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笑着摇摇头:“来看看阿爹, 我看到阿爹, 心里就高兴, 心里高兴, 就想笑了。”
皇帝瞥了他一眼:“哟, 不是来给谁求情的吗?”
太子嗤笑一声,肩头微耸:“看来, 余道士是真的犯了事儿了?”
皇帝道:“怎么?你这是要开始了吗?”
太子连连摆手:“阿爹可别胡乱冤枉人!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知道我要求情的?阿爹心里, 我就是个傻儿子!”口气里满里委屈和撒娇了。
都说天家无父子, 却因只有一根独苗,皇帝与太子两个父慈子娇得厉害。皇帝一腔心血, 不知有多少耗了在这儿子身上。现见他来, 并不曾张口就为余道士求情, 皇帝心里升起淡淡的喜悦来。故意问道:“你怎么不傻了?”
太子拿肩膀蹭了蹭皇帝,笑嘻嘻地:“我要一来就求情,才叫傻呢。既是用得着求情的, 他就是触怒了阿爹。我不先问问阿爹因什么而生气,为什么气坏身子,就张口?一个道人,能比亲爹要紧吗?当我是后宫妇人呢,谁个求情管用,谁个就有脸面?一听有了可施展的事儿,不问因由,就要给自己长脸?”
说着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就着这个姿势两眼望天,咯咯笑个不停。
皇帝被他笑得也是哭笑不得,最终被逗乐了:“你呀!”
太子且笑且问:“哎,阿爹,说说嘛,怎么了。”
皇帝顿了一下,道:“利令智昏,居然假称天意,要支使起我来了。你也要当心他,我看你对他太优容了!”
太子笑容微敛:“是。”
皇帝缓了口气了:“你要分清楚,是臣下为我所用,不是我为臣下所用,那是傀儡。”
“是。”
“余道士,我已经逐出去了,你且也不要见他,他该醒醒脑子了。”
“是。”
“别光答应,说点什么呀你。”
太子道:“阿爹不是把该说的都说完了吗?我还能说什么呀?”
皇帝忽然问道:“是淑妃叫你来的?”
太子失笑:“她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唆使你。”皇帝不太满意地说。
“也没唆使得动,儿也要优容余某人一二不是?做个脸。”
儿子豁达了,皇帝又忧心了:“你也不要不敬畏神灵!”他这般崇道,也是因为自己就这一个儿子,还常生个病什么的,令人提心吊胆。实在不行,自己再活五百年,也不能将江山葬送了呀!
太子开始百无聊赖地拍蚊子,看得皇帝很生气:“是不是李福遇又说什么了?”
太子笑道:“他说得也不错嘛。”
皇帝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扯过儿子来,将余道士所作所为说与太子:“你要小心!”
太子心道,这是要小心谁呢?是小心有人在耍这样的把戏,还是小心程犀?怎么看,国家安宁,就是给个王莽曹操,他也成不了事儿吧?
然而,至尊父子的心中,却又同时埋了点小疙瘩。
太子故作不经意地问:“程犀的母亲,真的是?”
皇帝脸皮一抽:“老九那个混蛋办的好事,到现在还收拾不干净首尾!”皇帝兄弟排行第三,齐王第九。
太子顺口道:“幸亏九叔没留下,不然……”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口。父子俩面面相觑,面皮都僵住了。
良久,皇帝道:“这话一个字也不许往外漏!”比起程家,怎么看,齐王都像是更有可能的那一个吧?
太子叹道:“要是李相在此,必会说阿爹胡思乱想的,他从来不信这个。”
皇帝抬手给太子后脑勺来了一下:“说我?不说你吗?你爹被人说了,你要挡在前面!”
太子摸着脑袋哀叫:“别打别打,打这一下儿,让娘娘知道了,又得睡不好觉了!”
