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远回京后未出一月,四皇子姜怀瑾年满二十,开牙建府,行冠礼,封宣王。明安帝年前令礼部着手从功勋戚家中挑选形貌品性俱佳的贵女,最终在观礼次日宣诰册太尉府嫡女柳氏微瑕为宣王妃。
柳微瑕......
宋修远站于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梅树,沉思。他对这颗烫手山芋印象颇深,从前周翰欲与太尉府结亲,求娶的便是她。只是这桩亲事最终却不了了之,他本以为是柳柏安瞧不上周翰曲意逢迎的面目,原来除此之外,竟还因为太尉府背后藏着四皇子这样一个人物?
太子资质平庸,入主东宫数年来政绩平平,权谋之术却玩了不少,反观四皇子近年来留于京中的日子渐长,挂职礼部,初显治世之才,是以朝廷中已有不少官员起了异心。
太子姜怀信与宣王姜怀瑾......
宋修远阖起双眸,复又徐徐睁开。
太子为故皇后严氏嫡子,亦是明安帝的嫡长子,而宣王则是薛后所出......他二人的兄弟情谊本就淡薄,以眼下的时局来分析,二人绝无可能联手在比试中做手脚。
宋修远相信祖母不会给他无用的警醒,既然公主和亲是太子与宣王有意为之,而他们事前又无通气,那么便是宣王提前预料到了太子的计谋?
思及此,宋修远吸了口气。
这个姜怀瑾不过二十岁,便由如此深沉的心机与谋划,果真是个祸害,比太子更可怕的祸害。
“吱呀——”门被推开,海棠端着药与白纱进入屋内。
宋修远回身,看着海棠,不咸不淡道:“人寻出来了?”
“是,已关在柴房,有是十家仆看着。侯爷打算如何处置?”海棠躬身回道。
宋修远从海棠手中接过:“传话给郑骝,按军法处置。记住,留些痕迹。”
混入军中的敌营细作,一旦被捕,只有一个下场:死。
海棠应了,正欲回身出屋,又被宋修远低声唤住:“青衣恐有贰心,还请姑姑多留意。”
穆清不在身边,虽难免需受些相思之苦,但到底让他看清了很多事。除却朝政,还有府内一应杂务。穆清同她道府内有细作,果真捉到了一个。只是眼下捉到的这一个,却仍有很多细节对不上。宋修远心底存疑,便刻意大刀阔斧地处理了那个小厮。
恰好这段时日,青衣又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晃悠。见得多了,宋修远又是一番思虑,青衣的模样亦十分俊俏,莫非她想趁夫人不在府中,向他来献忠心了?
在建章营宿了数夜,当夜他特意留在府中。夜里入东苑正房送药的果真便由海棠换成了青衣。
“海棠姑姑身子不适,便由婢子代劳。”
宋修远盯着她,良久不发一言。实则他臂上的伤已大好,白日里海棠送药,不过一个禀事的幌子。
青衣见宋修远未曾发声,便大着胆子放下手中的托盘,行至宋修远身前,伸手欲替他换药。
“青衣,你好大的胆子!”青衣的手还未触到宋修远的衣缘,宋修远突然喝道。
青衣不妨宋修远突如其来的叱喝,立即跪倒在地:“侯爷恕罪。婢子只想服侍侯爷换药。”
“青衣,你该服侍的人是夫人。”
“侯爷亦是青衣的主子。”青衣伏地回道。
“我不论你从前在琅王府是何规矩,但侯府自有侯府的规矩。你入侯府未满一年,海棠恐忘了支会你,我虽是侯府主子,但我屋子里的琐事,只有夫人能管。”
宋修远掀袍蹲在青衣面前,敛眸,低沉道:“自然,我这个人,也只有夫人能碰。”
感受到宋修远的戾气,青衣瑟缩了一下,道:“婢子不敢肖想侯爷,公主是婢子的主子,侯爷既是公主的夫婿,便亦是婢子的主子。公主虽不在府中,婢子却不敢疲懒,故替海棠姑姑送药,以缓侯爷之急。”
宋修远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青色人影,陷入沉思。
忠仆不侍二主,哪怕是夫妻二人。青衣果真有贰心。但这贰心似又有些奇怪?
只是原先他还以为青衣是来自荐枕席的,如今看来,倒是他自作多情了。竟还真是向他献忠心的。
不过,若是献媚,黑脸打发出去便可,但若是献忠心......倒是更棘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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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日,距瑜公主及笄礼与和亲仅剩一月,京城又出了件大事。
太长寺少卿褚遂被同僚检举于射艺比试中暗自对白羽矢作了手脚,被收监入狱。
兹事体大,明安帝怒极,当日便下令彻查射艺一案的始末。
事关公主姻亲与天家威严,大理寺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正了正官帽,大理寺卿磨刀霍霍地鞭策着手底下的一众职官前前后后一番倒腾,竟顺着射艺一案牵扯出褚遂从前在太常寺供职时顺走的油水与收受的贿赂,前前后后牵扯出的大小官员竟有数十人之多,且多为四五品官员,牵连之广,一时震动朝廷的半壁江山。
太常寺司宗庙礼仪,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陵寝之事。褚遂胆大包天,竟从修建阳陵的石材中偷梁换柱,在并着其余礼庙之事,一番盘查下来,褚遂所贪贿的黄金竟有万两之多!
