晖朝只有国子监的生员才会着襕衫,她也不知道为何一个国子监生员会出现在御花园中。此时她皱眉扶着手,觉得五脏六腑四肢没有一处不疼的。
“怎么哭了?很疼吗?”那个生员见状怕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刚刚进宫就惹了这么大麻烦,“要不要进阁子里坐做一下传御医?”
她赶忙摇头,“不行,我要离开这。”
生员挠了挠头,道:“那我扶你去外边檐角下坐坐?”
她点了点头,起身的时候,随手捉了个宫女道:“烦请姐姐去和那边那位大人传个话,就说他妹妹在阁中三楼。”宫女应声而去,她这才一瘸一拐的由那个生员扶着走去了御花园外,寻了个无人的殿基上坐了。
“你是谁家的女眷?用不用叫人送你回家?”
沈芳年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妹妹还在里面,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就行了。”
“哦。”他就这样答了一声,便继续坐在她的旁边,看她抹眼泪。
“你是国子监的生员?”她终于擦干净了眼泪,皱眉问道。
“是啊。”他答道。
“那你怎么来宫里了?”她又问。
“我爹让我来的。”他继续道,“今天是我姑妈的生日。”
“你姑妈是皇后娘娘啊?”她抽噎着,边问。
“对啊,我叫周白卿。”他道,语气中没有骄矜,只是在讲述事实。
沈芳年沉默不语,脸色不好看的很,一直低着头。
周白卿见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道:“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在这待会?”
沈芳年点了点头。
临走前,周白卿对她道:“你别再撇嘴了,我听说皇后娘娘这次想为陛下选淑女,她肯定想要找些噘嘴嘟脸,长得不好看的,你再这样可离中选不远了。”
沈芳年被他逗笑,嗔道:“你连你姑妈都敢胡乱编排,小心让人听见。”
周白卿对她眨眨眼,便走远了。
她独自安静了一会,便缓了过来,慢慢又恢复了镇定,准备回御花园,突然看到一个小宫女捧着些东西向她走来。
“周公子说这边有位小姐受了伤,叫奴婢拿些水和白绢来。”
她心中感念起这位周公子的细心,点了点头,道:“谢谢姐姐了。”
手掌上只是有些破皮,脚腕有些疼,但还能走动。宫女帮她简单清理了伤处的灰土,又贴心的取出镜子帮她整理有些凌乱的妆容。她再次感谢了宫女,便再次撑起了得体的笑容,向御花园走去。
再次回去,她恰好就看到了周皇后还有一众妃嫔的背影,没想到连刚刚弱冠的太子也衣冠齐整的出现在这里。咋舌于这么多宫中贵人同时出现得隆重的同时,她决定只默默地躲在贵人们身后便好了。
而且她现在发现了宫内一种十分便捷的通讯方式,让宫女帮忙传话。她又拉住一个看上去好说话的小宫女,让她帮忙把沈芳灵叫到了自己身边。
周皇后、李贵妃、田淑妃正在说话,沈芳灵走过来便小声问道:“姐姐,你方才去哪了?我找你半天了。”
沈芳年没有回答她,反而低声道:“几位娘娘这是在帮陛下选淑女,你靠那么近干什么?在这里和我老实待着吧。”
“选淑女?原来选淑女是这么选的啊?”沈芳灵吐了吐舌头,这根她从小听得不一样啊。
“当然不是了,选淑女是有复杂流程的,现在应该是皇后娘娘借着自己千秋的名头先行相看而已。”她其实也不太明白,往往这种事情完全不必费此周章。
“诸位贵女都是人品贵重,温婉端庄。今日每一位入坤宁宫的贵女,本宫瞧了都是真心喜爱。”周皇后似是在对大家说,又似是在对身边的李贵妃、田淑妃说话。
“臣妾看,除了选淑女外,皇后娘娘还可从中为昭王择妃了。”田淑妃笑道。
“还有我家炜儿,皇后娘娘也请帮忙留心吧。”李贵妃也笑道,“可惜您的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太子妃……”
皇后拉过太子的手,满意的店头笑道:“煜儿虽有太子妃,可东宫仍需充掖;还有儿、炜儿,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都会分别仔细为他们择选毓质闺秀。”
太子纪煜,昭王纪都是皇后所出,怀王纪炜是李贵妃所出。现在陛下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这三位,沈芳年腹诽道,这是要一锅端的节奏啊。
夜间,谢家外宅。
谢芫姬刚刚喝过药,她和哥哥没有再留下宴饮,便先行回家了。
“今天我遇到芳年姐姐了。”谢芫姬对收拾药碗的哥哥道。
“是吗。”谢昉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还让她帮我去找哥哥来,可是过了好久你才来。”谢芫姬有些不高兴,“你是不是忙着和芳年姐姐说话,把我给忘了?”