吴太后生怕齐王绝后,更怕皇帝没儿子!太子咳嗽一声,整个后宫都得跟着吐血。他可是独苗,万一有个好歹,大家一块儿玩完,连冷宫都住不踏实。
“还学会告状了!”皇帝虽然说得凶,手却很正直地给儿子揉脑袋。
父子俩正腻歪着,小黄门急趋进来禀报:“圣上,殿下,李相公求见。”
皇帝收回了手,太子收回了脑袋,脉脉温情消失不见了,皇帝道:“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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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丞相被小黄门引着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只见皇帝与太子各踞一张蒲团。李丞相眉头微皱,还是先向二位见了礼。皇帝咳嗽一声,指着空着的那个蒲团:“坐吧。”
李丞相端正坐好,先劝谏:“圣上,子不语怪力成神……”
李丞相天生反感一切打卦算命,捎带的反感一切会打卦算命的人。旁人这么天天在耳朵边叨叨叨,皇帝能把他打成狗,李丞相不一样,他的反感,有原因,皇帝也接受这个原因。
是以皇帝只是摆摆手,问道:“卿此来,就是为了跑到宫中道观说这个?”
李丞相肩膀一塌:“臣来收拾烂摊子。”
“咦?”太子发出疑惑的声音,他以为李丞相要为未来的女婿来听个风、说个情的。
皇帝不动声色地问:“什么烂摊子要你来?朝上出了什么事了吗?”
“是臣的家事,”李丞相略有疲惫地说,“臣就像个土财主,招了个傻女婿是要他扛活的,招来才发现是个活祖宗,我得给他扛活!”
还是说情,可这说法却勾起了至尊父子的一点兴趣。皇帝问道:“怎么?”
李丞相道:“圣上,究竟今日是怎么了?他要哭不哭的来找我,也说不明白是个什么事儿。”
皇帝清清嗓子:“不知道什么事,就敢过来,你还真放心?!”
李丞相惊讶地挺直了腰:“怎么?有什么大事吗?”
皇帝懒洋洋地道:“他什么事也没有,朕将余道士逐出去了。”
李丞相道:“不见发旨呀。”
皇帝老羞成怒:“明天就补上!朕召余道士的时候,发旨也没过你们!你不许再说别的道士的坏话了。”
李丞相抽抽嘴角:“遵旨。”
长久以来,这是李丞相第一次让步,皇帝自觉赢了一回合,脸上露出丝微笑来,漫不经心地问:“你很喜欢这个女婿?这般为他奔波,没见你为那几个这么操心呀,仔细几个闺女回娘家说你偏心。”
李丞相道:“没想偏心,也是个土财主家的扛活女婿。臣那几个儿子,要说愚钝,那也是自谦,要说国之柱石举世难寻,那是自欺欺人。就想,招几个女婿,总能碰到一个可以在臣百年之后,看在姻亲面上相帮扶的。”
皇帝点头,这也是像李丞相这样科举出身的人,常有的打算:“即便儿子青出于蓝,也是想招个好女婿的。”
“是呀!”李丞相附和着,“谁也不嫌帮手多,却有一样,得人品能过得去。否则,再有能耐,也是祸害。将祸害引到家里来,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不错。卿看程犀,忠厚可靠?”
李丞相反问道:“臣当时不知道他是程公的孙子,只知道他是道士的徒孙。”
太子笑道:“这是好到都不计较他跟道士是一伙儿的了?”
李丞相斩钉截铁地道:“僧道尼姑,本来就很讨厌!说自己会算命打卦的,是讨厌之中最讨厌的。号称会驱邪的,自己就很邪门!”
皇帝打断了他:“说女婿,说女婿!”
“圣上别不爱听这个,女婿有什么好讲的呢?就说臣自己,要不是算命的胡扯,臣少年时哪有那一番波折呢?臣的生父,要不是信了他,哪会是如今这样?陛下,这都是把戏!若臣当初被溺死了,谁又能知道这骗子不灵呢?死无对证!”
“你别说不灵的骗子,灵验的也是很多的嘛。”
李丞相卷起了袖子:“什么灵验嘛,以前臣说到一半,陛下就要打断臣。这回臣一定要说完。就说……啊,就说东宫,传闻余道士灵验?他又不是从织室里拖出李陵容,他所相者,皆是陛下后宫呀!太子降生,是天意,与道士何干?”
