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姝耷拉着小脸,嘟嘟囔囔地将前因后果讲过一遍。
事情太严重,又是怎么也难预想到的,其婕听完不免有些神思不属。
其姝学着她的样子,伸手到她眼前一晃,“三姐,回神啦。”
其婕不好意思地笑笑,追问道:“你们……怎么想到去那里走走的?”
“是娘提议的。”其姝照实说,“我原不乐意出门,可闷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就答应了。三姐姐,你怎么不问我关于北戎的那些事呢?”
“军国大事,又不归我管,我问得再多能有什么用。”其婕道,“关心母亲与姐妹才是正事。”
这倒十分有道理,其姝点点头,随口问起三姐旅途见闻。
姐妹两人轻松畅快地聊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丫鬟送上糕点才暂告段落。
其姝今日的点心是咸甜两味,甜的是她挚爱的杞子桂花糕,咸的则是羊肉烧麦。换做往日她早迫不及待吃起来。今日么,一则早饭被爹爹投喂得太饱,眼下还觉得撑。二则,她一见杞子桂花糕就想起那日在裴子昂跟前出的糗……
“拿走拿走,我以后再不吃这个。”其姝连连摆手。
点翠以为是为善婆子那道杞子桂花糕的缘故,安抚道:“姑娘放心吧,这是大厨房林大厨亲手整治的,干净得很。”
其婕在一旁看着十分诧异,“你这是怎么了,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那是从前。”其姝当然不好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我如今长大了,不再喜欢甜腻的吃食。”
关于“长大”一说,其婕自有不同看法。不过其姝对那道杞子桂花糕的嫌弃她看得真切,便把自己份例里的四喜蒸饺推过去,“不吃甜就是吃咸,我同你换好了。”
其姝虽然从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心里还是有旁人的,不好意思道:“三姐姐,你不是向来不爱吃甜食吗?”
其婕难得有点吞吞吐吐,“我是想去看看我姨娘,她向来爱吃甜食,所以……”
原来如此,其姝倒不觉得三姐惦记着郑姨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谢氏心慈,并不会要求庶女与生母保持距离。其姝从小受到熏陶,自然而然觉得尊敬嫡母固然应当,但一个人若因生母身份低微就对其不闻不问,恐怕也不算是个人了。
“你在外面那么久,也有半年多没见她了吧?”她热心地为其婕着想,“不然这两份你也都拿过去。”
其婕推让几次,才勉强拿走自己那道四喜蒸饺。
其姝送走了三姐,转头命点翠拿食盒装了羊肉烧麦,亲自抱起她的大桃子往云飞扬找裴子昂。
不想只有其沛在。
其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其沛为逗她开心,故意将魔爪伸向食盒。
其姝一把将他拍开,“不要乱动,这是留给裴子昂的。”
“啧啧啧,都说女娃胳膊肘向外弯,亏得我还是你兄长,你竟然连个烧麦都不舍得给我吃。”其沛捂着半边脸,假装心痛落泪。
兄长不论怎样都是兄长,裴子昂却需刻意结交才行。
只是这话不好放在台面上说。
堂兄中其沛与她年龄差距最小,向来也最亲近,其姝索性不解释,直接耍赖,“在家里还少得了你的吃的吗,这才几日,你看你肚子都凸出来了。”
趁其沛半信半疑低头看向腹部时,她迅速推着点翠往院外去,谁知其沛动作更快,抢她手上过大桃子,一口咬了下去。
“你……”其姝气得跳脚,那桃子她是想吃的!
“七哥最讨厌!”她猛地推了其沛一把,噘着嘴扭头往外跑,结果一头撞在一堵肉墙上。
“怎么急成这样,路也不看,幸亏撞的是我,要不然得多疼。”
裴子昂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其姝忍不住向他告状:“七哥抢了我的桃子吃!”
其沛特别配合地又啃了一口桃子。
裴子昂笑着揉揉其姝发顶,“这有什么,下次送你一片桃林,咱们想吃随便吃,他想吃得出银子来买,好不好?”
“嗯!”其姝笑得奸诈,“卖他五倍价钱!”