谢昉一愣,眸色更加黯淡了些,她应该是能瞧见的,所以才独自走开了吧……“她没来找过我。”
“咦?这是怎么回事?”谢芫姬摸着下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
谢昉摸了摸她的头发,道:“小孩子家,不要有这么多问题。”
“噢。”谢芫姬虽然口中这样说,心中却有了想法。一年半来,哥哥给她的书信中总是提到芳年姐姐,她是他最亲的亲人了,岂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她一计不成,大不了再生一计呗!不过幸亏这次哥哥来的晚了,她才能和一个有意思的人聊上很久的天呀……
☆、相邀出游
“芳年,睡了没?”
从宫中回到尚书府,沈芳年刚刚在秋瑶的帮助下卸了妆,梳洗罢,只听外面袁夫人的声音响起。
“没呢!”沈芳年忙叫了声,又指使秋瑶:“快去开门。”
袁夫人漏液来访,穿着也是家常衣物,笑意盈盈的握着她的手问道:“今日怎么样?”
她在心中苦笑,真的不怎么样。可表面上还要微微含笑,淡淡道:“皇后娘娘只是和我还有芳灵说了几句话,别的倒没什么了。”
“我听说皇后娘娘说了,开春之后要选秀,还要给几位皇子选妃?”袁夫人转头问她。
她眉心一跳,不知道袁夫人是什么意思,只得点头道:“皇后娘娘是这么说了。”
“芳年,是这样。”袁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拿出手绢放在手中揉搓,“你妹妹年岁还小,我倒是不担心。可你再过几个月,可就十九了……”
她素来知道这个婶母向来优柔,便干脆直接道:“婶母想让我去选秀?”
“嗯……其实这也是你叔叔的意思。”袁夫人拉过她的手,眉间隐有忧色:“芳年,先前你那门亲事没有做成,如今也过了快两年。若是之前对外说你为父亲守孝,日子早也就到了。咱们晖朝有律法,这良家女子过二十未嫁,可就要交罚金的呀。你叔叔和我倒不是心疼那些小钱,主要是你自己可不能给耽误了。”
沈芳年脸颊微红,只能先应和着,点点头。
袁夫人继续道:“如今皇后要为太子、昭王和怀王选妃,这可是绝好的时机。太子早有了太子妃,你叔叔和我都不打算让你入东宫。昭王要选的是正妃,他和你年纪又相当,以你的资质,要选上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到时候为一藩王妃,这不是很好么?”
沈芳年不语,心中想的全是那个今日伤透自己的心的人。
“年前你姑妈家的邢嬷嬷来咱家时,我也跟她提过这事,她说你姑妈也会同意的。只要你点头,我去在皇后娘娘面前举荐,这后面的事就好办了。”袁夫人见她不说话,便继续劝。
她勉强笑了笑,道:“婶娘,这是终身大事,您让我再考虑一下好吗?”
袁夫人点了点头,只要肯考虑便是好事。“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袁夫人走后,秋瑶上前不解道,“袁夫人怎么突然对小姐的婚事这么热切起来?”
沈芳年沉吟,叔叔和婶娘当然也是盼着她好的,可若是一旦参选,那么选上王妃还是侧妃侍妾,那就不是他们能全盘把握的事情了。她看,罚钱事小,更多的是因为晖朝的另一条律例吧。
家中长女已被选为皇帝嫔御、皇子妃者,次女不得再参选。
也没有感到寒心,这是人之常情罢了。一天下来,她此时只想睡觉,不想再想这些烦心事。
过了两日,天气晴朗,初春渐暖。沈芳年竟然收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邀请,说是那日在宫中认识的一位许小姐,请她明日一同去奉贤寺敬香踏青。
她有些奇怪,那日在宫中见过的,只有那一位嚣张跋扈的许怜儿,她怎么可能知道自己是谁,还请自己一同出去玩?袁夫人听说这事,仔细想想京中那日进宫的许小姐,便知是佥都御史之女,佥都御史为人正直,乃是清流党的中流砥柱,于是袁夫人便同意的干脆。
沈芳年带着将信将疑,转日在府门口,见到了一顶精致的轿子。她忍不住好奇挑帘一看,轿中坐的并非许小姐,而是那纤细病弱的谢芫姬。
“芳年姐姐,早上好呀。”谢芫姬对她眨眨眼睛。
沈芳年吃惊道:“小芫,怎么是你?”
谢芫姬向座位的旁边挪了挪,道:“姐姐不如和我同乘一轿呀。”
她提起裙摆坐到了谢芫姬的轿子中,与她笑笑,问道:“许小姐呢?让你吃啦?”
