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芙悄悄看了眼被堵在门里的那个身影,略一迟疑,朝门里躬了躬身,打破这静默,轻声道:“臣妇不便留,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咳了一声,一旁李元贵便开口了,道:“裴太夫人对万岁曾照看有加,如今仙逝,万岁悲恸不已,前些日便有意前来私祭,只是日常事务,千头万绪,竟片刻也不得闲,方今夜才得以出宫成行。方才到了寺中,又念及幼时与裴大人姑母无猜之谊,一时有感,故顺道来此凭吊一二。”
嘉芙悄悄看了眼裴右安。
他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他此刻如何做想,只微微垂眸,恭声道:“臣扰了万岁。若无别事,臣便先行告退。”
他向皇帝行了一礼,携嘉芙后退,一直退出七八步远,方转身,带嘉芙而去。
嘉芙随裴右安同行,不敢回头,却清楚地感觉的到,萧列的两道目光,仿似一直落在自己二人后背之上。
“右安,你且留下,朕另有话!”
出去了数十步远,将要拐过甬道之时,身后忽再次传来皇帝的声音。
裴右安停住脚步,慢慢地转过了身。
李元贵已快步而出,来到两人近旁,对嘉芙道:“万岁有话要讲与裴大人,请夫人于此稍候,奴婢先伴着夫人。”
他的语气,极是恭敬。
嘉芙忙道:“公公客气了,我等着便是。”
李元贵虽是太监,但裴右安知他年轻之时,也是弓马娴熟,望了眼前头那道立于院门之内的暗影,略一沉吟,向李元贵道了声“劳烦”,随即转身,迈步而入。
荒园寒雪,天凝地闭,皇帝负手,立于雪地中央,神色凝滞。
裴右安向着前方那人再次下跪,叩首:“万岁有何吩咐?”
萧列仿似回过了神儿。
“你随朕来。”他说着,转身朝里踏雪而去,推门入内。
裴右安注视着前头的那个背影,从地上起身,随他入内,闭上了门。
屋内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空气异常清冷,鼻息里扑入了淡淡的尘腐气息。
裴右安站在门边,看着皇帝慢慢行至一张条几之前,抬手,手指抚过几面,仿似陷入了某种思绪。
他不再开口,只静静地望着。
“右安,你之前一直在外替朕办差,回京又逢丧事,有一事,你大约还不知。”
皇帝终于开口,语调淡淡:“朕决意纳高丽、安南王女入宫,再照礼部进言,开春采选秀女,充盈后宫。”
高丽、安南两国,此次除了朝贡,亦有王姬世女随使团同来,表达了献姻于大魏国皇帝的意愿,其余使团,也有数量不等的美人贡献。礼部呈议,称皇帝陛下后宫迄今只得中宫一人,今非昔比,论制,当充盈后宫,扶持于帝。
“礼记有云,天子当立六宫,此关乎一国之体。万岁圣明。”裴右安恭敬地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李元贵方才,其实替朕瞒了一事。朕想着,既在此遇到,想必也是天意,告诉你也是无妨。朕今夜来此,本意只是凭吊你的姑母,只是未曾料到,会于此与你夫妇相遇。”
他缓缓踱步,行至窗前,背对着裴右安,向窗伫立了片刻。
“朕与你的姑母青梅竹马,奈何天不从人意,当年被迫各自嫁娶。她品性高洁,却天妒红颜,以芳华之年,不幸身死于此……”
“右安,倘若朕告诉你,你姑母当年之殇,全是因朕而起,是朕的错,你可会痛恨于朕?”
皇帝的情绪,仿佛突然间难以自控,声音微微发颤,蓦地转过了身。
裴右安的身影定住了,但很快,仿似反应了过来,迟疑了下,谨慎地道:“万岁言重了。即便真如万岁所言,想必当年万岁也是无心之过,姑母在天有灵,倘若谅宥前事,右安又岂敢妄论是非?”
皇帝望着裴右安,良久,情绪似乎终于平定了下来,点了点头,再度开口,声音也平静了许多。
皇帝道:“今夜此刻,朕乃是将你视为子侄,而非君臣,故向你提了几句陈年旧事。不瞒你说,因你姑母之殇,这些年来,无时不刻,朕心中如有针刺,便是至死,也难自谅。得你如此良言,朕也算稍加宽慰。荆襄之事,你止戈兴仁,慧眼独到,办的极好,替朕安定了大局,如今老夫人不幸去世,朕知你必定哀痛难当,这么些年,你为朕东奔西走,竟无片刻安宁,朕会派你疏中所荐之人前去出任郡守,代你安民抚地,你且歇着,好生休养身体,待过些时候,朕再视情况,夺情用你,如何?”
裴右安恭敬地道:“臣遵旨。”
皇帝又道:“佑安,你记住了,往后无论遇到何事,朕盼你,都不要瞒朕,尽管开口,朕若能应,必定无所不应。”
裴右安再次谢恩。
皇帝凝视着昏暗雪光中的他,目光温柔至极,沉默了片刻,道:“好了,朕这里无事了,天寒地冻,你领你媳妇儿回去,早些歇了吧……”
便在此刻,外头忽然隐隐传来一声低喝:“什么人?”声音似是李元贵所发。
“万岁留下,臣去看看!”
