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莫德与穆清轮廓相似的眉眼,宋修远心底竟有些愤恨。从前他以为穆清遇事沉稳淡薄的坚韧性子多少承袭自父母,是以琅王虽做出了这样的荒唐事,但到底是长辈,也到底因为这出荒唐事才令他娶了穆清,他心底始终保有对岳父的一丝敬重。但以眼前所见,莫德已过不惑之年,心志却远不如十八岁的女儿。这样的心性,无怪乎连女儿都护不住。
见莫德良久不曾有回应,宋修远提议道:“小婿有一计,可恢复阿谣的身份,保全莫词郡主的性命。”
“阿词也在此处?”莫德惊道。莫词这个女儿是他心底的伤,自她出逃以后,他再也不曾得过她的消息。初时他急得要命,因莫词身上担了和亲的担子,故而派人大肆搜查,却不想歪打正着寻到了流落在华蓥的小女儿。日子久了,他看着与莫词长得一模一样的阿谣,索性放弃寻人,全权当作莫词已死了,让阿谣替莫词出嫁。
他却没想到,莫词不但未死,且亦在京城?可保全莫词性命又是怎么回事?莫非眼下她有性命之忧?
一时之间,莫德不知是喜是忧。
宋修远颔首:“救出阿谣后,莫词郡主却又落入东宫。她们一位是吾妻,一位是长姐,小婿定拼尽全力保全她们姊妹二人,但我一人之力尚且不够,仍需岳父大人助力。不知岳父大人此行可随身带了阿谣的宝册金印?”
于宋修远而言,为恢复穆清的名姓与身份是当务之急,他势在必得。莫词的性命与她身上的蛊毒,若有余力,他自当竭尽所能保下来。但两人皆是莫德的女儿,在莫德面前,他不便细说,亦不得不刻意隐去设计将莫词送回东宫这一桩事。
听着宋修远的提问,莫德这才想起出入夏蜀边境时,姜怀瑾曾传信命他即刻着人回锦都取来当年的和亲圣旨与一应庚帖婚书,还有琅王府玉碟。原是这个用意?
“宣王殿下到——”这厢莫德才想到姜怀瑾,那厢姜怀瑾竟不请自来地到了。
今日宴罢拜访莫德,为了掩人耳目,宋修远下了一番功夫,眼下突然被不速之客打断,他心头暗有不甘,却很快将情绪隐了下去。他与莫德所谋之事,越少的人知晓越好。如此,只可在中秋宫宴前另寻时机再与莫德商议。
正欲起身告辞,姜怀瑾信步走入殿中,对着二人招呼道:“莫世叔,子衍。”
莫德颔首应了,神情恹恹。宋修远心中暗自疑惑,姜怀瑾称他的字,但他与姜怀瑾何时这般相熟了?
未及宋修远行礼,姜怀瑾屏退了从人,见宋修远欲言又止的神情,淡然道:“子衍你不必回避了,我此行便是为了你二人所谋之事。”对着莫德行了晚辈之礼,姜怀瑾又道:“为令嫒正名之事,宣王府或可有所助力。”
宋修远向他示好太过令人出乎意料,待那日宋修远离开宣王府后,他派人留意了镇威侯府的动静。
郢城内竟出现了一个与穆清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且东宫也注意到了?
虽不明个中缘由,但将事情前后捋了一遍,姜怀瑾觉得既然事情已经他之手,他便应参与此事,即便不为了日后镇威侯府的支持,借此打探一下东宫的虚实亦是好的。
姜怀瑾如是说道,莫德只以为他也知晓了穆清易嫁之事,心中又是一惊。夏国的年轻后生,当真一个比一个厉害!惊完之后,莫德脑中又是一片浑噩,这两人,竟不追究他私自变更和亲之人的罪责?
