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宋修远的调笑之语,穆清有些赧然:“从前听闻老侯爷与夫人都是极好的人,今日这般急匆匆见了,我心下有些不安,总怕自己不懂得夏国仪礼唐突了两位。”
“夫人方才唤父亲母亲作什么?”
穆清不想宋修远这么一问,一时语塞。半晌,悄悄抬眸望着身侧的宋修远,试探道:“父亲……母亲……?”
“穆清,你不必如此生分。”宋修远突然出声。这是第一次,宋修远不以夫人相称,直接叫她的封号。
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这两个字,被宋修远低沉沙哑的声音念出来,仿若带了细细密密的小勾子,钓得穆清心底发颤。
“你我即已结缡,你便是我的妻。”
“百年后夫人的名字会同我的一起设于私庙。夫人是蜀国的和亲公主,是天下认定的宋家媳妇。
“我认你,父亲母亲自然也认你。”
穆清愣愣瞧着宋修远墨黑的双眸,心底泛起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
宋修远知晓穆清的眉目生得极盛,此时这般被她氤氲诸多情愫的双眸望着,纵然他一向自诩不为声色犬马所惑,仍情不自禁有些情动。
初时知晓明安帝让自己和亲娶了蜀国的穆清公主之时,他心里极是疑惑,只恐这又是帝王心术中他所看不透的策谋,是以连带着对整桩婚事都不甚上心,乃至有些提防排斥穆清。便是后来在雁门军中,也时常忘了自己业已成亲。直到夺回忻州那夜,他瞧见镇北王若有所思地盯着案前白笺。
镇北王同王妃伉俪情深,军中人尽皆知。即便相隔不过百里,镇北王仍日日修书回府。
待修完家书,镇北王瞧宋修远一脸肃穆,蹙眉于身前的沙地上比划着地形,道:“如今忻州局势已定,你我可暂歇几日,等待威将军大军来援。”见宋修远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子衍想说什么?”
“大战虽歇,只学生以为北境防线亟需重塑。若让敌军知晓忻州一役只有八千精兵作援,难免不卷土重来。”
镇北王闻言点头:“子衍说得不错,世间无不透风的墙,军中人多口杂,难保消息传到关外。”
镇北王虽出生帝王家,但军中沉浮数十年,难得保有一颗赤子之心,近十年来与宋修远亦师亦友,想到宋修远是被一道圣旨从洞房里提出来的,笑道:“难为你这些时日马不卸鞍、人不卸甲的,所幸战局已定,待威将军到后,不出一月,你便可回京去安心陪着那娇娘子了。”
话头转得太快,宋修远不想镇北王将话头引到这个方向上,匆忙回道:“老师说笑,府内私事又如何与边境防事比——”
“你这小子!”镇北王起身走至宋修远身侧,抬手往他后脑便是一拍:“你府内杵着的可是蜀国的和亲公主,我且不管你对她是何心思,但是身在其位,很多事便不能只按照自己的秉性来。朝廷和战场不同,你再不喜穆清公主,也不可太过显露,若她哪日朝着母国哭诉你如何欺负她,我夏朝颜面何在,夏蜀又是否会生出嫌隙?”
宋修远语塞。
见宋修远不说话,镇北王遂又幽幽补道:“且她一介王廷宗女,嫁你这外姓朝臣本就委屈。更遑论嫁作军士之妻。”
军士之妻。
宋修远想到了他的母亲。从前他年岁小,只记得母亲拉着自己的手,立于府门前看着父亲身着玄甲,驾马远去。后来年长了些,府门前的小小孩儿成了与父亲共战沙场的少年将军,母亲却还是年复一年在府内等着。
直到四年前,母亲等来了浑身是伤的自己和父亲的棺椁。
日后,穆清公主,可也会同母亲等着父亲一般,等着自己?
昨夜回府,他是真的累得狠了,本想翻着书册等穆清回东苑,却不想睡了过去。
只是他向来浅眠,穆清回屋之时他便醒了。
所谓书房公务,内室假寐,不过都是借口。他在军营内同糙汉处惯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同穆清相处。
他不想睁眼。
未几,鼻尖似有发梢悄悄抹过,周身似萦绕着一阵淡淡的馨香。宋修远突觉自己脸上的那道长疤被穆清细软的指拂过,好了许久的伤口竟无端地生起痒麻之感,连带着心中的痒意更甚。
他没想到娇生惯养的穆清公主照顾起人来竟如此行云流水。自七岁被父亲提溜着入军营,再无人替他掖过被角。穆清却好似在不经意间破了他这十七年的规矩,一时令他心血沸腾。又觉得觉得心底好似漫出无限柔情,一股乏意席卷四肢百骸,只想枕着那淡淡的馨香睡去。
穆清,穆清。
他絮絮想着,这样一个柔情似水的人便是他的妻;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既是下嫁于他的妻,无论风雨,他便都要护着她。
回过神来,瞧见穆清静静站于他身侧,宋修远心念一动,抬手覆住了穆清放于腰腹前的一只手,感到穆清一惊似要抽手,便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夫人还是怕我?”