裴右安开门,朝外疾奔而去,看见月影之下,一道黑色身影犹如夜枭,在雪地中疾奔而去,
李元贵已拔出身便所携的腰刀,正护着嘉芙,又迅速地打了声尖锐的唿哨,急唤先前被留于山门外的侍卫前来护驾,转头看见裴右安已经奔出,指着数十步外一株大树,道:“裴大人!这刺客方才竟匿身树上!”
侍卫迅速赶到,裴右安命侍卫护着嘉芙入内,护驾,自己拔剑,循着雪地留下的两道足迹,疾步追了上去。
第70章
裴右安循着雪地足印,一口气追到了后山,见前头一个黑影借势腾挪,正纵身攀爬那道丈余高的山墙,身形如蛛,异常灵活。
山墙之外,便是老林,一旦被他逃走,如此雪夜,怕再难觅踪迹。
裴右安足下未停,朝前奋力掷出手中长剑,长剑如蛇,穿裂空气,朝着那个黑影驰掣追去,勘勘就在那人攀上墙头,纵身待要翻墙而出之时,剑尖追至,插入后肩,那人身形一顿,从墙头跌落在地。
一个侍卫追赶而至,见那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犹要再逃,上去便将其制于地上,裴右安疾步到了近前,俯身下去,迅速捏住那人颌骨,指间一个发力,伴着轻微“咔哒”一声,那人惨叫,整个下巴脱了臼,从嘴里滚出一颗已被咬破的蜡丸。
……
皇宫后寝,周氏彻夜未眠。
今日逢有早朝,天近五更,皇帝却依旧未归。
她的人,也没有消息传回。
这是从太子大婚那夜之后,萧列第二次于深夜秘密出宫。
周氏已经确定,萧列那夜的所去之地,必是慈恩寺里的那个所在。
她也可以推断,皇帝今夜再次出宫,十有八九,依旧和前次一样,还是那个地方。
她并非不知派人窥伺帝踪,万一败露的后果,但她无法压制自己的这种欲望。
高丽、安南的王姬世女,很快就要被接入后宫册立为妃,不但如此,开春之后,礼部和宗人府还会主持秀女采选,这个后宫会继续充盈。
周氏明白,这里不再是武定王府,二十几年以来,自己独占丈夫一人的局面,将再不复返。皇帝的身边,很快会有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了。从今往后,纵然她依旧统领后宫,地位高高在上,但个中滋味,也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但若仅是如此,便也罢了,周氏绝不至于糊涂到要因为皇帝广纳后宫而铤而走险。
多年以来,猜疑下的心病,让她从皇帝扩纳后宫的这个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之中,嗅出了一丝异常的危险气息。
先是太子妃妄言诞语,惹出了一场意外祸事,后虽勉强圆了过去,但太子妃和太子,自那以后,显便见恶于萧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兄弟手段过激,邀功不成,弄的周家灰头土脸,又再次牵累到了太子。
其实萧列登基之初,便有礼部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大臣引经据典,上折建议皇帝扩立后宫。但那时,萧列一概以国事未定无心后宫为由,给发了回去。
皇帝在这个时候纳言开立后宫,绝不可能只是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
倘若之前,皇帝还只是有所不满的话,那么此刻,或许便是太子之危的真正起始了。
萧列正当壮年,他还有的是时日。倘若他改变了想法,这世上,又有谁能够阻止?
从那年,他将十六岁的裴右安带到武定的那一天起,许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周氏便感觉到了,萧列对这个所谓“故交”之子,异乎寻常。
而这一切的根源,或许就在慈恩寺的那个院落之中。
如今,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也必须要弄清关于皇帝的一切。
为了保证不出意外,她做的极其小心,连太子都不知情,所派之人,也是在武定时起便被她暗中所用的一个侍卫,万一事败,必会当场服毒自尽,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周氏和衣而卧,终于朦胧睡去,突被一个恶梦惊醒,悚然而起,发现天已微亮,忙召林嬷嬷问事,宫人奉命而出,片刻之后,林嬷嬷未入,殿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之声。
那脚步沉重异常,一声声地踏地而来,声响越来越近,恍若隐含怒气,震动耳鼓。
这个皇宫之中,还有谁会如此走路?
周氏心跳猛地加快,从那张凤床上飞快地爬了下去,才奔出去没几步,便见殿前宫人在地上跪成了一片,垂地帐幕猛然浪动,被人一把掀起,伴随着金钩扯落在地的轻微撞击之声,萧列的身影,出现在了周氏的面前。
周氏猝然停步,对上萧列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心飞快地下沉,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万岁不去早朝,来此可是有事?”
萧列冷冷道:“你胆子不小,竟敢派人窥刺于朕!即刻起,你迁出坤宁宫,迁往北苑,没有朕的许可,半步也不许出!”
