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也笑的随和:“阿罗姑娘现在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谁敢忘了你。”
“啊,你说的很对。”阿罗拂了拂袖子上的皱褶,淡淡道,“你们现在当然不敢忘了我。而我,也对那个时候马车上发生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
“一清二楚。”良久,她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听到这里,浅也突然觉得头皮一阵发寒。
晚上。
人烟稀少的后花园小路。
浅也脚步虚浮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人,她也没注意,神情呆滞,直接就与那人擦肩而过。那人走过去了一会儿,想了想,终是停下,转身,唤道:“夏……”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似乎在考虑应该叫什么才好。
浅也被这一个“夏”字叫的悚然一惊,回头,却见森冷月光下,苏轮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他在止什么?
浅也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浑身湿透,发丝凌乱,狼狈的样子,活像从井里爬出来的女鬼贞子。哦,她大悟,他是想说这个。
浅也无视自己的诡异形状,冲他打招呼:“晚上好,苏轮。”
他走上前,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怎么搞的这副德行?”
“……”我绝不会告诉你,我是刷了半天的浴池。浅也在心里咬牙切齿。形势比人强,阿罗的吩咐,她不得不照做。
“周汀兰又在闹什么?”见她没回应,苏轮本能就往这方面想。
浅也知道,这阵子二少爷已经全权让苏轮负责跟四小姐的斗争,苏轮也见识过周汀兰的闹腾,会问出这话不奇怪。可是——
她一本正经道:“虽说你我各为其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尊称我们姑娘一声‘四小姐’。”
他嗤笑一声:“这里没外人,你不用装。”
“……”若不是知道三少爷打算跟二少爷赔礼,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么。
苏轮见她又不说话了,抬头,看一眼她来的方向,自顾自说道,“你从西华院来?那是三少的院子,你弄成这样是……”他突然冷了声音,“是阿罗?”
浅也对他这种一猜就猜到真相的敏锐很没办法,只能顾左右而言他:“顺便,我只是顺便帮三少刷了一下浴池。倒是你家二少,三少说过几日就要带四小姐去向他赔礼,你还是跟他说一声,也好提前做好准备。”
“你的消息倒是快。”
浅也瞧他这反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她存心试探道:“你早料到三少会赔来礼?你也已经知道三少接下来想干什么了?”
苏轮的眼中倏然闪过一抹冷意。
作者有话要说:
29.第05章:人间阴阳(三)
终于,听他慢慢道:“夏兰花,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是农户出生,父母均为白丁,家有一弟,今年刚满十岁,为送他读书,父母舍你于人牙手上,身世干净的宛如一张白纸。可你不仅识文断字,还懂谋略,知兵法。正如这次,你竟能从三少打算赔礼道歉的事上,猜出周家想入仕……”
浅也欲解释,苏轮打断道,“别说这些都是穆夜教你的,我不信。”
浅也耸耸肩:“那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的存在?”
“鬼神?你么?”他挑挑眉,“一个连菩萨都不怕的人,跟我讨论鬼神?”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我烧庙,并不代表我心中没有菩萨。而你,看似守规矩,尊道义,实则我行我素,无法无天。”
苏轮眼中明显闪过一丝不悦:“夏兰花,你是个女人,正该谦卑恭谨,怎么一身的戾气。”
被我说中痛脚反而怪我咄咄逼人了?
浅也轻笑:“你满门被抄,被卖于此,不也一身的戾气?你觉得女人一定要端庄,要顺从,所以当时在马车上,才会对温顺的阿罗假以辞色,让她对你动心。可你再看看现在的阿罗,一旦权势在手,她还会傻乎乎地恭顺下去么?”
苏轮难得沉默下来。
浅也想,就该如此,好好纠正一下这小子对女人的看法。却听苏轮,幽幽反问道:“你知道我喜欢女人端庄?也知道阿罗喜欢我?”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夏兰花,那个晚上,果真你也在场。”
“……”她怎么忘记了,跟苏轮这种人说话,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细节,被他发现破绽。所谓多说多错啊。
浅也抬头,洁白光晕下,他的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默默地离开吧。
毕竟偷听人家秘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还被当事人抓包了。
心里突然升起这个声音,下一秒,浅也就付诸实施。
“夏兰花,事情还没说完你跑什么?”苏轮回过神,却见她已经走到了十米开外。
这不是跑,是走,是走也。浅也一边足下生风,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的临阵脱逃,这都什么事儿,明明之前还是自己占上风的,寥寥几句话,自己就成了负罪那一方了。
如此平安过了三日。
第四日,刚吃完午饭,三少爷就来找周汀兰吩咐晚上小酌要注意的相关事宜了。周汀兰已经听浅也提过要向二少爷赔礼,原本是可以想象的不同意,后来经过三少爷几次训斥,软硬兼施,这才点头,只是那脸色还是有几分不甘。
浅也看到阿罗凑近周汀兰耳朵,叽叽咕咕也不知说了一些什么,周汀兰立马眼睛一亮,恢复了神气。
——说什么了?
