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现在的情况,冲在最前面那是不可能的。与敌国对阵,轮得到她上场的时候,要不是赶巧遇上,那就得是顶在前面的男人都死绝了,一如当初邬州。所以,与其干着急,干嘛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做个“后勤”呢?
谢麟同意了。显然,谢麟也有自己的打算。谢麟也知道,一件事情,做生不如做熟,一旦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在一个领域里打磨,那么她的水平必然会超过大多数人。如果是程素素,那么谢麟就可以断定,至少有一部分情报的势力是会掌握在己方手中的,哪怕是日后自己不做这安抚使,不与魏国直接对峙,要将这些资源转交给下任。也能够扣下其中一部分资源为己所用。
江先生与石先生都闷不吭声,以二人之智,当然也看得出来这样的后果。可是那有什么呢?齐家治国平天下,顾大家也要顾小家呀!二人自听了程素素那一番言论,震惊之余,私下也讨论过。
结论是,新的利益集团一旦形成,有极大的可能是以谢麟为中心的。那么……可以玩的花样就太多了,最极端的后果令人不敢想。驱逐魏虏之后,可能面临的是一场内斗,彻底的洗牌。
那也没什么不好。
石先生要的是家族不要被边缘化,最后泯然众人,江先生则一心要辅佐谢麟位极人臣,则谢麟有点自保的手段真是太应该的。
那就这么着吧。江先生琢磨了一下,让程素素来做这个事,比别人要好得多。首先,谢麟现在事太多、担子太重,让他兼顾这个不太重要的事项,也不可能的。余下的人都没有程素素条件好——她是谢麟的老婆,她就是谢麟,谢麟就是她。
学生们都在装鹌鹑,或许因为年龄阅历的关系没有两位先生想得那么深,但是师母略可怕,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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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谢麟去动员全城的时候,程素素开始了她的挑人之旅。换上了一身儒衫,“程肃”便在这屠城之后的荒凉之地复活了。
第一站去的是收容所,从里面找年纪不大的少年,男女都有。收容所还算干净,地方也大——屠城之后,屋子多人少,找一处大些的宅子安置还是容易的。每日里这些少男少女可以分得一定的口粮,八分饱,相应的要做一定的工作。
有机灵些的,看到程素素衣着虽然朴素但是干净整洁,脸上一派温和,肤色洁白一看就是生活得很好的人,都起了跟随的心。不说兵灾,就是水旱之灾之后,趁这机会买奴仆的也不少。有个主人家,也比孤零零的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好吧?
程素素却不大看好这些机灵人,虽然间谍要聪明一些的,但是心思太灵活的,杂念太多的反而不适合。略略不那么机灵,但是年纪小一点的,反而更好。
屠城余下的人口并不多,符合条件的就更少了,程素素看来看去,也只找到了五、六个,失望之余倒也坦然——要是合适的苗子这么容易找,这份活也轮不到她来干了。
带个三男二女一共五个少年,程素素出了收容所。才出门,便见两个士卒将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的老人给驱赶了过来:“去去去,正忙着呢,您老添什么乱?”
老翁头发花发,身上的冬衣倒是新的——这还是谢麟下令给从物资里拨出来一部分军士的冬衣给百姓来穿。老人左臂的袖子掖在腰带里,一只右手还捏着杆长枪:“我原也从过军哩!”
士卒对他倒有几分同情。老人儿孙被杀的被杀、被掳的被掳,一辈子的辛苦,有家有业有后人,魏虏一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连他自己,也是不完整的了。这股恨,是不一直杀到最后不肯休的。可是太老了……
程素素听几人对话,猜着了八、九分,心头一动:“老人家,可愿随我走?”
老人眼睛赤红,目光怪异地直勾勾地看着她:“你是谁?”
“能让你如愿的人。”
老人再无挂念:“中!”
程素素也是突然想到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这位老翁的立场,让他来找不会降敌的人,可比自己这样大海捞针的试探、筛选,概率要高得多了。
程素素先问:“老翁高翁大名?”
“姓程,叫我老程吧。”
程素素微惊:“原来五百年前是一家,老翁翁,有礼了,我行六,叫我六郎便是,这边请。”
程素素捞了个本家老人,这老人名字叫做程万年,今年五十来岁,看起来却沧桑得紧。程素素先将另外几位少年安排在一处宅子里,又将程万年带到府衙不远一处清净院落里,这才对他说明了来意:“朝廷对魏虏动向所知甚少,需要一些忠于国事、不会背叛的人去打探敌情,不知老翁可知哪里有这样可靠的人?”