看他们一唱一和的模样,其沛简直疑心自己才是外人。
谁知这还不算完,其姝踮起脚尖,凑近裴子昂耳边,两人竟当着他的面说起悄悄话来。
“唉,你们这样真的好吗?”他好气又好笑。
没有人理他。
裴子昂甚至还微微倾身,只为了让其姝不要踮脚踮得太辛苦。
好容易说完了,他亲切地再次揉了揉其姝的发髻,“好,就按你说的办。”
其姝递过食盒,笑得比蜜甜,“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羊肉烧麦,平城一绝呢,趁热吃哦。”
裴子昂一早出城去了一趟玄衣卫驻营地,这时早饿了,当着其姝就揭开食盒盖子,摸出个热气腾腾的烧麦慢条斯理地吃掉,还不忘夸赞,“好吃极了。”
其姝开心地走了。
尚永泰中午在万福堂用饭,观沧海这边就只有谢氏带着三个女孩子在正房次间用膳。
菜肴摆好,四人刚上桌,就听外面脚步匆匆,随着门帘掀起,一个穿红戴绿的丫鬟冲进来,“夫人!夫人!”
谢氏身边的大丫鬟琥珀认出她是服侍郑姨娘的燕语,出声呵斥:“进门礼都不行一个,就大呼小叫的,谁教你的规矩!”
燕语似乎受了很大惊吓,一下子伏跪在地上,哭道:“夫人,郑姨娘……郑姨娘不好了。”
第10章 陈年秘事(上)
其婕白着脸问:“什么叫做不好了?”
“姨娘早起还好好的,后来同三姑娘您见过后,说要给姑娘绣几件小衣。可捻起针线不久,就开始呕吐、腹泻。姨娘怕叨扰……夫人,说不过是换季着凉肠胃不适,也算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吩咐我们拿几粒健脾丸给她吃。可用过药后不见好转,反而……反而发起热来,现在人已经叫不醒了。”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无非是郑姨娘得了急症,又没有及时医治。
谢氏觉得燕语说话不利落,服侍主子更是不周到,可现在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只是吩咐琥珀去长房领对牌给郑姨娘请大夫。
其婕担心生母,紧跟在琥珀后面出了次间。
其姝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越想越觉得不对。
换季着凉,确实常见。可不常见的是,樱草等几个也是腹泻,她们和郑姨娘一样都吃过本来应入她口的点心。
她把心中怀疑告诉母亲,却又对自己想法不甚肯定,“……实在太巧了些,是不是我疑心太重?”
巧是真的巧。
谢氏不信什么无巧不成书。
若说有什么疑问,不过是其姝小孩子一个,从来没离开过她的身边,能和市井出身的稳婆结什么仇怨。
谢氏把其姝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宁肯草木皆兵闹一场笑话,也不愿疏忽大意让女儿吃亏。
她叫来陪嫁常妈妈,把事情交代一番后,命她去三房找新来的两个稳婆,“同她们取取经,就说婉姐儿来年春天要嫁了,可她素来身子弱,问一问该如何调养才能有利子嗣。顺便看看那善婆子到底什么来路。”
取经为虚,探一探那人才是真正的任务。
常妈妈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谢氏又吩咐另一名大丫鬟翡翠:“你去后罩房,看看那份杞子桂花糕有没有剩下的,若有就让人验一验。若没有……”
若没有,只能等大夫来给郑姨娘诊治了。
可话还未说完,有在后罩房伺候的婆子来报——郑姨娘昏睡中全身抽搐,继而就这样断了气。
早上还来请过安,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谢氏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若真是那盘点心有问题,不管对方是谁,要害的可是其姝的命啊!
“去,把后罩房封起来,谁也不许进出。再到大厨房那边,问清楚今天出入过大厨房的人都有哪些,全关起来问话,一个也不准落下。”
又问连声追问:“大夫怎么还没到?”
其实距燕语来报信不过一刻钟功夫,腿脚再快也不可能请得来大夫。
其姝霍地站起来,她要去找裴子昂,他有救命的神药。
不对,裴子昂也吃了原应给她的点心!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以他的身份,皇上对他的看重,恐怕不用等到永兴十八年尚家就完了。
云飞扬正房堂屋里,裴子昂与尚其沐用同一姿势捂着小腹对坐。其沐右手搭在裴子昂右腕处,做出诊脉的样子,却语带酸意道:“我就说小五怎么可能突然对你那么好,香喷喷的羊肉烧麦只给你,碰都不许我碰,原来是加了料。谁叫你烧了人家的铺子呢……”
他的所谓医术不过是闲暇时自己看书习来的,本就是个半吊子,如此一心幸灾乐祸时自然什么也摸不出。不过闲极无聊,苦中作乐而已。
裴子昂不认同其沛的说法。
他没有加餐的习惯,当着其姝吃了一颗烧麦答谢她的好意后,分出一多半送到前院赏了歇在那儿的杨启与另两名侍卫,其余的全进了其沛的肚子。
现在他们五个齐齐腹泻,东西不干净是肯定的。
可若说其姝故意害他,裴子昂觉得不可能。
有连本带利任她驱策三次的口头约定,她再讨厌他,也要等用完了他再出手才符合小小生意人本色。
“我没有,不是我。”其姝急匆匆赶来时正好听到其沛胡说八道,又见裴子昂沉吟不语,忙提着裙子跨国门槛,走到他们身边辩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烧麦原是给我的,还有一份杞子桂花糕被郑姨娘吃了,她现在已经……裴子昂,你的解毒仙丹呢,你快吃一颗!能不能借我一颗给郑姨娘?”