穆清摇了摇头,望着宋修远,紧绷的神经一时放松了下来。
当日镇北王的教诲不停在脑中回响,宋修远见穆清神情淡然,思及自己真的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一时真恐穆清在自己这处受了委屈,道:“夫人从前是郡王之女,旁的荣华富贵我或许无法许给夫人,只一样,夫人在将军府内一日,我便能护夫人一日。是以,夫人不必怕我。府内诸多事务,便全交与夫人了。”
你在镇威侯府内一日,我便能护你一日。
这算不算是话本上所说的......情话?
没有哪个女孩子讨厌听情话,穆清头一次听到这么好听的情话,心下微微动容。不过片刻,脑中的理智又堵上了心底破开的口子。宋修远他凭什么对相处了一日不到的自己说这些?不过是夏蜀联姻,权衡利弊罢了。
穆清将自己的手从宋修远手中抽回:“我不怕你。不过是......”一时心中烦乱,穆清捋顺了舌头,续道,“不过是将军许我周全,我心中感激。穆清知晓你我二人结亲,皆是各取所需。名马美人,桂酒椒浆,将军若是欢喜,亦不必顾忌我。”
左右三五年后她就要离开镇威侯府,不如现下在宋修远处卖个人情。天下男子,谁不爱美酒美人?
宋修远略微思索,遂又笑道:“我宋氏一族将门出身,从不讲究那些酸腐儒士的虚礼。夫人不必拘礼。”复又侧身看着穆清,认真道:“今日带你过来,不过便是想让父亲母亲知晓他们的儿妇是为何人。也想让你知晓,你既是我的妻,我便敬你护你,断不会再惹些旁的幺蛾子出来。宋氏家风如此,祖父如此,父亲如此,我自当也如此。”
穆清闻言,心头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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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又烧了些剩余的经文元宝,瞧着天色墨意渐浓,便理了衣容,对着墓碑再跪拜后往驿传走去。
穆清静静地跟在宋修远身后,望着宋修远英挺高大的背影,想起方才于太液池畔,薛后所言。
“吾听闻镇威侯每每凯旋,便要至阳陵祭拜父母,此番班师回京,将莫夫人也带上吧。”
或许是因为宋修远方才好听的承诺,又或许是心底里存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发现的侥幸与期望,穆清开口问道:“将军今日带我来阳陵,可是因皇后殿下之故?”
宋修远闻言驻足,转过身来,却哪知穆清出了神,一下便撞进了他怀里。宋修远瞧着穆清吃痛的样子,不禁莞尔,伸手替她重新戴上被撞掉的斗篷兜帽,缓缓道:“今日带夫人来此,的确是因殿下所言而临时起意。”
穆清眸底的清浅光亮渐渐黯淡。
“我原想明日与夫人来此,今晨已命林俨来此备好祭祀事物。”
穆清还未理清思绪,宋修远又道:“现下赶不及郢城的宵禁,如此,便要委屈夫人今夜在驿传内歇一晚了。”
☆、陵驿
夏朝立国开朝已有百余年,诸多官制早已与前朝大不相同,唯独邮驿体系承自前朝,五里设邮,十里设亭,三十里设驿传。
阳陵驿是阳陵外最后的驿传。
自开国的高祖皇帝在陵寝外设置陵邑,迁入边境豪强氏族起,后世的三位帝王皆承袭了这一规制。明安帝的阳陵虽犹未建成,但阳陵邑却早已开始接纳各处的氏家大族。三年前东境越国归属夏国,因而自两年前起,明安帝的阳陵邑又不断有越地氏族迁入。
穆清同宋修远走回驿传时已是上灯时分。
驿传内的啬夫刚安置完一批越国车马,还未座下歇口气,便见宋修远同穆清自门前而入。他是见过宋修远的,知其身份,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地跑上前躬身行礼道:“小臣见过侯爷,见过夫人。”
宋修远瞟了眼啬夫,:“这些虚礼便不必了。今夜可还有余出的厢房?”
“有,二位请随小臣入内。”啬夫将宋修远与穆清迎了进去,“ 今日有一越国宗族到此,并着丫头婆子和杂役足有百十人。乡野豪强,言行多有粗鄙之处,若冲撞了,还望二位贵人多担待。”
入了驿传的大门,内里是一个约莫十余丈见方的小院子,正如啬夫所言,院内皆是些穿了粗布短褐的仆役,正行色匆匆地安置物件。
四下嘈杂不堪,隐隐有污言秽语入耳,纵然穆清不是打小生长在王庭深闺的郡主,在山野乡间野惯了,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算是明白了宋修远先前言语中提及的委屈一说。
宋修远携着穆清跟着啬夫往里走了走,这时有一驿传内的小厮快步跑至三人面前,见了礼,急道:“小人在马厩内做事,方才不知为何,侯爷的坐骑竟无故躁了起来,嘶鸣不已,小人制服无法,故而来向诸位大人通报。”
宋修远闻言颔首,略加思索,同穆清道:“青骓的性子烈,此处的仆役恐难以驯服。我去瞧一瞧,夫人先入内吧。”
话音方落,不及穆清作答,忽而卷起了一阵狂风,夹杂着宁沪原上的风沙兜头兜脑地吹来。衣袂翻飞,发髻凌乱。穆清被吹得有些发懵,待想起用袖掩面时,突然发觉宋修远正堪堪站于她面前,替她遮了大半的风沙。
“他娘的何处来的阴风!老子刚堆好的干草!”
