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风光无限,甄家的门面,跟着也水涨船高了。皇帝下旨,封嘉芙祖母甄胡氏七品孺人诰命,头冠翟衣,连同钱帛彩锻等赐物,以快驿送至泉州。家中宾亲,更是络绎不绝。泉州籍的京官,纷纷上门寻亲问故就不用说了,连许多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也攀亲沾故地找来道贺,坐下后,说起来竟也都成了一家亲,帖子贺礼,收的几乎填满屋子,无处落脚。
因是赐婚,许多事有礼部和宗人府从旁协办,孟氏也少了些事。她最挂心的,就是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时间虽紧迫,好在前次为了备婚,嫁妆已备办的七七八八,都运来了京中,如今都在,趁这些时日,又查漏补缺,务必要将嘉芙风光出嫁。
婚期忽忽逼近,到了大婚的头一天,甄家要送嫁妆铺新房的床了,这天,孟二夫人带着荣芳,裴老夫人也遣了玉珠,几人一起来了甄家,帮孟氏预备事情。喜气洋洋忙忙碌碌,顺利到裴家铺完新房,次日,便是大婚之日,当晚,母女同睡一床,孟氏陪着女儿,喁喁细语,教她许多从前未曾提过的新婚隐秘之事,陪她渡过出嫁前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个夜晚。
已是下半夜了,孟氏依旧了无睡意,回忆女儿婚事的一路周折,实在不易,所幸到了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嫁的如意郎君,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不舍,忽然感到腰间搭来一只胳膊,女儿脑袋靠到了自己怀里,这才知她也还醒着。想到今夜自己和她说话时,她似乎心不在焉,也无半点小女儿出嫁前该有的娇羞之态,越临近婚期,越是沉默,心里有些不解,再一想,若有所悟,将女儿搂入了怀里,低声安慰道:“阿芙,娘知道你的心事。娘不是没想过,洞房怎么替你寻个法子遮掩过去,但再一想,你大表哥知道你被人掳走过的,咱们再多事,反倒怕惹他不快。他既肯来咱们家求亲,可见他对那事并不计较。”
嘉芙一直睡不着觉。昏暗里,听到耳畔传来母亲如此的安慰话语,心里反而更加酸楚。
被掳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事,如今想来,除了匪夷所思,就是羞愧难当。连对着最疼爱自己的母亲,她都没脸说的出口。这些日子里,看着她忙前忙后地为自己预备嫁事,她却忍不住总是想起当日裴右安来家中提亲,两人独处之时,他对着自己的那种冷淡目光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日后我若侥幸还能回来,我便照我所许之诺,把你娶了就是。”
他果然要娶她了。但这口气里的不耐和敷衍,每想一次,就令嘉芙难过一次,更要自惭形秽一次。
“我知道的,娘放心……”嘉芙把脸埋在母亲怀里,用听起来轻松的声音说道。
孟氏摸了摸她肩背,忽想了起来,示意嘉芙躺着,自己下榻点灯,取了一柄钥匙,打开柜门锁,又开一只柜中锁,捧了个小匣子回到榻上,最后再打开一只小锁,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藏着的那面玉佩,递给嘉芙,说道:“先前我一直没和你说,前次你大表哥来家中向你祖母求娶你,临走前还留了这面玉佩做信物,说是国公临终前所留。你明日就要嫁过去了,这信物,你收好,也带过去吧。”
嘉芙惊讶,坐了起来,小心接了过来,借着灯光,见玉面外镂枝蔓,连理缠绵,中间雕刻一朵幽兰,状猗猗生香,看样子应是女子之物,玉缘也十分光润,似常被抚摩所致,托于自己掌心之时,温润贴融,触感犹如女子体肤般的洁致温暖。
“……你想,既是国公爷临终前留给你大表哥的,他必定视若珍宝,当日却拿了出来留给咱们家做信物,可见他对你的真心实意。”
或许是母亲的话,给了嘉芙一点信心,又或许是掌中的这东西令她得了些安慰。嘉芙低头,指尖轻轻碰过玉体,原本低落的心情,忽然变好了不少。
孟氏让女儿再躺回去,自己也躺了下去。
“……我女儿又这么美,哪个男人会不喜欢?等嫁过去了,好生服侍你大表哥,再大的事,慢慢也就过去了……”
“阿芙,信娘的话,你大表哥必会疼爱你的。”
嘉芙握着手中那面玉佩,在耳畔母亲的絮絮叨叨声中,闭上眼睛,终于慢慢进入了梦乡。
……
次日便是大婚。
整个白天,甄宅前堂的所有热闹和喜庆,和她这个新嫁娘,倒无半点干系。后堂里,嘉芙只被身边十来个仆妇丫头环伺着,沐浴,梳头,换正红喜服,戴上珠冠,衣妆完毕,头盖喜帕,等到黄昏,吉时将到,礼部赞官引导,繁缛礼节后,她被人送上了一顶八抬大轿,在大乐和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被抬离甄家,往卫国公府而去。
与此同时,东宫里的那场婚礼,也在同时有条不紊地进行,礼成后,夜色深沉,殿宇重重,萧列独自立在承光殿的殿阶之前,遥望城北那片漆黑夜空,身影被月华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暗影。
干爹今夜去了卫国公府吃喜酒,崔银水远远立在角落里,望着殿前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不敢透一口大气。
皇城北的安定门,于深夜时分,发出一阵沉闷的开启之声,一人坐于马上,前后随扈伴驾,出了城门,朝着北向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今日太子大婚,皇家慈恩寺在白天也做了一场贺顺法事,此刻,和尚从熟梦中被惊醒,看着一个全身没于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独自进了天禧元后当年最后留居的那方禅院。
院门闭合,那男子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停立于昏暗的禅院残道,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今夜皇城,钟乐嘉庆,此间耳畔,却只有夜风吹过墙头荒草发出的窸窣之声。
更深宵重,老树昏影,他身影终于动了一动,一步步地行到了那间静室之前,伸出手,慢慢地推开门户。
裴家这一年,也没有来过人了。
伴随着轻微的“吱呀”一声,一股淡淡的霾尘之味,扑入了他的鼻息,钻入他的肺腑。
“阿璟,我回了。”
“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你恨我吧?”
