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信封不经意间滑落地面,落入一汪积水中,渐渐模糊了那行字迹,只余下一片墨色自其上浸染而过。
“见字如面,思君当归。”
三年以来,他从未有过这种心情,可是现今他决定堵上一把,哪怕输掉这即将到手的天下。但他却从未想过,他在无妄山断仙崖上等了整整一夜,未曾等到月琅,却等到了他的三哥,如今的孟绥皇帝,戚常炜。
戚常远将来时耐心在手中扎成一束的星白色野花随风抛向断崖之下,然后回身,抽出腰间尘封多年的木剑。不用真刀实剑,只因在这无妄山中,他绝不杀生。
他没有告诉月琅,当年自己折断的那把剑并非她曾亲手授予他的这把,他将木剑随身携带多年,只想以此慰藉余生的孤苦与相思罢了。
身后愈来愈多的禁军将他包围,他却恍若未闻一般,似乎眸中只容得下眼前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戚常远飞身上前,与月琅曾经选择的接班人进行最后的比试,顽固而偏执。正在过招之间,一抹月白色的身影却自远方行过,虽然相隔甚远,可他还是瞧出了她。就似发疯了一般,他不顾眼下千钧一发的局势,冲着那抹背影拼命呼喊,似乎用尽了平生全部的力气。
“月琅!月琅!……”
直到感受到对方的剑尖没入自己的心脏,他这才砰然跪倒在地,眼睛却一直追随着那抹熟悉却又决绝的背影,许是感知到什么,那个身影顿了顿,却并未回头,只继续向前离去。
一滴泪水猝然滑落,在闭眼之前,他自胸腔之中撕扯而出剩下的三个字,那句他至死都没来得及告诉她的话。
“我爱你……”
我爱你,可是,你却抛弃了我,毫不留情。
落雪枕风雨,月明照清眠。
自从回到望江楼后,常乐这些时日折腾的厉害,今日难得赐了个好梦,这会儿清醒过来,顿觉四肢通畅,头脑清醒,心旷神怡。
只是还未抬起眼皮,便感觉身侧多了一道呼吸声,伴着均匀的吐息,常乐头皮发麻,颤巍巍张开一条缝,缩在锦被后面瞧了瞧身侧。
宋祁?!
常乐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伸出小手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儿,痛地一呲牙,这才彻底相信了眼前的场景。
宋祁此刻正阖眼睡在自己身侧,就算是之前在淮南王府,他们都是分开睡的,如今却共用了一条被子……
眼眶忽然有些酸胀,常乐无声地笑了笑,她本来以为,自己的余生怕是再也不会和他有任何交集,可是今日一见,她似乎更能确定一件事情,她这大概、也许是真的瞧上他了。
腰间不知何时缠上了某人不太老实的胳膊,然后猛地一使劲,自己便被带入那人怀中,彻底扎在那人结实的怀抱里。
常乐破天荒地脸色一红,脑袋微微抬起一个弧度,瞪着宋祁明显有些翘起的唇角,咬牙切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就算您老人家是王爷,这也算是私闯民宅了。”
宋祁伸手托住常乐的屁股,然后将她向上一带,让她对上自己笑意满满的双眸,“今日除夕,为夫自然要陪在这里,否则独守空房也太过清苦了些,好歹本王也是个精力旺盛的主儿。”
常乐瞥了他一眼,伸手掐住那人白嫩的耳垂,恨恨道:“宋大公子,脸呢?”
宋祁却任她摆弄自己的耳朵,眼神专注地落在常乐脸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模样,灼得她皮肤滚烫,
“想我了吗?”