随着狂风,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句抱怨,惊天地泣鬼神般地在小小的驿传上空炸开。一旁的啬夫听闻此言,心中不禁一番呼天抢地,唯恐这些不知轻重的仆役冲撞了面前的两位贵人。穆清却没有瞧见他眉头眼睛都快纠在一处的神色,只是听着那句叫唤,毫无征兆地忽然轻笑出了声。
“夫人觉得有趣?”穆清抬首,撞入宋修远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
“......”穆清止住笑,正寻思着如何作答,宋修远上前替穆清戴上被风吹落的兜帽,转身便走了。
穆清无言,心塞。
宋修远这是何意?莫非是觉得她方才的笑有失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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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不过申时两刻,尚未到用晚膳的时辰。啬夫唯恐再让穆清见到听到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直接领着穆清绕过小院子,穿过作为饭食之地的厅堂。
却没想到厅堂此时亦坐满了人,均是那越国宗族雇的仆役。这些大汉个个虎背熊腰,狼吞虎咽地吞食着桌上的饭菜——过了今晚主子们便到了阳陵邑,他们此趟的活计自也结束了。月余的辛苦活计换来不菲工钱和主子赏的这一顿饭食,想着便要止不出笑出声来。还有几个壮汉要了些许薄酒行酒令说段子,致使整个厅堂轰乱不堪,连啬夫并着穆清两个大活人穿堂而过都未曾注意到。
只是将要穿过厅堂时,穆清突觉背后似粘了道目光,临出门前回头望去,见果然有人盯着她。
厅堂内的四方桌旁皆坐了五六人,只有西南角的桌前孤零零坐着一个男人。那人的穿着打扮与众杂役皆相同,只是身板比旁人瘦小些,瞧着并不像靠力气吃饭的杂役。饭食皆陈于面前,那男人却放下碗筷,只是盯着穆清,神色讳莫,似笑非笑。
穆清亦盯着那人,只见那人虽眉目周正,但剑眉入鬓,隐隐透出一股恣意与不羁来。
穆清此时正巧站于灯下,风流的眉眼被灯烛昏黄的光晕染出一股子娇媚,眉心的一点朱砂更显动人心魄。瞧清楚了穆清掩在斗篷下的面容,那人兀地勾起唇角,笑意更甚。幽深的眼神似将那周正的面目蒙上了一层放浪形骸,无端令人心颤。
穆清分辨不清那人眼中深意,只觉一阵心悸,再不想瞧他,转身便要走出厅堂。但此时堂内的众人终于发觉了穆清,齐齐看向穆清。
斗篷宽大,罩住了穆清身上的朝服,更是掩了穆清的大半容貌。此时的穆清瞧着竟比那越国氏族的主子还要朴素些,坐得较近的杂役惊觉穆清容貌不俗,瞧着打扮又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便起了逗弄之意,出口吹了声口哨,调笑道:“哟!这位大娘子好生漂亮!”
啬夫闻言大惊,刚想出声制止,却不知从何角落又冒出了句:“想不到这小小驿传竟藏着个美人,美人可是愿给兄弟几个斟碗酒哇?”
“大胆——”
“走吧。”穆清转过身,出言制止了啬夫。若没有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驻足,便也不会惹出这诸多的混话。
啬夫躬身称是,领着穆清出了厅堂,将那闹哄哄的厅堂留在了身后。边走边悄悄留神观察穆清,见穆清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这才放下心来。
啬夫将穆清领到厢房前便转身退了。穆清刚要推门而入,却听闻身后一阵脚步声。以为是宋修远回来了,她便敛起方才略有些耷拉着的神情,正要转身,却见廊柱后有一个陌生的身影。
心下一惊,不免厉声出问:“何人在此?”
那人闻声走了过来,朝着穆清恭恭敬敬鞠了个礼,道:“小人厉承,见过贵人。”
未等她言语,那人便直身抬起头来。穆清这才发觉眼前的这位正是方才厅堂内盯着她瞧的男人。
心中一怔,想到方才他的神色,穆清打从心底里不喜面前这个自称厉承的男人,冷冷道:“我见过你,在方才的厅堂内。”
“想来那越国豪强是你的主子。若是有事求请,你应当去寻你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