浅也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迎面对上阿罗投来的视线,只见阿罗对她高深莫测地一笑,就垂下眼睛,再不与她对视。
莫名其妙。
浅也撇撇嘴,暗生警惕。
到了晚间,华灯初上,千鲤池旁的一方亭子里,满桌的美酒与佳肴。周汀兰一袭薄秋衫坐在位子上,身旁是锦衣玉冠的三少爷,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浅也和阿罗站在后面,阿罗负责微笑,浅也负责斟酒夹菜。
等了好一会儿,二少爷还没来,眼看这菜都要冷了,周汀兰一脸不爽:“周令初是死掉了么,想让我们等多久。”
三少爷意思意思地训斥一句:“说的什么话,他是二哥。”
“他根本就没想接受我的道歉,你还让我来。”周汀兰不满地瞪了三少爷一眼,“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听到这里,三少爷警告般瞥了一眼周汀兰,“汀兰,你是大家小姐,别总把小时候听的那些俚语放在嘴上,屁股屁股的,女儿家也不知道羞。”
眼见周汀兰瞪圆眼睛想开口反驳,浅也赶紧上前添茶搅乱:“来,四小姐,天气干燥,再喝口茶。”
周汀兰当真开始喝茶。见此,边上的三少爷满意地望了她一眼。浅也退下,暗暗在心里抹了一把汗,看在我这么卖力的份上,今晚可千万别殃及我这条池鱼啊。
远处,两个人影缓缓行来,浅也转头看去,正是姗姗来迟的二少爷周令初和……苏轮。
这个二少,似乎总喜欢迟到。
浅也想起沙南王那次宴会,他也是直到最后才出现,明明被架空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三少以眼神示意周汀兰起身相迎,周汀兰翻了一个白眼,不情不愿地起身了。
二少一来,开门见山道:“不是要赔礼么,说吧。我就是为了听你道歉才来的。快点,一会儿我还和安少他们约了去萃香楼听曲儿。”
“二哥既然这么急,小妹我也不好拖着你——前阵子的事抱歉了——好,我说完了,二哥你走吧。”周汀兰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你这么说人家哪可能走!
浅也只觉得头痛异常,抱紧斟茶具,已经准备好迎接周令初的发火。
果然,周令初冷哼一声:“四小姐这赔礼方式倒是简洁明了,让人眼界大开,当今天下无人出其右啊。果然是在外面长大的,规矩礼仪都只学了一半!”
——再继续下去,不吵个天翻地覆才怪呢。
浅也继续在心里评价。
一旁的三少原本是想斥责自己妹妹的,可惜二少爷紧接上来的这句话触到了他的逆鳞,他眸中精光一闪,只是敷衍地叫了一声妹妹的名字,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再没有下文。
椭圆形的亭子里,只剩下了一串呼吸声,众人全部僵在那里,场面说不出的尴尬郁闷。
浅也见苏轮一个人站在亭子外,负手身后,远眺千鲤池,置身事外的模样,仿佛亭子里的都是一群戏子,而他,才是那个看戏的人。
却在此时,一旁的阿罗轻笑一声,引去了所有人的注意。
浅也听她道:“二少和四小姐原本就是一场误会,四小姐是女儿家,很多话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原本想道歉的,也叫二少风风雨雨的模样给吓坏了。要我说,二少和四小姐不如就举杯相碰,饮下这代表着和睦的雪花烧,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汀兰立马道:“我不会喝酒。”
“这个无妨。”阿罗笑嘻嘻地看向浅也,“四小姐身边不是还带着一个人么。”
浅也面无表情地抬头,对上阿罗漆黑的眸子。
她勾了勾嘴角,原来,原来先前是这打算!
阿罗继续笑:“奴代主赔罪,不算失礼。不知二少三少以为如何?”
三少宠溺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周令初不甚满意,“让一个丫鬟出来赔罪?”
“是奴婢没说清楚。”阿罗赶紧补充,“四小姐自然也要喝的。但四小姐是千金之身,所以以茶代酒,真正的酒就让四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夏来喝。为表四小姐诚意,这雪花烧,二少说喝多少,小夏就喝多少。”
想灌醉她?
浅也施了一个礼,化被动为主动:“能为咱们四小姐解忧,小夏三生有幸,即便到时候喝的酩酊大醉,也不负阿罗姑娘的重托。”
浅也看见阿罗挑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
她心里冷笑。
阿罗,你一朝得势,便不放过昔日知道你所有底细的同伴。我明哲保身,不愿与你正面起冲突,可我的忍让,却换来你的得寸进尺——你想干什么?灌醉我,然后抓我的小辫子?
她轻轻一笑,当先倒起一杯酒,双手高举敬对方:“二少爷,奴婢替四小姐向您赔礼了,望您原谅四小姐的无心之失。”仰头一饮而尽。酒味醇香,有点类似前世东北的烧刀子,辣的她低咳了几声。
周令初冷哼,站在那里没有动。
阿罗道:“小夏,一杯太少,你便再敬一杯吧。”
浅也又倒了一杯,照样一饮而尽。
周令初还是没动。
阿罗理所当然道:“小夏,双杯诚意不够,你便再敬一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