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下,本来谢昉便只有三日假期而已,没想到才初二,便又来了事情。衙门里来了消息,说他们年前一直暗自准备抓捕的那个在逃犯官在家乡杭州一带露了面。趁着年节,犯官想来也放松了警惕,正是捉拿的大好时机。
虽然也有不舍,但沈芳年还是表示支持夫君的工作,一声不吭的帮他收拾行李,准备好在傍晚就要送他离开。
谢昉换上了适合夜间疾行的黑衣,转过身接过沈芳年递过来的佩刀。见她那明明不悦却还强挤出的微笑,他只得伸手捏了捏,将那脸颊捏回了真实的神情。
“不高兴了?”
“当初是你说到了南京会很清闲,只要帮五城兵马司抓抓小贼,收收租金便好了的。”她小声嘟囔着,被他揽入怀中安慰。
“只是一年中怎么也有一两次要紧的案子,芳年应该这样想,待我回来了,便有大把时间陪你了。”
她向来是很懂事的,现下只是因为知道他并不会苛责这任性之语,所以偶尔也会忍不住撒撒娇而已。“可……现在谁家不是团圆的,连那逃犯都知道回家团聚,偏要害得你离家。”
“乖,至多半个月,我便回来了,到时候有个惊喜准备告诉你呢。”他已经整装完毕,出发自然是宜早不宜晚。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浪费了一点时间,同妻子最后温存密语一番,这才出门跨马离去。
☆、有孕
自谢昉走后,沈芳年时常能感到身体的些微不适,今日头晕明日乏力,恨不得日日都睡上大半日才有精神。她只当是那次去游湖太逞强,寒冬腊月的在几尽冰冻的湖上待了半日,果真如谢昉所说沾染了寒气,感染风寒了。这下连十五元夕,她也没心情出去闲逛,之有秋瑶和银绫几个女孩子结伴出去,回来给她带了些街市上的新奇玩意儿。
谢昉说好的十五日回来,可她在第十五日就只收到一封书信,告知她行程有变,虽然抓获了犯官,没想到犯官招供又牵扯出另一人,他可能要二月才能回来了。
她也不知为何,看到这信便觉得懊丧无比,看完丢到一边,一连几日连好好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秋瑶知道自家小姐向来性子要强,以为不过生了场风寒,又加上谢大人没能按时回家,所以心情不好,饮食上自然精心照料,别的便也没太在意。
可眼看都已经过了一个月,小姐却还是整日里病恹恹的,眼看谢大人就要回来了,若看到自己没能照顾好他的爱妻,那可能就要倒霉了。想象着谢大人脸黑的模样,又担心自己的小姐别再是得了比风寒严重的大症候,她同银绫偷偷商量了下,这日终于横下心来,从回春堂请了位大夫回府。
秋瑶没想到,那大夫隔着纱帘诊过脉,又问了小姐的症状后,竟然反倒恭喜道:“恭喜夫人,这是有了身孕了!”
秋瑶和银绫同样大喜过望,赶忙恭喜沈芳年。
“有了?有什么了?”她看着秋瑶和银绫都是笑意满面的样子,神情竟有些迷惘。
“还能有什么呀?您有小宝宝啦!”秋瑶有些无奈,“您怎么还没我激动呢?”
我要当娘了吗?
虽然之前早已经历过二婶一番狂轰滥炸式的摆事实讲道理来催她生,然而现在她还是对自己要当母亲了这件事没有种真实感。
大夫开了药房便被秋瑶送了出去,银绫笑道:“夫人等大人回来说给他听,大人一定会大喜过望的。”
大喜过望?上次讨论到这个问题时,他还嫌小孩子吵闹,觉得可有可无。沈芳年想着,心里又有些闷闷的。
她想到了谢昉临走之前总还说有惊喜,她总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这个惊喜会打乱他原本的计划。她对银绫笑笑,道:“去准备晚饭吧。我乏的很,想再睡一会。”
这一觉中,或许是因为刚刚得知的消息,她竟恍惚中梦见了自己腹中尚且幼小的生命,正在通过她们之间独特的纽带和自己交流。这奇异的感受充斥着她的梦境,直到感受到脸颊的些微触感,她醒了过来。
“你倒好睡。”
她慢慢睁开惺忪睡眼望去,坐在她床边的人镀着一身橘黄色的夕阳色,想来一个月都在辛苦奔波,神色有些沧桑疲惫,下颌上都有了细碎的胡茬。
她慢慢从梦境中走出来,倒是忘记了表现惊喜,只是哑着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该吃饭了。”将她从被子里扶了起来,他倒有些贪恋她身上的温度了。
沈芳年看着自己寝衣上被他抱过,就出现了许多脏兮兮的尘土印子,便有些嫌弃的掸了掸。
谢昉有些不满,“我走的时候是谁惨兮兮的不舍得,如今我回来,都没来得及更衣便先看你,你还嫌弃?”