“我不过随便借她个名头罢了。否则若说是谢掌印的女儿,姐姐的家人肯定不会放你出来的呀。”谢芫姬机灵地摇了摇头。
听她这样说,沈芳年到觉得十分同情她,因为她的义父,她从来不能轻易报出自己的姓名吧。
她又问道:“怎么突然想要和我去奉贤寺?”
谢芫姬想了想,总不能说自己又想故技重施吧?于是便道:“姐姐知道,也有些依附于我义父的人,他们只会给我送很多珍馐礼物,可从来不带自己家的女儿同我一起玩。所以我就来找姐姐……”
沈芳年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便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道:“那好吧。”
奉贤寺在京西,被冰雪消融后的溪水和初春新生的绿芽包围着,是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了。每每来这里上香的人,其实多半都是为这山间景色所吸引,在山中走累了便来寺中上一炷香,寺中僧人便会慷慨的奉上素食斋饭。
谢芫姬和沈芳年本无太多礼佛之心,去了自然也只是为了赏景而已。
山中空气清新,只是枝条都只是刚刚开始抽芽,还没有形成满眼的绿意和花草,显得山中尚有些秃黄。
“芳年姐姐,其实哥哥和我说过你们在沙洲的事情的。”一边走着山间的缓坡,谢芫姬一边道,“是在信中经常有提到哦。”
沈芳年打断她,冷冷道:“小芫,从前的事情不要再说了。”
谢芫姬撇了撇嘴,不知道哥哥究竟是怎么惹到她了?连提都不能提了?
察觉到自己方才似乎对她说的重了些,沈芳年又拉过她的手,笑道:“况且今天你不是要我陪你玩吗?不要提无关紧要的事情呀。”
“那好吧。”为了讨好芳年姐姐,只好暂时将哥哥划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两个人又在外面待了一会儿,谢芫姬看了看日头,便建议道:“姐姐,我们去寺里坐一会吧。”
沈芳年也点头。
奉贤寺中,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她们供奉了香火后又留了一些香油钱。僧人便为她们找了间干净客房,送上茶水。
“姐姐稍等我一下,我忘了帮义父添他那份香油钱了。”谢芫姬说着快步走出去,把屋子里剩的两个侍女也带走了。沈芳年笑着摇了摇头,独自静静的便饮茶,便看窗外那刚刚发芽的古槐树。
果然身在佛门中,心情也会安宁许多,只是欣赏着窗外这几乎没有动的静物,也会觉得饶有趣味呢。可是谢芫姬不是只去添个香油钱,怎么茶冷了还不回来?她站起身来准备出门寻她,就在这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
谢昉在门口已经站了一阵了。他刚刚回京没还没有去锦衣卫指挥使司报到,这几日有些清闲。谢芫姬与他说好今日要去奉先寺,怕自己力有不支,让他这个时辰来接。他自然是答应下来,却没曾想到这个倒霉孩子又在自以为是的给自己找麻烦了。
明明他已经计划周全,从那天在宫中时便已经准备好被她恨;明明已经准备好永远不再见她;可是他却唯独忘了准备,万一再见到她时要表现的那副冷酷心肠。更何况再充分的准备,在他站在外面的这短短时间内,也会迅速瓦解了。
没有给她很多思考的余地,她便被拉进了一个如此熟悉的怀抱中。头脑空白了短暂的几秒后,她便开始奋力挣扎起来。
她低声道:“你放开我!”对方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然而将她箍得更紧了。她力气不够大,虽然一直在挣扎,也只能乖乖等到他抱够了,才被缓缓放开。
“我……我来接我妹妹。”这一定是很糟糕的开场白了,否则为何她一听到便红了眼眶?
她也很想装的凶一些,可是被欺负的紧了,就是眼眶发酸。她带着哭腔,依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高傲一些:“谢大人,如今身在京城,况且你又有了心仪之人,请你今后还是不要见人就这般搂搂抱抱的了,免得招人话柄。”
“其实……”他的内心在挣扎撕扯,如果他说出来,那么便是前功尽弃。可他着实忍的很痛苦。
“没有什么其实!”她甩了甩袖子,怒意更盛,“但是谢大人就算有了心仪之人,也不该忘了妹妹,把妹妹一个人放在宫中任人嘲笑指摘,你算什么哥哥?”
“什么?”他皱眉,小芫从来没和他说过这些事情,此时他也只能点头道:“今后我会更加留意的。”
她如今头脑不清楚的很,一时冲动之下只想早早让他死心,便继续道:“婶母已经为我举荐,参加选秀,我觉得今后和谢大人还是不见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