声音是少有的沙哑与干涩,常乐脸上飞过几朵红霞,却又无处可躲,只能迎上他的目光,狠下心来,一噘嘴,一闭眼,“叭嗒”一声亲上宋祁的脸颊,自己的脸色倒是红嫩地几乎要掐出水来。
宋祁未曾料到常乐会如此直白,猛不丁愣在原处,等回过神来,常乐正打算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去。宋祁将她带回塌上,眸光压抑深沉,却又满含亮光,“这可是你勾起的。”
常乐心尖猛地一跳,还未伸手挣扎,那人就先一步低下头来,含上她的唇瓣,那般细腻温柔的辗转厮磨,那般熟悉醉人的淡淡竹香,就这样抚慰了常乐躁动的心情,然后让她甘心彻底沉沦。
☆、饺子宴
当常乐提着满满一篮猪肉,慢悠悠回到望江楼时,正好瞧见一抹修长的暗红色身影,那人正攀在门外架好的扶梯上,为望江楼大门贴上两条红灿灿的对联,袖子半挽,额角的汗水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出盈盈微光。芊芊和棉儿则一人抱住扶梯的一边,生怕这位大佬掉下来,摔断那金贵脆弱的骨架。
常乐一把将袖子薅起来,拍了拍自己有些褶皱的裙摆,将篮筐搁门口一放,便打算过去帮忙。谁知,自己身后猛然一阵阴风吹过,伴着一人哭唧唧的娇嫩哀嚎声,常乐一抖眉,忙双膝下跪,叩首行礼。心底却忿忿然,果真是有其叔,必有其侄。
许是常乐反应过慢,直到芊芊和棉儿将自己飞快地架进望江楼内,并将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她这才想起自己刚刚那番动作着实不妥,若是让过往的路人瞧见了,定是会猜出小皇帝的身份。
“皇叔,誉儿不明白,你怎会挑了这么个笨丫头呢?”
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常乐一抬头,果不其然瞧见小皇帝那丫扒在宋祁身上,明明一脸享受,眉头却又拧成了一股麻花,似乎当真被常乐的“蠢笨”伤透了脑筋。
士可辱,不可杀……
常乐硬生生把心底那股骂街的欲望压下去,然后扯起脸皮,笑得没心没肺,“皇上您说什么都对。”
宋祁那厮按住小皇帝宋誉胡乱扑腾的双手,然后将他自身上扯下来,然后微微行礼,“皇上如此出行也太过大意了一些,若是太后问责,宋祁难辞其咎。”
谁知,见宋祁如此模样,小皇帝却一噘嘴,转身指着常乐的方向,泪眼汪汪地怒道:“都怪你这个笨女人,皇叔如今就连除夕夜都不陪朕过了!”
常乐无奈地抖了抖眉,玉手自长袖中探出,擦了擦额角的虚汗,想象中自己却已经忿忿然掐了一把小皇帝宋誉那水嫩嫩的小脸蛋,心底尚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宋祁清晨起床时的那番作为,多半是情不自禁地迷上了自己,那她也姑且算作对他另眼相待,可如今小皇帝的这般行径,是在和她抢男人嘛?!
除了外面的莺莺燕燕,她竟然,还要提放着男人不成?!
常乐从鼻中哼出一声,到底是宋祁这丫的魅力太大,还是这小皇帝被冬日的风吹坏了眼睛,看走了眼呢?
