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用鞭子的人。”商青鲤声音冷沉,似凝风霜。
“我只讨厌你。”原欺雪一挑眉。
商青鲤不欲在逍遥王府与原欺雪动手,省得给玉轻舟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闻言只看了原欺雪一眼,道:“荣幸之至。”
她言罢转身向湖面掠去,脚尖点过层层莲叶,不曾在湖面溅起一丝涟漪。
“你别走!”原欺雪站在桥上气急败坏道。
“你追来便是。”商青鲤头也不回。
原欺雪看了眼铺满莲叶的湖面,眸中掠过一丝惧色,咬了咬牙,飞身一点桥上石像,纵身向商青鲤追去。
鞭绳从她手上飞向商青鲤,如灵蛇游动。
商青鲤不耐地回身握住鞭子,掌心内力一凝,就欲像在大荒城外对待水凝碧一样将原欺雪的鞭子毁掉。
她握住鞭绳的手一拽,堪堪稳住身形站在莲叶上的原欺雪不知怎么一个踉跄,“噗通”一声便落了水。
商青鲤:“……”
她看了眼在水里扑腾的原欺雪,抿了抿唇,想趁此机会摆脱原欺雪的纠缠,转身欲走。
“救…救命啊!”原欺雪惊惧的呼救声在身后响起。
商青鲤皱了下眉,回头看去,原欺雪惨白着脸从池水里探出头,挣扎了一会儿头又沉在了水里。
“阿鲤!”站在桥上的玉轻舟察出不对,扬声唤道。
商青鲤纵身一跃,倾身探手,抓住原欺雪的衣领,将她从水中捞了起来。
☆、二九。怵惕梦成魇。
这样抓着原欺雪的衣领实在不雅。
原欺雪整个人破水而出的刹那商青鲤已改抓为搂,一手搂在了原欺雪的腰间。
她很瘦,商青鲤手臂一圈便能将她整个人揽入怀里。
商青鲤的手堪堪圈住原欺雪的腰身,原欺雪已伸手勾住了商青鲤的脖子,她失了血色的脸惨白如纸,鸦发淌水,水珠如线顺着额头脸颊向下滴落,整个人像一只受到了极大惊吓的兔子,惊魂未定地往商青鲤怀里钻去。
“哥哥……”原欺雪低声啜泣道。
她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若蚊蝇一般,几不可闻。
似是所有的惊慌失措都在这声“哥哥”里化作了无尽委屈。
商青鲤搂着原欺雪的手不禁一紧,索性将人拦腰抱起,足下轻点莲叶,飞身将原欺雪带回了她住的院子里。
紧闭的房门被商青鲤一脚踹开,她抱着原欺雪进了房间,反手一掌将房门掩上。
原欺雪的手仍旧紧紧勾在商青鲤的脖子上,口中一直反复呢喃着一句“哥哥”。商青鲤扶着她在地上站好,没有任何犹豫地解开了她的衣裳将人剥了个精光,手掌一翻隔空取来一条长帕拭去她身上的水痕。
把原欺雪抱上榻,商青鲤用帕子裹住她尚在滴水的一把长发,翻出一套干净的中衣替她换上,又扯过榻上的薄被搭在她身上。
被子刚搭在原欺雪身上时,玉轻舟已在门外唤道:“阿鲤。”
商青鲤走过去将门打开,玉轻舟站在门口探头向房内瞄了一眼,见到被商青鲤随手扔在地上的衣裳,他面色古怪道:“阿鲤…你这是把人活剥了?”
“……”商青鲤径自走到茶几旁坐下,道:“你有意见?”
“没。”玉轻舟摆了摆手,道:“我已经让谨言去请御医了,这个…咳…我就不留在这里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自始至终不曾抬眼向榻上的原欺雪看去。
商青鲤道:“她有穿衣服。”
玉轻舟脚步一顿,又听商青鲤道:“是我剥光了她,要负责也是我负责,你躲什么。”
“咳。”玉轻舟回过头来看着商青鲤道:“其实这种事你可以让丫鬟来做的。”
“嗯。”商青鲤可有可无的应了声,道:“顾轻呢?”