程万年道:“只要能报仇!郎君既然有这个心,老汉一定将他们都带来。”
人会本能的寻找同类,短短的时间里,虽然有钱将军接手了防务,有谢麟在安顿百姓,国家接手了战争,战争的受害者却不能忘却伤痛与仇恨,他们本能的聚集在一起,互相只要一个眼色、一个口气,就能嗅出同类的味道来。
程素素要求程万年办事要机密,程万年道:“明白,年轻时在军里也是这般,不过嘿,他们有不守规矩的。郎君放心,咱们守规矩。”
最后竟是程万年带来的人比这群少年少女更适合隐藏——他们年龄不一,有中年妇人,有壮年男子,有残疾人,有小商贩,本职业是他们最好的保护色。而少男少女们胜在年轻,学习得快。
程素素自己也是个新手,先是筛选识字的人,不识字的还要扫个盲。同时,按照对记忆力的要求进行甄别淘汰,又要剔除一些明显的缺陷,如果有一个脸盲,那就太虐了。期间也断不了做思想工作,先不令他们与外界接触,隔绝的环境更有利于洗脑,呃,做思想工作。召集起来开个控诉魏虏罪恶的会,彼此心连心地坚定了驱逐魏虏的信念,是个不错的办法。
程万年不断地城内里搜寻,程素素不断地挑选淘汰。
“程肃”总是神出鬼没的,一时在,一时又不知道去了哪里。程万年也不在乎,只要能给魏虏添麻烦,就好!
程素素除了着手训练新人,也将旧有的体系运用了起来。不等高据在考虑要如何向老师江先生请教此事是否可行,程素素便召来了高英,让她去做玄字部的头领。程素素将未来的部门划作几部分,高英是其中一部,算是比较明面上的一部。
计划里,当然还有其他部门,这些却都不是高英能够知道的了。
高英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自己还能任用,忧的是此事明显是弟弟来做更能得到个前程。程素素仿佛看出来了,对她道:“有些事情,并不是男子就一定合适。他要沾了这个,就脱不了身了。踏踏实实做事,自有出头之日。此大有为之时啊。”
高英敛神:“是。妾一家上下,悉付与娘子了。”
程素素道:“在娘子这里,你是高娘子。在六郎面前,你就是‘算盘’。”给了高英一个代号。以此为起点,人人都有代号,程素素因自称六郎,然而底下人敬畏渐深,用了北方一个尊敬的说法,于是她的代号就从六郎变成了六爷。万没想到,“六爷”是个女人,还有老公孩子。
定下代号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魏主竟没有再南下,而江先生骂了无数回的王三郎也终于从魏国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封给谢麟的信。
第212章 急转直下
王三郎僵硬得像块石头, 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腰弓得像个虾米。他维持这样的状态已经很久了, 久到从蒋清泰交给他书信开始。
虽然不是很想冒这样的大风险,但是既领了任务有了官身, 硬着头皮也得干下去。且男儿总有一颗建功立业的心,若在敌穴之中来去自如, 将敌酋玩弄于指掌之上, 那也是一件能够让心理上得到莫大满足的壮举!
哪怕到了王庭便知道事情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容易,但是正处榷场关闭,魏国急需物资的时候,作为商人, 王三郎还是受到关注与一定的优待的。九王子心腹与他接触,更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重要的错觉。
是的, 错觉。其实那个敌国王子什么都知道, 却像耍猴一样的看着他在王庭里探头探脑, 焦灼等待。而他呢?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探到, 之前以为将王庭各处衙署的设置、有名有号的贵人都打听得差不多,任务简单他又做得不错,可以回来稍作炫耀了。
直到蒋清泰带来了一封信,直白地告诉他:“九殿下命在下来转交此信。”
此时王三郎还以为信是以他的,紧张激动又兴奋, 以为自己熬出头了, 得到敌国贵人的重视, 超额完成了朝廷给予的任务。蒋清泰顿了一顿, 晾到他冷静下来了,又添了致命的一句话:“请转交与贵国谢安抚。”
艹!王三郎跳了起来,原地蹦了一下,模样落在蒋清泰眼里显得滑稽极了。蒋清泰背井离乡,未尝没有一丝遗憾,然而起因是贪官污吏,九王子又冒名将南朝君臣戏耍了一回,魏国南下总是胜多败少,如今再看号称是南朝学问最难得之人派来的这个……什么呢?蠢材?傻驴?呆鸟?