“乐乐,跪着做什么?快些起来。”
宋祁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只消一只胳膊,便将常乐腾空带起,揽在怀中,眸光水汪汪落在常乐面上,口中的话却又是对着前方急得跳脚的小皇帝说的。
“皇上龙体金贵,微臣这便派人将陛下护送回宫,省得太后挂念。”
小宋誉可怜巴巴地望了望宋祁,又恶狠狠瞪了眼常乐,常乐连忙谄媚一笑,没成想,皇上他老人家的目光早就越过她重新落在宋祁身上,幽幽怨怨。
常乐终是于心不忍,偷偷伸手使劲掐了一把宋祁的大腿,宋祁面不改色地颤了颤,然后两步上前,白嫩玉手抚上宋誉的头顶,唇角漾出一抹荡涤人心的笑意,“誉儿乖,过几日皇叔便带你去西郊狩猎,顺势留皇上在淮南王府款待几日。”
宋誉人精似的眸子登时闪闪发光,狠狠地点点头,一把抱住宋祁的胳膊,算是告别。
冬霆一直侯在门外,听得大门一响,便灵活转身,将小皇帝瞬间塞进外面的金盖马车之中,只听一声长鞭响,车轱辘飞速碾过外面湿冷的路面,常乐从望江楼门口一探头,正好瞧见马车扬起的水滴抛撒在半空中,透过远处熹微的落日余光,莫名有些奇异诡谲。
金乌西沉,月华初上,正是除夕备宴时。
常乐耐心地瞧着身边两个重症病娇患者,努力保持微笑讲解着包饺子的奥妙,脸色却越来越阴沉。在她身旁,不是芊芊这一方刚刚漏出些饺子馅,毁了手底下大半的面皮,就是宋祁那厮玉手一抖,撒掉些许白面,然后慢条斯理地拿起常乐的手帕擦起了衣摆。
常乐忍无可忍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伸手将自己沾上的面粉一股脑儿擦到宋祁的俊脸上,那人擦拭衣服的手势一顿,常乐感受到宋祁幽怨的目光,连忙飞身向楼下跑去,宋祁颇有风度地起身,又将木椅放回原处,这才三步并做一步,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棉儿抿着笑在身后冲芊芊暧昧不清地挤眉弄眼一番,芊芊心领神会,望着她家王爷和夫人在楼下追逐打闹的身影,笑得甚是满足。
“奂儿,一会儿你先把这些饺子拿去后厨让王妈煮了,然后送去给楼里的几位姑娘先尝尝。”
棉儿将手下的活计忙完,冲着对面的奂儿嘱咐了一句,奂儿不知为何,也不答应,只默不作声地拿起那盖儿饺子就要起身离开,棉儿忙补充了一句,“对了,夫人特意叮嘱过,先把饺子拿些给洛扬春洛姑娘尝尝,洛姑娘半月没有出门,夫人很是担心。”
奂儿这次背对着棉儿,闷头“嗯”了一声,这才往后院走去。棉儿一回头,却望见王爷在不远处将她家夫人一把抱在怀中,俯身贴在常乐耳际说着什么,棉儿连忙捂上芊芊欲望向那方的双眼,脸色白里透红,正巧此时门口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棉儿佯装呵斥了芊芊一句,然后让她专心包饺子,自己则匆忙下楼开门。
常乐这边被宋祁猛不丁抱了个满怀,脸色血红,谁知宋祁得寸进尺地贴上她的耳迹,湿润的舌头划过常乐粉嫩的耳垂,常乐浑身一抖,双手却似没有力气一般,只知道揪住宋祁的衣领,却又一不小心碰到那人胸前滚烫的肌肤。直到那道敲门声响起,常乐这才回神,眼睛躲躲闪闪,不去看宋祁那笑意斑斓的眸子。
“夫人~”
一番小心翼翼的试探,常乐回头,望见芊芊缩头缩脑的模样,顿时拍开宋祁的双手,笑眯眯瞅着芊芊。
芊芊又小心翼翼地将目光在宋祁面上轮回一圈,才吐出口气,道:“夫人,棉儿说门外有人找您。”
常乐并未多想,只转身拍拍宋祁的脸蛋,眉眼弯弯如新月,“好好包饺子听到没,姐姐我回来定要好好检查。”
宋祁抓住常乐闹腾的小手,放在唇边,轻声道,“好”。
只是他的眸光里却快速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忧伤,快到常乐根本机会没有察觉。
宋祁立在原处良久,直到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宋祁缓步行到门外,走进外面呼啸而过的冷风中,眼前的景象却似尖针一般扎进他的心脏,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江恒裕冻得青紫的嘴唇狠狠落在常乐的额头,两个人就这样忘我地拥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似乎要抛下身后纷繁复杂的世界。
宋祁的面色愈发苍白,唇角泛起一丝没有温度的笑意:
月琅,我从不舍得伤害你,可是,你却一次次伤害了我,毫不留情。
“王爷,饺子出锅了,您要不要先来尝尝?”