“我……”她也不知为何,平日里她肯定能牙尖嘴利的反驳回去。可此时受这一番发难,还没张口,她就先红了眼眶。
谢昉慌了神,尚且不解自己一句话怎么就能惹来眼泪,只能先哄着,“我说错了,错了行吗?”
她平复了心绪,又嫌他胡茬扎人,推开了,才问道:“这次去那么久,没有受伤吧?”
“没有,要不……我脱了芳年再来检查检查?”
“才不要!”她这才破涕为笑,锤他一拳,又想起来好像自己还有件要紧事要告诉他呢……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说,谢昉便道:“对了,等开春了,我们去沙洲看看好不好?顺道去拜访肃怀王,还有你姑妈。”
“这就是你说的惊喜吗?”她心虚,她的直觉还是真的很准,他的惊喜果然不是随便送个首饰了事。
“嗯,其实年前就收到了曹将军的信,邢大人也准我告假了。一切我都已经计划好,咱们可以三月出发,那时候不冷不热,风也不会那么大……”他发现自己怎么每说一句话,她的表情就愈发变得复杂,嘴角明明在笑,眼神却越发为难。
“怎么了?你不喜欢?”他的笑意凝结,愣愣的望着她。
“我没有不喜欢,只是……你定下的行程可能要稍稍推迟一下。”她缓缓道。
“稍稍推迟是多久?”他皱眉。
“一年?一年半?”她其实也不知道。
“为何?”
她浅笑着,双手绕着他,把头靠在肩膀,“我倒是想去的,可是就怕肚子里的小宝宝不太乐意,她还小,只能让着她些了。”
她一直在小心观察谢昉的表情,听她这么说完,他竟愣住了。
对视了一阵,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她忍不住推了推他,嗔道:“你说话呀!”
“我……”谢昉回过神来,竟先起身向外。
“你去哪?”她皱眉。
他停住脚步,一脸无辜,“去找邢大人销假啊。”走了两步,他却又折返回来,像个没头没脑的傻子,问她:“或者,这假还是先请着?”
“还请着假干嘛?”她不解。
“在家照顾你啊。”他说着,自己又有了主意,回到了她身边,坚定道,“那还是就这样吧。”
她苦笑不得,“什么就这样啊?我是怀孕,又不是残废了,还有秋瑶她们在,岂会需要你请长假照顾?现在天色晚了,明日再去找邢大人销假!”
“好,好,都听你的。”他无比听话,丝毫不像几日前那个对逃犯穷追猛赶的冷酷模样。
他觉得此时自己似乎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一时全都塞在了脑子里,反倒只能慢慢的一条条想起来。
好不容易才又想起来一件事,他又站起来,问道:“芳年,你在这等我,我去将晚饭给你端来。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胃口,也不饿。你还是先去更衣吧,别管我了。”
虽然他没有照顾孕妇的经验,但是常识还是有的,当即便道:“那怎么行,没胃口吃那些油腻的,我去叫厨娘给你煮些粥吧。”
最后,在他的坚持下,连哄带骗,一勺一勺的将一碗香芹肉沫粥喂她下了肚。
被盯得是在是浑身不舒服,她只得提醒出声:“谢昉,从你回家开始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你能不能恢复正常了?”
谢大人笑得像地主家的傻儿子,转过头来反问她:“我哪里不正常了?”
笑得这么高兴就是不正常……她想了想,亦笑,“你先别再屋子里转圈了,坐下来。”
“喔。”谢昉依旧听话的在她身边坐下,这会儿太阳还有最后一丝余晖,透过窗来,颇有意境。
“刚才睡午觉的时候,我曾梦见她呢。”她趴在他的肩头,语气中带了些,“在我梦里好像是个女孩子。”
“女儿好,女儿乖,我喜欢。”谢昉笑道。
她又突然想起,上次进宫的时候,小芫跟她说过,谢大人带孩子一定有一手,当时她还不能想象那画面,没想到还有不到九个月,她竟然要亲身体会一下了。
“最近我的脾气都变得古怪了。”她现在终于明白过来,自己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又恼的,是肚子里这个小玩意儿在作怪。
“没关系,有脾气随便撒,我兜着呢。”
“我还会变胖的。”
“没关系,肉都长在那个小东西身上,等她出来,芳年就瘦回来了。”
……
谢昉一转头,又看到她在抹眼泪,心间一沉,赶忙问:“怎么又哭了?不会胖的……”
她一歪脚踹他一下,哽咽道:“才不是为这事呢。”
“那是为何?”