裴子昂听得一头雾水。
有人想害其姝,在她的点心里加了料,他只是被殃及的池鱼,这点他懂了。
不过,郑姨娘是谁?
其姝以为裴子昂不信,急得快哭了,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半蹲着捉住他袖子求道:“郑姨娘都不行了,就这么一个时辰都不到,肯定是烈性的□□。我干嘛要这样害你,就是真要害也要等你的债还完了再说,还不能让人知道与我有关,不然我们一大家子人不是都要受我牵连。”
说的全是大实话,还和裴子昂的想法十分吻合,可听起来怎么那么不受用?
裴子昂实在笑不出来,偏偏人命关天,容不得他斤斤计较,“就收在我床头的矮柜里。”
其姝捧着讨给郑姨娘的那丸回到观沧海。
大夫已到 ,可郑姨娘回天乏术。
其婕伏在床畔泣不成声。
药丸就在掌心,递出不是,不递也不是。
其姝难得踌躇,“三姐姐,我给……从六郡王那里找来的……”
从小一处吃住,一处读书,姐妹间心意相通,其婕竟听懂了其姝吞吞吐吐的话语。
她颤抖着将那颗药丸喂进郑姨娘口中。
大夫捻着胡子别开脸,明知行不通,却不忍心点破。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其婕突然爆发的大哭打破了室内压抑沉重静默。
大夫不忍瞧,转而验看郑姨娘吃剩的两块糕。
“因为是三姑娘亲手送来的,姨娘根本不舍得吃,还是我多劝了几句,杞子桂花糕放久了味道不好,她才用了些。”燕语本就没什么主心骨,说到此处哭得比其婕还惨,“要是这糕点有问题……都怪我……”
银针插入糕点中,停留片刻抽出,没入糕体的部分依旧白亮如新,只有与上端糖霜接触的位置变得乌黑。
大夫用手捻了一点糖霜,“这……无嗅无味的白色粉末,只怕糖霜里混了砒.霜。”
燕语“嗷”地一声晕了过去。
正房东次间,常妈妈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夫人,那个善婆子不在府里,到处都找不到人。”
幸好还有玄衣卫,他们拉网搜查,在准备出城的商队中找了到乔装改扮的善婆子。
她格外镇定,既不喊冤求饶,也不质问为何被抓,摆明就是做过心虚事,知道事发后果严重,却分毫不怕,连辩解都懒得说一句。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其姝希望亲自问一问,善婆子与她素昧平生,为什么要下毒害她?
有裴子昂在,这愿望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达成的事。
善婆子被关在玄衣卫驻营处的一间帐篷里,铁锁束缚四肢,面色颓败、发髻散乱地伏趴在地上。
账帘打起,其姝在裴子昂与尚永泰的陪同下走进来,猩红的丝绒斗篷衬得她肤色雪白,娇美稚弱。
善婆子听见脚步声响,眉眼微挑,目光落在身上,浑浊的眼珠瞬间明亮起来。
“善姐姐,我总算把你等来了。”她如是说。
第11章 陈年秘事(下)
其姝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几乎靠在裴子昂身上。
“你说的善姐姐,是尚永善吗?”她还是强作镇定问出来。
“不,你不是善姐姐。”善婆子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我……我竟然没把你毒死,没能惩罚那个老虔婆!”
她不肯正面答,其姝却还要问:“你说的老虔婆……是我祖母吗?”
善婆子忽然笑起来,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阴狠与仇恨,“哈哈哈,除了她,世间还有那个做母亲的人狠心如斯。亲生的女儿走失了不去找,只说人病死了。当女儿千辛万苦终于找回家去,她竟然不认,逼得她万念俱灰,转头就跳了护城河。”
其姝觉得冷,伸手将斗篷裹得紧些。
“十年,整整十年。不管待在多不堪的地方,受多少屈辱,她从来没想过死。她总是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家去。母亲爱她如珠如宝,她不见了,定然心痛至极,日日夜夜盼着她回家。可是她终于回了家去,她的母亲嫌却她肮脏,嫌她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