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认识辛西娅的格里姆,瓦伦丁不动声色的得出了结论。
陌生的预言家自然不知道他的想法,反而对他发出了调侃,“喂,吉姆,你这个傻瓜,直呼女王的名字可是大罪啊,为了你的小命着想,还是关注你的大嘴巴吧!”
“有什么关系,”瓦伦丁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坐到了格里姆的身边,“反正我也活不过登基大典。”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啊,咱们总是要死的………”笑声越来越小,颤抖的声线里逐渐染上了哭腔,格里姆把头埋进手心,整个身体抖动了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呀!天选者大人怎么会死呢!我们、我们明明还不愿意放弃啊!”
他的悲泣声感染了其他人,一声声啜泣在牢房内响了起来,这群残兵败将显然依旧心有不甘。
“……天选者大人明明是天明之子,怎么会死呢……”,瓦伦丁放松身体,做出一副脱力的模样。
“人们都说,是卡斯蒂利亚的爱德华亲王杀了他,”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一抹眼泪,代替已经泣不成声的格里姆接过了话头,“但我就是不信!随便一个人怎么可能杀掉大人!”
爱德华亲王。
这倒是一个关键点,瓦伦丁若有所思的想到,辛西娅还是女王,爱德华却被人称之为亲王,如果不是辛西娅突然认了爱德华当哥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她嫁给了爱德华。
对于这个推断,他倒是没什么特殊反应,以辛西娅对爱德华的讨厌程度,能让她舍弃自己长久的信念嫁给自己所憎恨的命定之人,除开她被本能冲昏了脑子,另一个可能就是她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瓦伦丁开始思考自己早就死的不能再死的可能性,这里显然是一个与他认知截然相反的记忆世界,再用固有的经验去判断未免太傻了。
至于天选者的真正死因,他压很就没打算从这群底层人员的嘴里打听出来。格里姆在给他女巫豌豆的时候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那就是他之前从未接触过奥古斯都,还说了自己一直是个无名小卒,很显然,他话里指的并不是作为预言家的他,而是这个年过四十还只是个小头目的他。
想到这里,瓦伦丁未免有些意兴阑珊,眼前的这队人显然问不出再多的东西,如果他之后一直被困在这间牢房里,未免有些无趣了。
格里姆花费了大力气将豌豆交给瓦伦丁,自然不是为了让他近距离观赏中年时自己的哭相,随着牢房里的哭号声越来越大,看守理所当然的被引了过来。
那是一个满身酒气的矮人,旺盛的胡子遮盖了通红的脸庞,他迈着醉醺醺的步子走过来,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
“干什么!你们这群杂碎!”他啐了一口睡沫,“哭什么哭!都闭嘴!闭嘴!”
他的出现就像是一个预兆,暗示着当前场景即将结束,瓦伦丁发现身旁的格里姆逐渐虚化变形,随着整个牢房逐渐消失,有着银灰色卷发的男人突然停止了无用的哭泣,他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却又变成了他所熟悉的那个预言家。
“你看,这就是真正的我。”格里姆静静的说道。
目送男人变成了碎片,瓦伦丁心中一片平静,格里姆费尽心思把豌豆放到了辛西娅的床上,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他现在看到了格里姆的记忆,没有理由看不到辛西娅的。
像是为了响应他的想法,周围的环境又明亮了起来,这是一间堪称奢华的房间,完全是暗精灵所偏爱的奢华与精致,而在这个房间的中心,坐着一个宛如人偶的美丽女性。
她有着瓷器般光滑白净的肌肤,映照出漂亮流光的银色长发,少女般清丽的容颜足以模糊他人对她真实年龄的判断,然而时光终究凝结成沉静围绕在她的身旁。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的眼睛,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宛若一对上好的宝石,清澈而通透,却同样空洞而无神。
她像人偶般美丽,就连那毫无灵魂的空乏内在也一模一样。
像是注意到瓦伦丁的存在,她木讷的神情产生了一丝波动又迅速消失,让他不由得想起了一个词:
死水微澜。
第113章 征服世界的第一百一十三步
她是辛西娅。
但又不是他的辛西娅。
在瓦伦丁年少的时候,负责培养他们的一位教官曾经说过,不同的经历和机遇会将同一个你塑造成不同的人。彼时他正一边宣扬着这套理论,一边逼着手下这群半大少年去承受足以致死的痛苦,后来这位教官的尸体被瓦伦丁亲手钉到了墙上,无情的话语却在他的记忆深处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诚然,所谓的性格塑造只不过是教官用来折磨他们的借口,但也不尽然是歪理邪说。
如果把十五岁登基前的辛西娅看做是一个原点,从这个原点分叉出去的不同际遇就像是一条条支线,它们相互交又混合,排列组合出了不同的人生经历,自然也会塑造出不同的辛西娅,而眼前这个活人偶,显然就是其中一条支线的产物。
青年眨了眨眼,这种感受很新奇,以局外人的身份亲眼目睹辛西娅的另一种人生比方才对面格里姆时受到的冲击还要强烈些,毕竟前者与他的关系远不如后者来的亲密。
“你是谁?”