敢在天子头上动土的,褚遂可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明安帝一怒之下赐他以极刑,家中男丁悉数斩首,女眷发配边境,充入军营。因瑜公主亲事在即,一应刑罚顺延至秋后。
只是公堂之上,面对滔天的圣怒,一身囚服的褚遂却毫无惧意,只愤恨道:“白羽矢确然是我的手笔,我认!但盗用阳陵石材非我所为,贪污行贿亦非我所为,陛下心中认定了我,我自然百口莫辩。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姜氏如此行径,真是令我心寒,令朝臣心寒!”
引经据典,指桑骂槐。
明安帝听了更怒,当即命刑部不必等到半年之后了,第二日便于西市菜市口外行凌迟之刑。
然而当晚,过了气后的明安帝再细思褚遂殿堂所言及下朝后太子的谏言,又觉褚遂的言语中另有深意。褚遂若要骂他,为何不直言陛下,而非要扯出一个姜氏呢?莫非此姜氏另有他人?思及此,明安帝当即从薛后的清宁宫中弃履跑至兴庆宫,连夜命侍者赶往尚书台追回圣旨,终于在第二日午后割下第一刀前把褚遂救了回来。
只是后头不论大理寺换了何种审讯的法子,褚遂都像一尊无情无义、无痛无觉的石墩子,油盐不进,滴水不出,连牙缝都不露半分。
明安帝见他如此,便遂了他的意,将原太常寺少卿府上的一干人等流放北境,有心让他在苦寒之地慢慢磨,终有一日能磨到他开口。
褚遂的发妻周氏亦在发配随行之列。东宫太子妃从前与她这位庶姐情感甚笃,听闻阿姐随褚遂入狱之时她正于东宫承恩殿内设宴,一时胸闷气短,竟在一众诰命夫人与宫人面前昏厥了过去。后在太子的关照下,周墨搬入了偃月行宫疗养身子。
只是太子与宣王再如何博弈,射艺一案再如何彻查,瑜公主终究还是躲不开出塞和亲的命运。结案后,瑜公主的和亲事宜便提上议程。瑜公主是明安帝的心头宝,此番出塞,明安帝特命熟识北境的宋修远护送随行。
宋修远无奈接了旨意。
算算日子,他与穆清,已有两月又十二日未见了。
四月二十八日,离瑜公主出塞仅有十五日,宋修远处理完一应公务,掐着时间出京城,打马往归云山而去。
☆、阳春
三月小阳春,山里田间一片春和景明、草长莺飞的景象。
昨日夜里落了一场大雨,春雷过后,归云山的草木更是苍翠欲滴。裕阳大长公主唯恐夜里的风雨吹坏了老侯爷的衣冠冢,第二日一早,趁雨势小了些,带着林俨便进了庄子后头的林子里。
沈梨家中的小女娃因换季染了风寒,沈梨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看着,庄子里只剩下穆清与青衿。
大长公主顾着修葺旧坟,打理花圃的重任便自然而然地落在穆清身上。
近辰时三刻,大长公主还未回来,穆清知晓按照她往日的习惯,若是午时不回,便是要在林子内待上一整日了。有林俨跟着,穆清也不怕大长公主在林子内遇见什么险事。
望着厨房内冷冰冰的灶台,穆清不想再喝她与青衿熬出来的米糊,叹了口气,回屋从包袱里寻出了先前为宋修远备下的膏药,领着青衿径直去村子寻沈梨。
花朝之后,沈梨带着穆清来了村子数次。穆清貌美柔善,很招人喜欢,是以乡民们此时再见穆清,已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局促。连那些懵懂少年郎,也终于知晓穆清不是从天上来的花仙姐姐。但是他们从小被长辈耳提面令,不敢靠近大长公主的庄子,便只能趁着穆清出来时凑上前头大着胆子与她说话,黏糊得紧。
只不过想到宋修远带着刀疤的臭脸,这群少年郎的心底又都暗自感慨世道不公。花仙姐姐的夫婿怎么着也要是个谪仙般的人物,怎就让这带疤的黑脸护卫染指了?
对着这几个少年郎,穆清不恼也不厌烦,只是她几次三番同少年郎解释道她不过山外一凡尘妇人,这群少年郎仍是执拗地唤她花仙姐姐。时日久了,穆清无奈,只得由着他们胡闹,惹得一旁看热闹的沈梨哈哈大笑,连青衿的面颊亦是红扑扑的,垂首悄声笑道:“花仙姐姐,这称呼与娘子极是相称呢。”
这日方到村口,便有一个从地里回家的少年郎见到了穆清,远远地扛着农具招呼道:“花仙姐姐,来不来我家中用饭呀?”