芊芊在宋祁身后抱着瓷碗兴冲冲地说道,谁知刚一说完,她家王爷便似丢了魂一般,走入了远处的夜色之中,背影莫名的孤独落寞,却又挺得笔直,就似即将赴战的将士,芊芊心中忽地升腾起这么句话来,“今当远归兮不复回。”
☆、是否曾经遇见你
“夫人,您站在门口已经一个时辰了。”
芊芊和棉儿在大堂中乱糟糟地转悠了半晌,棉儿瞅着时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常乐还没有进屋的趋势,这才心急,一把将芊芊推上前来,接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芊芊瞅着常乐阴晴不定的面色,试探道:“王爷想必是临时有事,这才来不及和夫人招呼一声,您就先宽心进屋,吃点饺子吧。”
常乐本是半闭着眼,此刻听到芊芊如此关切的语调,这才睫毛轻颤,睁开双眼,眸中却氤氲着一层雾气,让人捉摸不透却又心疼不已。
“我好似很久之前便见过他。”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芊芊禁不住回头向棉儿求救,棉儿略为尴尬地咳嗽一声,微微挪上前来,“夫人,依棉儿看,这王爷许是被醋着了,和你赌气罢了。”
芊芊心下一惊,忍不住在背后掐了一把棉儿的胳膊,生怕棉儿这丫头一个不仔细,就在不自觉间给她家王爷和夫人的关系上添油加醋,乱做了调和。
吃醋……
常乐忽地吃吃笑出声来,耳际的琉璃细坠亦随着扶波荡漾,棉儿没成想自己的一句话竟有如此神效,忙随着常乐亦笑成了一朵桃花。
忽地感到有人轻轻拉住了自己的袖口,棉儿一侧头,正好瞧见芊芊冲她轻轻摇头的模样,棉儿回身细瞧才发现,她家夫人的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伴着那道笑声,在她脸上流逝不息、肆虐不止。
常乐开口,刻意忽略自己心底的那抹难言的悲伤,“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你们先回屋吧。”
芊芊本是不放心,还待说些什么,棉儿就已提前冲她咳嗽一声,算作提醒,芊芊这才作罢,两人忧心忡忡地回了各自的房间。
常乐一抬头,今夜除夕,月色正好,清冷银辉撒向人间,倒像极了初见时他的眸子。
也许,正是因为太在乎,才会表现得那般迟钝,而现今,她终于肯直视心底的那抹欲望,才发现,她的脑海和心底全都是宋祁的身影,半分空隙都塞不下旁人。
刚刚恒裕自侯府家宴中偷偷脱身,就这样在除夕夜徒步行至望江楼外,常乐推门而出,望见他在寒风中微微发颤的身影时,心中却只是有些愧疚,愧疚自己竟然没有半分心疼。
她一直认为自己喜欢的是恒裕,所以对待宋祁时,她也总是真真假假,不想让她和宋祁的关系最后变成自己的一种负担。只可惜,上天从不会顺遂人意,若是她从未被宋祁带回王府,那么她定会顺理成章地爱上江恒裕,可自从当日,她打淮南王府的高院之上落入宋祁怀中的时候,似乎便注定了后来这一切。爱了就是爱了,哪怕为此她彷徨不安,哪怕她装傻充愣,都抵不过心底那层日渐清晰的缱缱柔情。
所以就在刚刚她冲恒裕笑得坦荡真诚,只道了句:“我不想再欺骗自己,恒裕,对不起。”
江恒裕的眼神霎时有些颓靡,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在地,常乐两步上前,连忙搀住他的胳膊,恒裕的面色愈发苍白,早前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早已不复存在。
“乐乐,你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