黑暗中,他站定,喃喃地道,眼眶微微发热,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人已去,香亦散。
空气里,再也闻不到那曾令他魂牵梦萦的一缕猗猗兰息了。
……
卫国公府。
裴右安大婚,新房设在裴老夫人所居北院侧旁相连的一处院落,三间正房,两侧两厢,除卧室,还有起居、书房,坐北朝南,格局方正,老夫人定了,也就布置了出来。
嘉芙今晚一直盖着盖头,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牵着下轿,行礼,拜堂,终于完毕,这会儿手里又被塞了一条红缎,知那头就是裴右安,禁不住心如鹿撞,像做梦般的,晕晕乎乎地被带进了洞房,坐到床沿上,低头等着裴右安来揭自己的盖头。
满屋子都是闹洞房的妇人们的笑声。除了裴家宗亲,还有两个公夫人,五六个侯伯夫人,不是从前频繁往来的熟人,就是沾亲带故。或许是头上珠冠和身上礼服太过沉重,十几斤压下来,一个晚上压到现在,嘉芙脖子肩膀都要酸了,又或许是紧张不安,听到喜娘念着吉利话,女人们起哄,催裴右安快揭盖头,等不及要看新妇了,嘉芙整个人紧张的仿佛快要晕厥了,那张盖头却迟迟没动。
就在她头昏脑涨,呼吸不畅之时,忽然,面庞一缕轻风掠过,眼前一亮,嘉芙呼吸一停,下意识地抬眼,视线便撞到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男子的眼睛。
今夜这屋子里,只有他这一个男子。
着了纁红华服,腰束玉带的裴右安。
嘉芙已经一年多没见他了,只在印象中,一遍遍地描绘他的光风霁月,却从没想象过他今夜这般的模样。古老的吉色,庄重的华服,将他烘托的分外英俊,她睁大一双眼睛,仰望着面前这个好看的令她一时失神的男子,直到耳畔传来妇人们的惊叹声,方回过神来,脸一红,急忙垂下眼睛,微微低头,再不敢看他了。
幸好面颊上胭脂擦的厚,但玉白耳垂和一段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也已是轻染酡红。倒正好应和了新嫁娘的娇羞,惹来近旁围观妇人们的竞相夸赞。
新妇确实是美,当的起再多的夸赞。
裴右安目光微动,瞥了她垂睫不动的模样,顺了喜娘的指挥,面带笑容,和她并肩而坐。撒帐,吃汤圆,喝合卺酒。
嘉芙小心翼翼,在欢声笑语和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哪怕是一根儿头发丝儿,都没再出错儿,只按照预先被教过的,一步步地完成了整个过程。
喝了合卺酒,今夜这个婚礼,算是快要完成了,只剩最后一步,洞房。
自然了,这是新夫妇两个人的私密之事。
此刻还早,外面宾客众多,裴右安喝完合卺酒,看了始终低着头的嘉芙一眼,放下杯,从床沿站起身,对着意犹未尽还要继续拿新人打趣的妇人们笑道:“她今日乏了。众位婶子伯母,看在我的面上,都出屋吧,若还没尽兴,我去给婶子伯母们多敬几杯,如何?”
安远侯夫人笑吟吟道:“走吧走吧,还没怎么闹,佑安就心疼新媳妇了。今日他是新郎官儿,也不好拂了他面子,我们这些老妖精们,还是识相些好,免得下回串门不让人进!”