青衿嗓门大,对着少年郎便喊道:“小郎君回去吧!我家娘子去寻沈姐姐!”
说着,少年郎已走到近前,热情道:“不急不急,我带姐姐去吧。”
穆清不置可否。
行了几步,少年郎忽然问道;“山外头是什么模样的?”
“恩?”
“归云山里翻过了一个山头又是另一个山头。我从小就长在这里,从未出去过。阿爹说便是最近的一个镇子,也需翻山越岭走整整一日才可到达,真是这样吗?”
“是啊,我们来时亦走了足足五六个时辰呢。”青衿回道。
少年郎的眼眸突然发亮,对着青衿问道:“明日我不必下地干活,姐姐带我出去玩可好?”
“这......来时有郎君指着路,如今只剩娘子与我两人,只怕在山头绕个三日三夜也出不去呢。”青衿为难道。
少年郎眸子里闪烁的微光又暗了下去。
穆清看着他,一时有些不忍,刚想开口宽慰几句,那少年郎又问道:“那......外头的人都像姐姐这般好看吗?”
“噗嗤——”穆清轻笑出声,拿手轻轻敲打少年郎的脑壳:“外头的人好不好看,我说了可不算。”
“咦?”少年郎疑惑不解。
“你想去瞧瞧归云山外的天地,但莫要急于一时,我们无法带你出去,也莫要垂头丧气。终有一日,待你想我长得夫君那般大了,定能靠着自己的实力走出归云山。到那时,我在山下等着你出来,可好?”
“......恩。”少年郎抓着脑袋,望着穆清熠熠的眸光,一时有些呆愣。未几,他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月前那带疤郎君走时并未着花仙姐姐,他便以为花仙姐姐会同庄子里的那位一样,日后也一直住在山里。只是方才听花仙姐姐所言,原来她也是要出山的么?
“姐姐要回去?”
“嗯?”穆清没想到少年郎会这么问,一时有些怔愣。望着少年郎充满生机的眸子,穆清复又笑道:“我本就是山地下的俗世妇人,终是要随夫君回府的。”
少年郎颇有些不舍,只是穆清却未再将少年郎的情绪神色放入心底。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与宋修远分别不过一个月,她便三句不离他了。
她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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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入了四月,归云山就好似到了漫长的雨季。
若说三月里的和煦春风熏得穆清几欲醉倒在这世外桃源,那么四月的阴雨则浇得她心烦意乱。
这样的气候,大长公主亦不怎么往林子里跑了,只日日差遣林俨替她看护林子里的衣冠冢。穆清本欲与林俨随行,以尽小辈的孝道,但那片林子就好似这片庄子的禁地,即便是宋修远,大长公主也不会轻易放他进去。
那么林俨究竟何德何能,进得了这个连宋懋宋修远都不曾进过的林子?
穆清坐在廊下,抬首望着顺着屋檐滴答淌下的雨水,反复思索着这扰了她许多时日的困惑。
沈梨做完了厨房的杂务,撑着油伞匆匆躲入廊下,坐在穆清身边,“昨日我家那小丫头贪玩磕着了,所幸有娘子月前送来的膏药,才过了一夜,便好得差不离了。只是这么金贵的膏药,娘子就这么给我们了,我心底有些坠坠,乡下人家也没什么值钱的,我便做了这个香囊给娘子。”
穆清收回思绪,笑道:“左右放在我这处也用不上。”接过沈梨手中的香囊,看香囊小巧精致,散着幽幽地芳香,穆清不禁赞道:“阿姐这个香囊做得真真精巧!怕是青衿那丫头亦不及阿姐手艺的十分之一。”
沈梨又红了脸,糯糯道:“娘子莫说好听话了。今日怎未见青衿娘子?”
正说着,青衿便以袖掩面,迈着细碎的步子跑到院内,气喘吁吁地停在二人面前:“娘子你猜我今日发现了什么?那株东南角上的君影草包了个花骨朵,想来过几日便要开了!”
宋修远回京后,大长公主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与穆清一齐将那些花种子撒了出去,到现今的四月末,已两月有余。大长公主虽留下了她,但更多的时候,皆只是让她自己玩儿,是以这两月内,穆清大抵只做了三件事:去村中寻沈梨蹭饭,侍弄花草......和想宋修远。
那些花木承了她与青衿这般多时日的照料,若再不开朵花儿朝着她们笑,穆清只觉她脾气大了非得掘了大长公主的花圃不可。
“我听说君影草虽长得讨喜,却是个毒物。嗳呀莫多说了!青衿娘子周身都湿透了,快净手换换衣衫吧!”沈梨急道。
穆清看了眼天色,行至沈梨身侧,拿起油伞,朝青衿道:“祖母午歇到这个时辰应快醒了,我去瞧瞧。青衿你先打理下,省得受凉。”
打着油伞经过堂屋,穆清下意识地向里望去,却吓了一跳。本该歇在主院里的大长公主此时竟穿戴齐整地坐在堂屋里,以手支颐,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