想拉扯到肩上伤口,轻声“嘶”着又放了下去。
“祖母,我以为像戎王那样的人,不可能对平城的事情一无所知。咱们家谁继承了爵位,爹爹有没有儿子,是过继了侄子还是如何安排,他应该都非常清楚。”
并非其姝托大,定北侯府说是平城第一家也不为过,想要打听尚家这些不会刻意隐瞒的事情比问市场里当天菜肉卖多少银子一斤一样没有半点难度。
“如果让大哥去,只怕他会觉得我们在骗他。您也说戎人是蛮子,蛮子当然不讲道理,他不会管大哥是不是为了保护我,尽做兄长的责任,只会觉得我们故意与他作对。虽然不知道戎王到底想做什么,可既然我们总要有一个人去冒险,就还是希望能……能让事情进展得尽量顺利,不要开局不利。此其一。”
“其二,爹爹……他是为了保卫平城,保护我们。如果我们如此轻易就触怒了戎王,惹来事端,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爹爹的一番心意。大堂兄也是一样的,爹爹一定不会后悔救了你,可你得爱惜自己的性命,才不枉费爹爹那时……那时……”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牺牲”二字,即使心知肚明,要当众承认父亲已死,始终不那么容易。
乔太夫人苦笑起来。
若是夏国的皇帝,什么换不换人,是不是冒充的继承人,都无关紧要,因为来的人不对或许会恼火,但因此而杀人泄愤,那就是暴君,不光百姓不服,连言官都不会放过他,谏言的折子能淹没了御书房的全部台面。
可戎王……那不是他们的皇帝,人家想不想好好治理抢来的城池还不一定,谁管百姓觉得你仁慈还是暴虐,当然怎么痛快怎么来。
“孩子啊,到祖母这里来。”她对着其姝伸出双臂。
其姝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刚走到祖母身边,就被紧紧拥在怀里。
“你要记得,咱们这一大家子现在需要一个人去见戎王,可绝不是要牺牲这个人来保住大家的性命。祖母希望你母亲、你堂兄和侄子们都活下去,可若是因为你牺牲了什么而换去,祖母不愿意。”
乔太夫人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她觉得别无选择,牺牲了尚永善来成全其他的孩子。可老天爷惩罚她,让她不仅失去了尚永善,其他的孩子也并未全部平安如意。
人总是在不断的错误与失败中前进,她也不能例外。
“你还要记得,我们都等着你回来,所以你不能意气用事。保护自己当然很重要,但能忍也要忍。你在我面前忍不住脾气,我最多罚你跪,连打手心都不舍得打一下。那戎王……说杀人如麻也不为过,你可不能自己犯傻,往刀刃上撞。”
其姝把祖母的叮咛牢牢记在心里,狠心不理谢氏的哭嚎,转身出了堂屋。
观言追上来,“五姑娘,我陪你一起去。”
“太危险了。”其姝拒绝。
“就是危险才要去。”观言坚持,“我说了我要保护你。”
“可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做。”其姝郑重道,“我娘身体不好,爹爹才……我又走了,她恐怕难以支撑,你帮我照顾她好不好?”
观言不置可否。
其姝见他神情就知道他不愿意。
“你知不知道,一时意气去冒险很容易,长长久久地履行承诺才是最艰难的。所以,我交给你的事情远比陪我去见戎王更艰辛。”
这话或许有待商榷,但她想要保护每一个爹爹曾经帮助过的人。大堂兄如是,观言亦如是,只要他们都平安无事,顺顺利利地继续接下来的人生路,爹爹曾经做过的事情才没有白费。
何况,像观言这样的孩子,在戎王面前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说不好听的,真出了事,不过多浪费一条命而已。
观言纠结得眉毛几乎拧成一团,好半天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乖呀。”其姝轻声细语,像个大姐姐一样,“你去跟我娘说,天冷了,我想吃羊肉锅,让她安排下人准备食材,等我回来就起锅。”
观言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依照她的吩咐,转身回了屋。
其姝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步履艰难地走到了二门上,戎王派来的马车就等在那儿。
她爬进车里,放下帘子。
车轮辘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停了下来。
其姝挑帘下车,发现自己竟然在隆盛总号的门口。
她几乎是在这里长大的,不需要人带路也知道每一条回廊、每一个门都通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