“顾轻?”玉轻舟一愣,眼波微澜,道:“那个南蜀郡主啊…父皇遣人秘密送她回去了。”
南蜀与北楚两国现下的关系本就有些微妙,都道是一山不容二虎,九霄之上自是也容不得两个霸主的。偏偏两国之间又有个倚仗山川之险在夹缝中顽强求生的东朝在,致使两国面上一派和气,暗地里却互相较劲都想要拉拢东朝。
东朝掌权者也不是个糊涂的,虽与北楚断绝往来几近十年,但这十年里与南蜀走的也不算太亲近,大有闭关锁国之意。
南蜀与北楚互相制衡的结果便是两国都不敢轻易起兵强行吞并东朝,一来东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强攻之下必有一定伤亡。二来,说到底也不过是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顾轻身为南蜀郡主,又是南蜀晋王风吟晅未过门的妻子。风吟晅其人,商青鲤不清楚,玉轻舟却是了解些的。此人是南蜀太子风吟晔一母同胞的弟弟,军权在握又深受风吟晔的信任,他此次奉旨去南蜀祝寿是假,参加风吟晔的登基大典是真。
这关头顾轻被追杀,想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顾轻若是在北楚境内出事,大抵没有人比玉轻舟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今日之北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真与南蜀撕破脸皮……
“我知道了。”商青鲤扫了一眼面色沉重的玉轻舟,道:“上次说与你一道去南蜀的事,只怕做不得数了。”
“怎么?”玉轻舟惊讶道。
商青鲤垂下眼,道:“有点事要办。”
玉轻舟一瘪嘴,想要开口再说上两句,谨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爷。”
他转头看去,谨言带着御医步履匆匆而来,只得道:“进去吧。”
御医给原欺雪把过脉以后写了两张方子便离开了,谨言拿了药方去抓药煎药,玉轻舟瞄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原欺雪,忍不住好奇道:“阿鲤和这位十公主……”
“无关。”商青鲤道。
衣服上满是抱了原欺雪之后留下的大片水渍,商青鲤有些不适地拢了拢眉,起身道:“我换身衣衫。”
她掌风一送,将房门掩上。
“嘶。”玉轻舟瞪了眼差点撞上他鼻尖的房门,冷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揉鼻头,不满道:“阿鲤总是学不会怜惜我。”
商青鲤眸间笑意一闪而过。
换好衣服后商青鲤站在榻边看了眼原欺雪,她脸颊上、嘴唇上都毫无血色,只眉间那点朱砂成了唯一的艳色。她极不安稳地蹙着眉,豆子似的冷汗一颗颗从额头淌落,口中一直反反复复呢喃着“哥哥…哥哥……”
她平日里的倨傲荡然无存,像个脆弱的陶瓷娃娃,一碰即碎。
商青鲤眸中冷淡尽褪,伸手探了下她的额头,掌心下的肌肤并不烫手,商青鲤心下稍安,便欲收手。
原欺雪却突然一把握住商青鲤的手腕,柔柔唤道:“江师兄。”
眸色微冷,褪去的冷淡顷刻间覆上眼底。那一瞬像是百爪挠心,心头五味陈杂。商青鲤挣脱原欺雪握住她的手,从枕畔取出鸿雁刀。
“江师兄…”榻上原欺雪又唤了一声。
商青鲤握着鸿雁刀,眉头微皱。
……为什么听原欺雪唤“哥哥”时她会心生怜惜,而听她唤“江师兄”时,她心头竟有火起?
这一把火烧的莫名其妙。
商青鲤敛了敛心神,转身从柜子里拿起包袱出了门。
“阿鲤?”站在院中的玉轻舟杏眼扫过商青鲤手上的包袱和刀囊,提了声音道。
“这些日子多谢你了。”商青鲤道。
她红衣灼灼,周身清清冷冷,像是万载寒川上一枝怒放的红梅。那双茶色眸子里,掩埋了太多秘密,十年前玉轻舟窥不清她隐藏在眸底的心事,十年后,玉轻舟也窥不透。
“你啊。”玉轻舟叹气,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同我道什么谢,罢了,保重。”
眸间霜雪碎化,商青鲤温声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玉轻舟笑了笑,道:“再给我抱一下吧。”
面前这人早已不是当年青涩的少年,但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娃娃脸,杏仁眼,秀鼻红唇,美好一如曾经。商青鲤弯唇笑道:“好。”
杏眼里现出一分意外之色,玉轻舟上前轻轻将商青鲤拥住,道:“若有难处,记得找我。”
“好。”商青鲤应道。
牵着惊蛰离开逍遥王府时,正值黄昏。
商青鲤想到被养在太极殿的酱油,有心想让玉轻舟捎句话给江温酒,却不知怎么想到江温酒时,脑海里便不自觉浮现出原欺雪那声“江师兄”来。
于是心头那把好不容易被掐灭的只剩下点火星的火,又像是被人在火星上扔了一把干柴,火星舔舐上柴禾,顷刻间便有燎原之势。