莫德顾自愣着,倒是宋修远,在心中衡量片刻,很快应下:“如此,多谢殿下相助。”
当初他太过心急,寻姜怀瑾时留下的破绽颇多,以姜怀瑾的心机,不可能查不出穆清与莫词两人的存在。左右穆清的身份是要公之于众的,他眼下应了姜怀瑾,彼时也能多一分胜算。
☆、宫宴
辞别姜怀瑾与莫德,宋修远回到镇威侯府的时候夜已深。偌大一座侯府在黑夜的笼罩下静静悄悄的,偶有廊下的灯笼将光影晕到四周,悠远而昏暗。
而东苑正房的窗子里却透着明媚的光。远远望去,似还能看见房内穆清影影绰绰的身姿。
傍晚临出门的时候,他已告诉穆清不必等他,但是这个时候望着屋子门口两个明晃晃的灯笼,宋修远心底微热,心疼穆清的身子,却又暗自窃喜,仿若无论他何时回府,穆清都会在东苑内留一盏灯,她都会等他。
稳了心神,他推门进屋。穆清在寝衣外头披了件纹了杏叶的缃色大袖衫,发髻尽散,正坐在窗下,以手支颐。烛火的光影打在她身上,晕出一层朦胧的暖光。
看着她,宋修远开口问道:“你的身子还未大好,怎么不早些歇息?”
穆清抬起头来,眉头微蹙,却是不答:“兴庆宫的筵席不到戌时便结束了。”她意有所指地瞟了眼更漏,宋修远亦跟着望过去——已亥时末了,从兴庆宫回到镇威侯府,纵马而行,不到一炷香的世间便够了。
正想解释什么,穆清侧目看着他,又开口道:“你去见父王了,是不是?”
细细打量着穆清的神情,宋修远颔首:“是。”
“阿远谋划之事与父亲相关,与我相关,却为何不同我说?”穆清将身子转向宋修远的方向,问道。
穆清回到镇威侯府后,宋修远将厉承给他的药方子送至陆离那处过目,又请陆离过府为她调养身子。也是这个时候,他才知晓那鹿邑的老大夫所言不假,她的身子不好。除了在周墨那儿消损至极,穆清先前忧思过深,早已有淤气郁结于心,致使经脉不畅气血不通。这些都需日后慢慢调养。
至于穆清先前的忧思又是从何而来,他不必细想也知晓。冒名顶着莫词的名义嫁过来,她区区一介女子,又无心腹之人助力,独自担了多少压力?
在知悉穆清身份的时候,他的心底闪过万千情绪,讶异有之,惊骇有之,对穆清的心疼亦有之,但他唯独没有想过的,便是放任穆清从他身边离开,令莫词复位。当初和亲旨意上写的名字不是莫谣又如何?左右嫁给他的人是她,倒时他再想法子将婚书庚帖换了便是了。
但是他在这么想的时候,穆清呢?通透如她,怕早在此时之前便觉得他会放弃她。
他甚至不敢想,被押在偃月行宫的那二十日,她是怎样的无望。他向来浅眠,近来午夜梦回之时,总会发觉穆清梦魇,浑身发颤。待他将人唤醒了,又是满身的冷汗与满面的泪。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攒着他的衣襟;言语乏力,他亦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静静拥着她。
如此这般,怕惹出她无端的忧虑,宋修远先前便没有将今日之行告诉穆清,他亦愿让她参与到中秋宫宴的谋划中去。他不想让穆清再担着任何事,一切有他就足够了。她要做的,不过就是安心赴宴,等着他将那些理应属于莫谣的名声礼遇还给她。
他思前想后颇多,却唯独忽略了穆清的心细如发。他只觉得穆清这几日安心静养,没想到她早将一切都猜透了。
穆清心头泛起些微的不悦,起身行到宋修远身前,瞪着他漆黑幽深的双眸,嗔道:“那是我的父亲,你不带着我,一人跑去拜见岳父,又算什么道理?”