啧,蒋清泰摇摇头,他的遗憾是越来越少了,甚至很有一种“国事糜烂,更该我等一扫浊气,重建秩序”的壮志。再看王三郎指尖一触到九殿下的谕令,仿佛那封了火漆的信封会咬到他似的,蒋清泰唇边一抹笑愈发的轻佻了。
带着蒋清泰轻蔑的眼神,王三郎一路僵硬着回来了。沿途很太平,魏国没有人打劫他,他就是安全的。怀里揣着据说是九王子亲笔的信,仿佛揣着个怪物,王三郎很想就地消失,信什么的,也是不存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边城。
谢麟,正在这里。
王三郎硬着头皮投了帖子,很快得到了召见。
谢麟很和气地说:“你辛苦啦。身陷敌国最是难熬,你的家人很担心你,回去与他们好好团聚吧。”并没有第一时间问王三郎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王三郎只好自己说:“下官无能,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打探到,反倒成了敌酋的信使了。”
谢麟依旧很和蔼,江先生来接了信,安抚地说:“大人既叫你回家,就是给了你的假了,你父亲可托人问了我好几回了。如今可算对他有个交待了。”
王三郎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心里太委屈了。一个水平比普通人略高一点的富人家的子弟,遇到了智商在巅峰时期的敌国王子,差距大到被秒,王三郎此时极需要有人安慰鼓励,可惜谢麟与江先生是吝于给他这样的关怀的。
不问他的罪就算好的了!两次入侵,一次没有察觉,两次还是没有察觉,要你何用?尤其第二次,魏主亲自将兵,这样大的动作居然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是魏国太厉害,还是王三太无能?
王三郎难过地走了,谢麟则拆开了信。
信纸是上好的雪浪笺,此物在魏国越发罕见了,九王子倒是不缺,很奢侈地写了厚厚的一封信。开头问候谢麟及其家人,很怀念与谢麟的会面,第一次见到像谢先生这样姿容俊秀“朗朗如日月入怀”的人,很想能够与谢麟长久相处,可以请教学问。回国之后,他又历尽辛苦,搜集了谢麟的文集,同时还提到了谢麟之父谢渊的文章,夸赞谢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由于仰慕,便冒昧地给谢麟写信,托“令仆”给捎带过来。
继而笔锋一转,写了他自己的雄心壮志,需要向谢麟请教的地方。再婉转的笔调也掩盖不了他抛出了一个诱饵——创文字。“大魏本无文字,借他族文字终有表意不清之处”所以希望谢麟这样一位“学究天人”的大儒,能够参与其中,给予他帮助。
这无疑是一块大大的香饵。能够参与创制一种文字,是多少人等也等不来的机遇?多么的荣耀,必能名垂青史的。
谢麟读到此处,却是面沉如水。于魏国而言,这是再荣耀不过的伟绩,但是谢麟却看出了其中的内涵。“有自己的文字”,若他是魏人,内心必生无限自豪之情。哪怕是个旁观者,都会赞叹定策者之眼光格局。可他是敌国重臣,直面魏国兵锋的人,那是真的开心不起来的。
继续往下看时,九王子言语又缓和了下来,以忧虑的口吻写了魏国的难处,天时太不好了,暴雪、干旱、蝗虫等等,无时无刻不在对魏人的生存构成威胁。挣扎在死亡线上,纵是王子也不敢轻忽。但是!他是绝对反对现在这种野猪拱地式的侵略的,这一点请谢麟一定要理解,他本人很喜欢南朝的繁华,喜欢南朝的礼仪,是绝不会想做砸锅这种煞风景的事情的。
继而写他的难处,如今魏国上下还有很大一部分人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不大能接受他的主张,他希望谢麟能够来给予他帮助,帮助他确定法律制度。
权利的饵又抛了下来,如果说创制文字对个人而言是名声多于物质利益的话,那么制定制度与法律,其中可以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参与定律必是位高权重之人。
最后又对谢麟表示了关怀,以为像谢麟这样的人,应该锦衣玉食,玉堂金马而不是爬冰卧雪、餐风吸露。暗示会给谢麟提供前者那样的环境,不使他吃苦受累。
谢麟这厚厚一叠信纸往桌上一摔,难得骂了一句粗口:“竖子敢尔!”
江先生小心地凑了上来,指着信请示:“东翁?”我能不能看一下呀?
谢麟道:“先生看吧。”
江先生匆匆取了信,一字一字将信里的内容掰开了看,看完第一句话便是:“东翁!此时万不可糊涂!请东翁即刻具本与圣上!这是劝降您啊!”必得向宫中报备,以免留下隐患。
谢麟冷着脸:“知道了。”
江先生道:“这魏九……其志不小。”
“当然,”谢麟冷笑道,“他爹还活着呢,他就将饼画得这么大,做得好白日梦。”
“然以为奸狡,未必不能如愿啊。”江先生动起了歪脑筋,是不是从中挑拨一下呢?看起来这个魏九有点“雄才大略”的意思,让这样的人执掌魏国,对本国不利。
谢麟道:“哪怕将这信给魏主,也难撼他分毫。这个人,会是我们以后长久的对手。先布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