皇帝冷静地举起袖子抹脸。
李丞相:……
太子笑道:“阿爹,李相公这话,有理。”
皇帝道:“前面的没有道理,后面的倒有些道理。不许再说道士了!说女婿。”
李丞相眨眨眼:“女婿?现在不忍心他扛活了,就打发到祠祭清吏司去,抄抄碑文,看看谥号,看看前人,明白些事理,稳稳当当。”
皇帝擦完了脸,笑指着他:“我说你怎么力争要他去那里,居然不给他个优差,原来是打这个主意。你要仔细了,年轻人有争先之心呐,你将他放到那里,恐怕心中要生怨的。”
“会生怨的人,怎么敢招做女婿呢?”
“这么拿得稳?”
“臣是一生下来就要没命的人,得为陛下大臣,靠的可不是什么算命打卦呀。”
皇帝与太子皆是若有所思。
李丞相又小声道:“再说一句,他是程公的孙子反而好,沾着祖父的美名,他就要背负其重,但有行差踏错……谁会帮他?只有群起而攻,是也不是?”
皇帝大笑:“你这算是说了实话啦!可不能让他知道。”
李丞相道:“臣见了他,也这般说,还要教训他,老实些。人,对于有美名、或居高位者,要求总比对一般人更苛刻些。哪怕自己做不到其中之万一,也要别人做到。不是吗?”
皇帝拍地大笑。
李丞相见皇帝高兴,又说了:“陛下看,靠算命的,是不可信的……”
皇帝道:“你走吧,三清面前说这个,我怕他们下天雷来劈你。你女婿,没事儿。祠祭清吏司,呆几天得了,你不舍得他扛活。他又不是我女婿,我点他进士,是为了他十八岁就来拿着俸禄养老的吗?”
李丞相被赶走了。
太子好奇地看着李丞相的背影问道:“阿爹,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皇帝笑道:“恐怕是知道的,可是,有什么用呢?哪朝哪代,王莽都是活不下去的。哈哈哈哈!”
太子跟着笑了起来:“多个扛活的,也没什么不好。”
话虽如此,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一点点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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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丞相头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家里,程犀还在书房里一面与李巽闲话,一面等他。看到他来,二人一同起身。李丞相道:“都坐下吧。”
李巽急问:“伯父,如何?”余道士之事,程犀果然是告诉了李丞相。李巽虽不知详情,却也知道余道士坑得程犀不得不向李丞相来求援。
李丞相皱眉看着这个侄子:“稳重,稳重些。”
李巽一缩肩膀,站好了。
李丞相对程犀道:“好了,圣上和东宫,芥蒂应该消得差不多了。从今而后,你要忠臣爱民,一以贯之。”
程犀垂手道:“是。”
“那个什么朝廷重臣任职詹事府的事情,休要再提!话是好话,不该臣子先去讲。”
程犀受教。
“余道士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再问了,让你师伯也不要管。你师祖不是个多事的,倒是你那个大师伯,忒爱操心。”
“是。”
程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则余道士,是否会有妨碍?”
“要是有妨碍,你想怎么办?”
程犀慎重地道:“视东宫心意而定。”
李丞相点点头:“知道了,你——回去吧。不要小瞧祠祭清吏司!”
“是。”
李丞相摆一摆手,程犀见他不再有他言,乖乖地告辞离开。
回到家中,没有意外地,程素素在等他。
见到程犀,程素素迎上来,先帮他除去外袍,又张罗茶水。程犀这一日心力交瘁,难得没有形象地瘫在了塌上,接过茶来饮了一大口:“衣裳搁着吧,你再踮脚,也够不着那架子。别把我衣裳甩飞喽~”
程素素将衣裳交给了阿彪,凑上去问道:“成了?”
程犀笑着点头:“是啊。不过有一样,岳父大人说不行。”
“呃?”
“有关詹事府的事情,现在不是臣子插口的。至尊父子情深,哪用这样?嗯?若说以后,就更不能提了。我想,天家的事情,不是疏不间亲那么简单。而是君臣有别。”
程素素虚心受教:“是。”
“二郎回来了吗?”
“嗯,他揪着三哥去做功课了。观里传话,先当不知道,什么都先别讲。”
程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啦。”
程素素捧着茶碗,低声道:“是吗?”
“是,”程犀一躺,将胳膊垫在脑后,自嘲地道,“眼下,圣上心里肯定有点什么,我得猫着,不能动弹啦。岳父没明说,我也看得出来。这样大的事情,岂是一番话就能全然打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