神态灵动似含了怒意,语气却是细柔和缓的。
见穆清如此娇嗔情态,宋修远知晓她眉眼间的不悦未深及心底,遂放下了一半的心,牵着穆清的双手,轻声道:“不是我拘着你不让你见娘家人。只是眼下时机不对,待中秋宫宴过后,我再带你去兴庆宫。”
穆清自然知晓这几日宋修远东奔西走皆是为了她与莫词。听见宋修远谈及中秋宫宴,她放下了心间那道若有似无的不悦,对着宋修远正色问道:“阿远,中秋宫宴上你预备如何?”
宋修远要替她讨回声名地位,她是知晓的。但东宫一直想借易嫁之事获得镇威侯府的倾倒,亦或是宋修远手上的兵权,是以他们不会轻易放任宋修远做成此事。有知晓真相的东宫,这一切远比预想中的难上许多。
宋修远掀袍坐下了,拉着穆清坐到他腿上,双臂圈着她,将下巴搁在她肩窝:“有我在,这些时日你养好身子便可,中秋宫宴的事情不必多想。”
穆清往身侧扭过头,想摆脱开粘人的宋修远,淡淡道:“你愈不告诉我,我便会想得愈多。你想替我讨回名姓,但其实这些皆不过身外之物,除了名字,我还是我。这些我都不在意的。”
心底有一个小小的祈愿,她不愿顶着莫词的名字过一辈子。但是比起镇威侯府的安宁,这些又不重要了。
宋修远将头埋在她发间,叹口气。他竟忘了,穆清看着柔善娇小,心性却坚韧,她不是安于躲在男人背后的小女子。若他再瞒着她,只怕会惹她更不高兴。想了想,他终于将双唇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局已经开始了,即便我不继续下去,东宫亦会将矛头对准镇威侯府。”
闻言,穆清转回身子,双手垂在宋修远肩上,对着他望上来的眸子,关切道:“阿远可有应对的法子?”
宋修远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又顺着她的长发滑下,捏起她的一缕发丝绕在指间:“你不必担心,我都有把握......”
穆清直勾勾地看着宋修远,明明还在说着正事,可是她的心不自觉就柔了下来。他这些时日的奔波,皆是为了一个她啊。她抬手拂过他眼角的疤,忽而感到身侧他浑身一凛。无暇再去听他说的话,穆清心头意动,倾身吻上他的眼角。
不必担心了,因为有他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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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清这一回虽遭了大罪,但许是因为真实身份已为宋修远接纳,又认了一母同胞的阿姊,去了心结,身子好得比去岁的那场风寒快上许多。到了中秋,几近痊愈。
宋修远原先连中秋宫宴都不愿让穆清露面,但自告诉她他的谋划后,他知晓穆清必定会赴宴,故而中秋这日申时初,便带着穆清赴宴了。
郢城内共有两座宫城,一为城北朱雀门后的皇宫,一为郢东春明城门后的兴庆宫。兴庆宫是前朝皇子的旧宅,皇朝末时穷奢极欲,皇子的旧宅更是极尽奢靡之所能。开国高祖皇帝建朝后,宅子里的古玩饰品悉数在乱世之中佚失,但雕栏画栋与移步换景的庭院仍在原处。高祖将宅邸修缮一番,赠给了昭和皇后作行宫。昭和皇后故去后,兴庆宫便渐渐冷清了下来,及至百余年后的今日,兴庆宫已成了招待各国礼节使臣的宫殿。
今年的中秋宫宴设在了兴庆宫,没了边境战事,又有蜀国贵使,规格礼制自然与去岁的行宫小宴大不相同。明安帝亲自在南熏殿宴请百官与蜀国贵使,薛后则领着太子妃周墨在偏东的花萼阁款待各府女眷。
席间见到镇威侯夫人时,见她面色略有些苍白,周墨只当是莫词体内的蛊毒发作之故,全然不曾料到花萼阁里的这个是被她关在行宫里大半月的穆清。
穆清与莫词虽容貌相仿,但因大相径庭的成长经历,相熟之人很快便能发觉她们周身的气韵很是不同。但是直到现在,周墨都未曾去承恩殿后头的院子里瞧过被姜怀信带回来的人,故而也从未发觉被她拘在殿里的,不是穆清而是莫词。
酉时一刻,筵席过半。薛后上了年纪,近些年逐渐将后宫庶务放权给周墨,望了眼天色,便想脱身回宫。
见宫人撤去桌案上的饭食,薛后笑着对身侧的太子妃道:“吾还记得去岁中秋宴上柳家娘子制的邀月酌,恰逢中秋,饮此酒最是应景。今年可是备下了?”