萧列说完,转身便大步而去。崔银水领了几名壮硕太监,对着周氏躬身道:“娘娘,万岁旨意,奴婢不得不从,请娘娘这就出宫,由奴婢护送娘娘,去往北苑。”
北苑出皇城数百里外,附近有皇族陵寝,本是太祖开国所建,禁苑占地虽广,宫室却流于简陋,当年每逢祭祖,太祖便会领皇室前去苦居一月,以表纪念先祖。太祖去后,这制度便渐渐被废,北苑日益荒凉,二十多年前,天禧帝为避开那场席卷全城的瘟疫,才迁到那里,住了将近一年时间。如今北苑,已然如同冷宫。
周氏手足冰冷,脸色瞬间惨白,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忽大叫一声,一把推开崔银水,几步追了上去,拽住皇帝的衣袖。
“万岁此言可有凭据?妾不知犯了何错!何为刺探万岁去向?妾被人诬陷!妾不惧对质!”
萧列转头盯着周氏,眯了眯眼:“莫说朕已查明,便是没有活口,宫中除了你,还会有谁知朕昨夜出宫?”
他点了点头,冷笑:“如今偌大后宫,也就你和东宫两宫为大,既不是你,很好,那想必便是东宫所为了。你要留下,自管留,朕这就叫人去审太子!”
萧列拽回衣袖,拔腿而去,周氏扑倒在地,伸手再次抓住皇帝的腿脚,失声道:“万岁,此事和太子无关!是妾的错!妾认错便是!妾不该一时糊涂,铸下了错,求万岁看在妾侍奉你二十余载的恩情,饶过妾这一回!”
皇帝咬牙道:“窥刺帝踪,仅此一条,朕便足以废了你的皇后之位!你的后位,朕不动,但从今往后,你给朕过去,好生养病,再不必见面!”
萧列拔出自己那只被皇后抓住的腿脚,怒气冲冲,再要前行。
周氏嚷道:“万岁!当年先帝驾崩,你长兄猜忌于你,登基之初,便将你困于武定。天禧二年,你私自出境,也不告妾去往何处,竟半年不归,倘若当时,不是妾替你百般隐瞒,你能有今日?”
萧列怒道:“你先时为保太子,以巫蛊之名,合起来欺君罔上,你们真当朕老糊涂了,任凭摆布不成?当时不过顾念二十年的血亲之情,容你改过罢了!不想你竟丝毫不知收敛!朕今日,便是犹念当年结发,这才最后留你些脸面!不必再说了,你去就是,从今往后,再不必回宫一步!”
萧列大步离去。
周氏趴在地上,睁目盯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泪流不绝。
崔银水等了片刻,朝太监使了个眼色,两个太监上前,一左一右,跪了下去,要将周氏从地上架起,口中道:“娘娘恕罪,奴婢们也是听差行事,娘娘莫怪,还是快些过去为好,免得万岁降怒……”
周氏扬手,“啪啪”几声,太监脸上便各吃了一个巴掌,扇完了人,自己撑着,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拭去面上泪痕,冷冷盯了崔银水一眼,道:“本宫再不济,还是这大魏的皇后!本宫自会走路,岂容你们这些贱奴作践?”
崔银水“哎”了一声,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子,弯着腰道:“奴婢有罪,奴婢自罚!奴婢怎敢慢待娘娘?娘娘肯自己迁宫,再好不过,奴婢感激不尽。”说着直起身,冷下了脸,朝外喝道:“都还跪着干什么?万岁有旨,皇后娘娘有感于今岁各省旱情,民生多艰,自愿迁往西苑护陵祈福,还不起来,预备娘娘移宫?”
地上宫人如丧考妣,纷纷起身,周氏脸色惨白,转头,回望了一眼这座入住还不算长久的宫殿,终于迈步,朝前而去。
她走出了坤宁门,看到太子领了太子妃,两人跪在道旁,替她相送。
她将目光投向太子,死死地盯着,纵口不能言,但此刻的心语,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定能懂。
她一着不慎,触怒皇帝,便被逐出中宫,发往西苑。
如今的这个皇帝,早已不是武定的云中王了。他天威难测,翻脸无情。
就在方才,在她听到要将自己遣往西苑的绝情之语从他口中说出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忍不住,压在心底二十余年的那些愤恨和不甘,就要脱口而出了。
但她最后还是强行咽忍了下去。一切都是为了太子。
现在她要自己的儿子更加隐忍,至少,在还无法和这个天下之主对抗的时候,千万不能沉不住气。
当年,天禧帝大婚之时,年轻的萧列,也尊了先帝之旨,娶她为妻,和她生了儿子。这二十多年,纵然他身边再无别的女子,但周氏清楚,这个男人,铁石心肠,他从未爱过自己,也绝不会被她的眼泪所动。这回他将她送走,不久会有新人入宫,倘若没有儿子,她这辈子,或许再也不可能回到这座中宫之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