清脆的女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就像是人偶突然活了过来,眼中的疑惑为她增添了几分人气,让她空灵的美丽在瞬间沾染上了鲜活。
“你不是罗纳尔,”她的语气十分肯定,“在这座皇宫里,所有人都只会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而你……”
辛西娅歪了歪头,似乎在组织语言,显露出一分过去的影子,“而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失败品。”
瓦伦丁笑了,“难道你不是吗?”
这话似乎难倒了女王,她茫然的看着他,秀气的眉头悄然皱起,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过了良久,她才缓缓点了头,“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个失败品。”
“从我十五岁登基起,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成为傀儡这一条路,为了活下去,我装聋作哑了很多年,当爱德华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像是濒死的溺水者遇见了唯一的浮木,拼了命的抓住这一丝求生的机会,祈祷他会与众不同,但在我将自己的安危寄托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就注定了会遭遇背叛和伤害。”
她每一句都说的很慢,似乎光是组织语言就费了很大的力气,辛西娅当然不会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瓜,实际上,极为擅长察言观色和装傻充楞的她本身的精明程度远超旁人的的预计。无论是作为异端审判局裁决长还是作为锡安会的小丑,瓦伦丁对于她奇怪的反应都再熟悉不过,那是常年服用镇定魔药的结果,很显然,眼前的美人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会保持现在这样的冷静自持。
瞥了一眼桌上还残留着渣滓的药碗,看样子这个被辛西娅称呼为“罗纳尔”的人就是每天定时给她送药的仆人,也正是因此,整个皇宫里的人才会用怜悯的目光看待她,明明贵为“奇迹女王”,实际上却是个不能停药的疯子,不怜悯她又能怜悯谁呢?
然而,如果单凭如此就认定眼前这位木讷的王者毫无危险就太天真了,无论现实如何磋磨,一个人骨子里的本质却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作为一名能够在幼年亲手砍掉弟弟头颅的人,辛西娅怎么也跟天性温和沾不上边。
说话越有条理,越透露出她的内在有多危险,这是一个被逼到了绝境的疯子,偏偏还保存着相当的理智。
瓦伦丁喜欢这个结论,因为这样他才大有可为。
他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就像是原本属于他的画作被人肆意涂改,已经变成了一团扔进垃圾桶也毫不可借的废纸。原画他非常喜欢,被涂改后的作品却让他感到无趣,身为一个挑剔的品鉴家,他决定做一些符合自己审美的事情来挽救一下这幅无药可救的画作。
瓦伦丁走近空洞的女王,将瘦弱的她从王位上抱起,取而代之是自己坐了上去,抱住她放在了身上。有力的手指扼住对方纤细的脖子,他凑近了女王小巧的耳垂,对她低声私语:
“没错,在我眼中,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残次品,但就算如此,你也拥有着他人不可及的力量。你也能感受到吧?它在你的血管里流淌,覆盖在你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你逃离死亡改变命运……”
“啊……啊……啊………!”
辛西娅仰着头,浑身颤抖了起来,眼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然而紧锁的嗓子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单音,原本被魔药压下去的躁动又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癫狂的灵魂正在被唤醒。
“别害怕,去感受它,去运用它,它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你被选中的证明,它将指引你走向胜利……”
瓦伦丁稳住抖成筛糠的辛西娅,右手松开了纤细的脖颈,一路向上,盖在了流泪的双眼之上。
“你看到它为你铺设的道路吗?压抑了这么多年,压抑到自己沦落到了疯狂边缘,难道你就不想随心所欲一次吗?你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刺出致命的一击。”
随着他的私语,辛西娅的颤抖渐渐停止了,连抽噎也平缓了下来,她抬手抓住瓦伦丁的手臂,手掌遮盖了她的表情,透出的声音却格外平稳,仿佛方才歇斯底里的肢体表现仅仅是一场幻觉。
“……我的母亲说过,卡斯蒂利亚人一生只要做一件事,那就是不择手段的活下去。”
“凯瑟琳夫人的真知灼见,令人印象深刻。”
“这几十年来,我一直遵照着这项铁则去努力生存。”
“那么,您觉得,这些连自我都无法保有的日子,过的舒不舒心?”