真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商青鲤想要玉轻舟捎话给江温酒的想法就此打住,其实若真给江温酒捎话,她似是又无话可说。不由想到他青衣白冠,语笑晏晏的模样。
江温酒总归是不会虐待酱油的。
商青鲤心中如是想着。
终是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长安城。
此时距离九月初九重阳节还有三个多月,遥山位于原西临与北楚的交界处,恰在西临北疆与北楚青云道之间。西临灭国后,南蜀虽把西临国土纳入了版图,地方名称上却并未有什么变更。
因此商青鲤若是径直去烟波楼,只需出了长安向西途经青云道,不过半个多月路程便能到遥山。
但她心中惦记着顾轻,又打定主意南下去南蜀一趟,就只得先到江南道,从江南道走水路穿过南蜀的祁州、合州,抵达南蜀京都雍州。在雍州停留几日,而后穿过南蜀境内的合州、靳城、连城、夜城,才能到北疆。
如此一来,三个多月的时间,对她来说,还略显紧迫。
出了长安城,商青鲤只稍稍沉思了片刻,便决定走官道,至于能不能追上顾轻一行人,她是毫无把握的。既然玉空寒是“秘密”送顾轻回国的,自是不能排除他们易容换装抄小路的可能,但她对北楚境内小道全然不知,走官道是唯一的选择。
不管顾轻一行人是抄小路还是走官道,总归是都要去江南道乘船离开北楚的。
商青鲤拽了拽缰绳,惊蛰一扬蹄,向南疾行而去。
☆、三零。把酒思闲事。
这是商青鲤第二次到江南。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时隔四年,幼时只在书卷和游记上读到过的旖旎风景,又一次如画卷般在她眼前缓缓铺开,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重湖叠巘清嘉,似是怎么也看不厌。
她一身式样简单的红裙,袖子仍是用黑色绑带绕着手腕密密匝匝绕了几圈。烂银青玉的马鞍上,挂着她的包袱与酒囊。她一手握着刀囊,一手牵着缰绳,惊蛰驮着她不紧不慢穿梭在水墨画似的青瓦白墙间。
将十里荷塘、满城烟柳一一看在眼里,商青鲤想到的,却是平沙茫茫黄入天的漠北。
在她眼里,江南的碧水蓝天小桥流水,像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而漠北的万里萧条云阴风恶,更像是走马提锋的江湖浪子。
商青鲤最爱漠北的夜,冷月如钩,平沙似雪。点一堆篝火,喝一壶烈酒,枕着鸿雁刀听着孤狼长嚎的声音入睡。
她曾以为,这样的生活便是她的余生。
将要到穿过闹市时,商青鲤翻身下马,牵了惊蛰步行,视线掠过沿街的茶肆酒楼,她随意选了家看上去干净宽敞的酒楼打算住上一夜,明日一早去码头乘船南下。
她从马鞍上取下包袱和刀囊,由着上前的小二把惊蛰牵去马厩,径自入了酒楼大堂。
商青鲤一步踏入大堂,就觉大堂里数道目光“唰”地一声落到了她身上。她冷眼扫过大堂内坐着的一众男女老少,目光只在他们搁在桌上的刀剑等随身兵器上停留了一刹,便寻了张空桌子坐下。
有小二凑过来问道:“客观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商青鲤把包袱酒囊等往桌上一搁,道:“一坛烧刀子,半斤牛肉。”
“客官您既是住店,不妨先在掌柜那里登个记,完了上楼歇着,这吃食一会儿直接给您送到房里去。”许是大堂里过于安静,小二说话时不由自主的压着嗓子道。
商青鲤道:“不必。”
小二皱了皱鼻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消片刻便将酒和牛肉摆上了桌子。
商青鲤拍开酒坛的封泥,取了只碗将烧刀子倒满,探手从筷筒里抽出双筷子,就着牛肉一口一口喝着酒。
一时间,大堂里满是烧刀子醇厚浓烈的酒香,酒量稍浅的人闻着这味似是都能醉了。
“他娘的!”一个身材魁梧穿着褐色粗布短打的汉子吞了口口水,一拍桌子,道:“给老子也整上一坛!”
他声如洪钟,手掌拍在桌上,整张桌子都晃了晃。
小二不敢怠慢,快手快脚的上了一坛烧刀子给他。
他拍开封泥,抱着酒坛豪饮了一口。烧刀子味道浓烈,入口辛辣,如火烧刀割,从喉咙直直烫到胃里。
咽下一口酒,他仰头大笑了三声,道:“过瘾过瘾!”
坐在临窗一桌的一个女子冷哼一声,道:“风镖头,劳烦收一收你这把嗓音,硌耳。”
“呵。”汉子冷笑一声,道:“说起硌耳,怎么比得上你们银筝阁的一群娘们儿,整日里不是吹就是弹,当真是聒噪得紧。”
“风不渡!”女子伸手握住放在桌上的一管碧箫,恼怒道:“你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风不渡举着酒坛,又饮了口酒,听言笑道:“你吐一颗象牙出来给老子开个眼如何。”
女子将碧箫竖在唇边,手指按在箫孔上,低沉柔和的曲调流泻而出,内力凝成的音刃如无形飞刀向风不渡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