“我只是……觉得现在这一刻很幸福,若是现下能让时间静止便好了。”
“那怎么成呢?这辈子,从此刻往后算,还有无数比现在更幸福的时刻在等着我们呢。”
他将她的五指紧扣在自己的五指中,一同等到窗外天光渐暗,亦准备好一起迎接明日的晨光,九个月后迎接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宝宝,一年多后迎接一次出远门的旅行,还有几十年的相伴相牵……
☆、尾声
两年后,月牙泉边,一轮圆月还挂在天这边,那边的红日头已经升起了一些高度。日月齐辉,照耀着连绵不绝的沙丘和巍然高耸的鸣沙山,不失为一种苍茫雄浑。
鸣沙山顶上,一个身着蓝色纱裙的女子牵着骆驼,红色的短靴一步一步踩在山上沙土中,正向山峰东面走来。
清晨的风还有些寒凉,山上风疾,将她的纱裙吹得翩翩飞舞,留下一个曼妙的影子,她秀婉白皙的脸庞和这大漠红日的景色没有格格不入,反倒有一种对比强烈的美。
她的夫君从后面踏着晨光赶来,一身墨蓝锦衣,单看俊逸脸庞便能让人遐想出无数大漠侠客的故事。
谢昉后背后环住了沈芳年,低声问道:“在想什么?”
她笑容满溢,遥想当年:“我在想……如果当初你没有截下那列送嫁的车队,会如何?如果我们的车队沿着那条官道走下去,我应该肯定会嫁给王彻吧……”
谢昉直接了断:“不会的,即使我没有拦下你的车队,还是会有沙暴,说不定我们会各自迷失在沙漠中,然后恰巧遇见,接下来就同现在一样了。”
“各自迷路,还能遇见?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她翻了个白眼。
见她不同意这种假设,他便又换了一种:“就算你们走到了沙州城,我还是可以准时赶到,在你们拜堂之前便将王彻捉拿归案。”
“那样的话,谢大人,你肯定还是逃不过我那一巴掌了。”她右手手指动了动,笑道,“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年纪小,胆子倒不小,竟然见面便敢打了堂堂谢掌印的儿子,连后果都没仔细想过。”
“现在想想呢?如果不是后来遇到了沙匪和沙暴,后果是什么?”
“后果……你定然会觉得,这个扇我耳光的沈小姐真是特立独行,有个性的很,一不小心便爱上了,对不对?”她有些大言不惭的样子,转过头看他。
“不对,我会将你绑回京城扔到昭狱里。”
“真的吗?”
“真的。”
她看向他,明明还在嘴硬,充满笑意的眼角却出卖了他的心。她偏又觉得这样口是心非的他可爱的过分,于是踮起脚尖便亲昵一吻。
过了一会儿,太阳又升起了一些高度,映照着下面一湾泉水波光粼粼。
“哎,我们这次出门有多久了?”她忽然问道。
“从南京出发,回了京城,又到了大同,兰州,沙洲……大概要有两个月了。”谢昉帮她计算着。
“该见的人都见到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在家中,如今还有她多了一重的牵挂,“我有点想沙沙了。”
“嗯……回城收拾东西,这便动身吧。”谢昉想起那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也是有些心系,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便道:“再不回去,让那家邻居看着,只怕周白卿非要教她识字,沙沙才一岁多,再给累坏了。”
沈芳年笑道:“明明当初女儿刚生下来,是你亲口去求人家周大人将来教你女儿读书的,如今反倒又怪罪起来。一岁的小孩子能听他的话学识字才怪了,是她把周大人和周夫人累坏才对吧?”
“就算这样,万一她被周家那个臭小子欺负了怎么办?”周府小公子一出生便生得像极了他亲爹,模样看了就让谢大人不喜。
“咱们离家时,周小公子还不会走路呢!欺负沙沙?”她哭笑不得。
“那说不定这两个月就学会走路了呢?不行,我们现在便回去收拾东西出发。”不说起沙沙还好,一说起来谢大人便越想越挂心,好歹是从一降生就被他精心呵护的亲闺女,若是真被人欺负了,他可能会提刀直接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