嘻嘻哈哈笑声之中,妇人们终于鱼贯出了新房。
裴右安转头,对嘉芙低声道:“你先歇了吧,不必等我。我还有客要应酬。”说完也出了屋。
第42章
嘉芙出嫁,除了此前同行带着的檀香木香几个丫头都陪了过来,孟氏还让自己身边的刘嬷嬷也一并跟了过来。裴右安揭完帕头走了,方才欢声笑语喜庆热闹的气氛便也消失了,洞房里安静下来。刘嬷嬷带着丫头们入内,帮嘉芙除去头冠,摘了首饰和霞帔,脱下厚重喜服,身上只剩三层衣裳,随即换了特为今夜这场合裁制的大红纻丝云肩通袖袍,领胸绣有四合如意云纹,下面贴身留条起缠枝莲暗花的缎裤,腰系红织金妆花缎裙。比起方才过于庄重的礼服,喜庆不减,而愈添柔媚之姿。
嘉芙从中午起就没吃过东西了,此刻那些人都走了,跟前只剩几个自己熟悉的人,绷了一晚上,慢慢感到腹中饥饿,犹如前胸贴了后背,但却没有半点胃口,草草喝了几口刘嬷嬷命人端入的鸡醢汤,剥了小半只江南密罗柑,便吃不下去了,刘嬷嬷便命丫头撤了,又亲自服侍嘉芙净面,以芳液漱口,一番事情完毕,便让嘉芙坐于床沿,等着新郎回来。
嘉芙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外面再次传来隐隐脚步声,廊下有丫头婆子呼着“大爷”。
嘉芙忍不住再次紧张,身子坐的笔直,双眼望着门口方向,藏在大袖下的双手,十指紧急地攥在了一起。刘嬷嬷也听到了,领了丫头急忙迎了上去,只听门轻轻吱呀一声,一道身影转入洞房,裴右安回了。
他看起来也没喝多少的酒,走路颇稳,进来后,自己除了头冠,便命人都退下。刘嬷嬷望了嘉芙一眼,示意她上去服侍,自己带着笑脸,领了丫头们出了屋,带上了门。
时隔一年多后,今夜,再次看到裴右安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像方才,周围全是人,两人变成了独处,嘉芙的心跳的飞快,想起母亲的再三叮嘱,定了定神,从自己已坐了一晚上的床沿边站了起来,轻轻来到他的身后,鼓起勇气,低声道:“夫君,我来为你更衣。”
裴右安背对着她,自己正脱着外衣,听到身后她在说话,动作一停,转头,和她对望了一眼。
两人距离很近,嘉芙终于看清,他今夜应该并没喝多少的酒,但双眸里依然氤了一层淡淡酒意。
他唔了一声,说了句“有劳”,将自己方才脱下的外衣放到了她伸过来的手里,转身便从她身旁经过,自己坐到了床榻边上。
嘉芙定了一定,手中拿着他的衣裳,想起从前在武定和他同住时的情景,那时他每晚回来,她总是和侍女抢着去接他脱下的衣,他有时会笑上一笑,有时也没什么表情,但她从不觉得有半点别扭。
今夜他成了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他却如此的客气。
嘉芙将他衣裳放好,转过身,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边上。
他坐在床沿,她就站在他边上望着他,双眸一眨不眨。
红烛烧照,暗影浮动。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片刻后,他仿佛醉了,不胜酒意,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眼睛也没看她,含含糊糊只道了一句:“不早了,你也歇了吧。”说完,自己便躺了下去,身上依旧着了里外三层,最外中衣,看起来整整齐齐,连半丝褶皱都无。
嘉芙轻轻“嗯”了一声,转身背对他,慢慢脱去衣裳,脱的只剩里衣,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最后躺在他的身畔。
她促缩身子,面向着他,和他同睡一只绣了文王百子万福纹的长锦枕头,两人中间却隔着一尺之距。他仰卧着,一直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嘉芙起先也闭着眼睛,慢慢睁开,注视着他展给自己的半张侧脸线条,看了许久,想起母亲的叮嘱,再三犹豫之后,终于鼓足勇气,慢慢地朝他靠了些过去,伸出一条柔软的胳膊,悄悄地攀上了他的腰身。
裴右安的睫尖微微一动。
嘉芙知他还醒着,有些不敢看他。
“夫君……”
嘉芙小声唤他,声几乎蚊呐,睫毛微颤,闭上了眼睛,螓首轻轻贴在了他的一侧肩膀之上。
裴右安没有回应,也没有将她推开,片刻后,道:“我娶了你,便会护你周全。从今往后,你要老老实实,再不要动不该的念头。”语调平静。
嘉芙一怔,身子便僵停了,慢慢睁开眼睛,抬起脸。
他也睁开了眼睛,微微偏脸过来,两人目光遇在了枕畔。
他的双眸漆黑,眸光清冷,见不到半点的柔情。
嘉芙面上霞晕渐渐褪去,那只攀着他腰腹的胳膊,也慢慢地缩了回来。
“我知道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对你……”
她不敢再望他了,心中丧气无比,垂下眼眸,嗫嚅着道。
“我倒罢了。你入了我家门,日后难免要和人朝夕相对。全哥儿那里,你若不喜这孩子,往后离他远些就是。有事和我说。记住,我不允你再用不入流的手段去达目的,在我面前,也不可再撒谎。不管出于何种缘故。”
如果说,刚才嘉芙还只是感到羞惭的话,现在听到这样一句话从他口里说出来,仅仅用羞惭,已经远远无法表述她此刻的心情了。
冻龙脑的那件事情,她原本早已经忘记。但这一刻,她被提醒了。
原来他一直都没有忘记她曾对他撒过的谎。只是从前一直没有在她面前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