话音刚落,瓦伦丁放开了对辛西娅的钳制,女王调转过身,扶着他的肩膀与他对视,那双鲜红色的眼睛不再空洞无神,就在这瞬间,她的眼神竟然跟现实中的辛西娅重迭了。
“你并不是罗纳尔,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她平静的说道,宛如湍急暗流上的璀璨冰层,“不过在我看来,你就是恶魔。”
“多谢夸奖。”
他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并对此毫无愧疚。
记忆的片段到此告一段落,瓦伦丁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在一场盛大的登基典礼上了,他和锡安会的士兵被关押在一起,作为投降的战俘出席典礼,用来彰显女王的彪炳功绩。
格里姆跪在他身旁,与上次相比,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了,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郁,让他与瓦伦丁印象中的青年更加接近。
礼炮声和号角声交替响起,盛装的女王挽着爱德华亲王的手一步步从早已铺好的红毯上走来,红宝石般的双眼依然倒影不进任何人的身影。
格里姆的神情自女王登场后就开始巨变,从错愕到不可置信,从愤恨到几近崩溃,他捂着自己的头埋入了身下的草地,也是,任谁得知自己这么多年的假想敌竟然只是个傀儡娃娃,都会深受打击。
女王在丈夫的牵引下登上了代表着大陆共主的王位,本该死去的格里高利六世老态龙钟的站在那里,用枯瘦的手臂为辛西娅戴上王冠,机械般念叨着古老的祝福语。而在他身旁,一名穿着讲究的青年肃面而立,光看面容,像是辛西娅和爱德华的综合体。
瓦伦丁低下了头,已经没有看下去的意义了,他已经放出了被囚禁的野兽,它势必会撕裂眼前恶心的一幕幕。
果不其然,变故就在辛西娅招呼儿子时发生了,伴随着女王癫狂的杀戮,周遭全部陷入了混乱之中,瓦伦丁静静的站在完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的格里姆身边,他对单方面的屠戮没什么兴趣,事情发展到现在,大概已经算是在他的干扰下完全失控了吧?
可就算是改变了事情的发展轨迹又如何呢?这只不过是一段记忆而已。
一切都是在陡然间发生的,等瓦伦丁反应过来,他已经变成了一尊动也不能动的雕像,不光是他,无论是惊慌失措的人群还是正在战斗的女王,全部僵持在原地,内里不少人甚至保持了匪夷所思的姿势和状态,就仿佛有人对在场的所有人都施了一个强力冰冻咒。
然后,那个男人就出现了。
他穿着凯姆特风格的撞色外袍,在冰冻的典礼上闲庭信步,饶有兴致的看着周围的人和物,遇到感兴趣的还会多停留一会儿。他在女王面前耗费的最长,在王太子的尸体前耗费的最短,就这么一个个游览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才慢悠悠的逛到了瓦伦丁附近,当他在一个保持逃跑姿势的贵妇前逗留时,被附身的人物限制了视力的瓦伦丁才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黑发黑眼,与同族相比总是略显阴柔,起码在昨天晚上他还在跟这张脸的主人进行一次不怎么愉快的言语交锋。
这是属于奥古斯都的脸,可眼前的人却不是奥古斯都。
瓦伦丁熟悉的奥古斯都,除开陷入狂热的时候,脸上永远带着慢不经心的恍惚,好像万般事情在他心中都无足轻重,但就算他再怎么风轻云淡,依然改不了他仍是这世间渺小一员的事实,奥古斯都看每个人都像是在看傻瓜,而眼前的男人却像是在俯视众生。
托半位面没有神明的福,瓦伦丁唯一见过的神明雕像就是巴比伦号上的女神像,只不过比起蛛后那个性格恶劣的邪神,眼前的男人更符合世人对神明的想象,低垂的眼眸含着淡淡的悲悯,英俊的面容就像是一张平滑无暇的面具,收敛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他的周身散发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衬的整个人硬是多了几分圣洁的气息,假如圣光有实体的话,大概就是如此了吧?
“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男人抚摸着贵妇的脸庞喃喃自语,“我记得上一次你也是这样,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次却连入场券都没有拿到,命运真是个残酷的东西,不过这正是她的魅力所在,不是吗?”
越过了贵妇,他来到格里姆身前,看着后者落魄的模样,把手贴到了对方的额头上,肉眼可见的光点顺着二人肌肤相贴的部分从格里姆身体里涌进来人的手掌,“……恩,你很愤懑也很不甘,在这一场选拔里,这样的人很多……你竟然跟这具身体有关系吗?那好吧,我给你一次机会,这样也很有趣。”
男人收回了放在格里姆额头上的手,与瓦伦丁擦肩而过的时候只是勿勿瞥了一眼,这着实让他松了一口气,从能够定格整个世界的表现来看,无论男人是谁,显然都不是他可以抗衡的存在。
矮人一族有一句谚语:“火炉与锤子,永远知道你的恐惧。”,硬要用大陆通用语来解释的话,大概就是越害怕发生的事情就越会发生,瓦伦丁在此之前对词类马后炮式的谚语总是嗤之以鼻,可在一声“咦?”在他耳边炸响时,他也不得不承认,有些老话还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