周墨会意,朝薛后恭敬道:“东宫三月前便从城西的酒铺子里买下了数坛邀月酌,囤了许久,等的便是母后这话。”
薛后笑应:“有心了。”她不擅酒,届时可以佯醉为由脱身。
只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还不见宫人将佳酿奉上,花萼阁内的女眷渐渐起了微词。穆清看着上首的周墨,心底缓缓思量着。
这时,只见杨依从阁外跑来,匆匆行至周墨身后,朝她耳语了什么,周墨神情立变。
“发生了何事?”察觉有异,薛后轻声问道。
周墨倾过身子,对着薛后轻声道:“有一盏邀月酌被验出了毒。下毒之人已被寻出,但是今夜的邀月酌是喝不成了。”
薛后心底讶异,看了眼殿堂,神情很快恢复自然,轻声道:“此事交由你了。”
周墨颔首应了。这个时候杨依却面色紧张,欲言又止,频频向穆清的方向望去,被周墨轻声呵斥了一顿。
筵席仍未结束,底下还有各府女眷,周墨如此举止有些失了风度。薛后见此情景,开口打断道:“罢了。你且问问这丫头还有何想说的?”
听闻此言,杨依像是领命般,跪在薛后眼前,伏着身子道:“婢子方才入阁时见到了下毒之人,那歹人...竟与镇威侯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令坐在下首处的女眷们听得清楚明白。
四下皆静,众人齐齐向穆清望去。
薛后蹙起眉头。被这个丫头这么大声一说,在座众人皆听闻了风声,此事已无法平静地揭过去了。神色复杂地看了周墨一眼,她不得已吩咐道:“将人带上来。”
☆、嫁祸
宫中的酒水饭食在被呈上之前,都会由尚食局的宫人验毒先尝。邀月酌中被兑入了毒物,论理应直接交由尚食局盘查,情节严重者,则再提至大理寺审讯。但是方才杨依的一番说辞牵扯到了在座的镇威侯夫人,且蜀国使臣此时就在南熏殿赴宴,为了给蜀国一个交代,薛后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就把这桩事搬到明面上来。
不到片刻,便有两个内侍压着一名着了石青宫袍的宫人进入了花萼阁中。穆清从三人入阁时便紧紧盯着中间的那位宫人,神色讳莫。待三人走近了,她倏地蹙起眉头——来人果真是莫词!她瞟向薛后身侧的周墨,只见周墨亦望着她,神情淡然自若,唇角隐隐向上勾起。
东宫终于拉开了这个局。
到了殿中,内侍压着莫词向坐在上首处的薛后与周墨行礼。其中一位内侍开口道:“启禀殿下,适才小人于阁外巡查,见此人行踪可疑,便上前唤住她问询名录,却哪想她连名姓为何宫籍何处都说不明白。小人觉得可疑便将她扣下了,现已在她身上搜出了不明药粉。”
石青宫袍正是尚食局的服制,薛后眉头微皱,吩咐道:“药粉在何处?”
说话的内侍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袋,交给站在一侧的宫娥递了上去。
薛后瞟了眼呈上来的东西,颔首,吩咐随伺在身后的卷耳:“速将药粉送至太医署查验,再将崔尚食唤进来。”
今日中秋宫宴,亦有尚食局的女官从皇宫跟到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