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青鲤有心想启程去雍州,但一来宫弦未醒,二来她去信给了长孙冥衣,算日子长孙冥衣这几日就该到祁州了,因此启程之事只得暂时搁置。
送走替宫弦号完脉的大夫,商青鲤撑了把伞从客栈出来,在沿街的一家药铺里照着大夫开的方子抓了药,拧着包好的药走在街头,天色近黄昏,下了差不多一天的雨渐渐敛了雨势,风从伞底拂过,卷来细密雨珠,吹落在脸上。
夏日的斜风细雨,不带分毫凉意。
北楚只在江南道可以看见的小桥流水,在南蜀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致。南蜀地处九霄最南,四季如春。比起北楚,少了几分大气,多了几分秀雅。
芳草萋萋,烟波淼淼。
不远处酒肆的旗帜鲜明,在风雨中招摇。商青鲤踩着积了澄澈雨水的青石板,走到酒肆门口收了伞,抬步进了酒肆。
她的酒囊早在浣沙城时就落下了,视线在竹排上小楷写下的各类酒名上一一扫过,最终选了青梅酒。装了五斤酒的坛子被她单手抱在手上,手指上还挂着抓好的药,掌柜送了两枚竹筒打磨成的杯子,细心用绳子替她系在了坛上。
商青鲤看了眼坐在酒肆临窗的位置点了几样吃食吟弄起这风雨来的几个文人雅客,跨过门槛,撑了伞离开。
这样的南蜀,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恍然间,误以为回到了梦里的故乡。
想到故乡,商青鲤握着伞的手紧了紧。这么多年里,她不敢去看一眼的地方,等过了重阳,她理当去看看了。
回到客栈把青梅酒放到房间,将抓来的药煎了喂宫弦服下,又吩咐小二送了几碟佐酒的小菜,商青鲤净了手,在桌旁坐下。
夜色渐深。
她挑亮灯火,从酒坛上取下竹杯,拍开酒坛上的封泥,替自己倒了杯青梅酒。
青梅酒入口绵柔甘甜,又带着些梅子的酸涩,回味悠长。商青鲤握着酒杯,忆起年少时,也曾在梅雨时节喝过这样的青梅酒。
有人锦衣玉冠抱着她坐在膝上,握惯了金碗玉盏的手上握着只青翠的竹杯,诱哄一样地唤着她的名,道:“尝一口。”
旁边眉眼如画的女子嗔怪道:“你又哄她喝酒,哪有姑娘家小小年纪就学喝酒的理。”
她抿了口酒,听得那人在她头顶愉悦笑道:“汤圆儿,她生来就注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那人声音清朗,字里行间是藏也藏不住的自豪与对她的喜爱。
“噼啪。”灯火燃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一下下响起。商青鲤垂下眼,看着手上青翠的竹杯,与记忆里的那只,看上去竟也一般无二。
大抵这就是她不喜欢来南蜀的原因。
这个国家与她梦里的盛景有太多相似之处,容易让她触景伤情,况且,她对南蜀,打从心底里,也该是有恨的。
“笃,笃笃。”
不急不缓的叩门声,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商青鲤并未回头,反手一掌向门上拍去,不曾上锁的门在掌风下颤了颤,露出一条缝。
门外的人像是得到了邀请般,伸手将门推开,迈步而入时还不忘将房门重新掩上。
他的步子很轻,落地无声。
长长的袖袍垂下,在行走间随风荡漾。
窗外拂来的夜风卷着来人身上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商青鲤饮下杯中的酒,道:“我以为是长孙。”
“让你失望了。”
他开口,音色雍容。
商青鲤笑了笑,唤道:“江温酒。”
江温酒走到她身后,将手搭在她肩上,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商青鲤放下手中的竹杯,半侧过身子,稍稍仰起头向他看去,他凤眸里蕴藏着她看不透的危险,她又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会揍我一顿。”
“……”江温酒眉毛一挑,缓缓笑了,他慢慢地低下头,直到两人的鼻尖碰上,呼吸可闻,道:“比起揍你一顿,我更愿意……”
他的唇落下,在商青鲤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商青鲤蹙了下眉,他的唇已覆上她的。
江温酒搂了商青鲤入怀,舌尖将将描摹过她的唇形,便感觉到怀中人身体僵硬的像是一根木头。
江温酒凤眸里现出些笑意,又在商青鲤唇上咬了一口,将唇凑到她耳畔,笑道:“你要学会配合我。”
“……”商青鲤红着耳朵推开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平复了一下快要跳出胸腔的心,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还是揍我一顿吧。”
江温酒:“……”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商青鲤对面坐下,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横着商青鲤,上挑的眼尾因着刚刚的情动染了极淡的一抹红晕,有些醉人。
商青鲤被他看的不自在,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来了。”
“见着你给长孙送的信了。”江温酒稍稍敛了敛眸光,不满道:“你竟只想着他。”
商青鲤取来另一只竹杯,倒了杯青梅酒递给他,顺带给自己添了一杯,道:“送信的人去了太虚宫,传书回来说你不在。”
“嗯。”江温酒接过竹杯,将将凑至唇边,又将杯子放下,苦笑道:“你可知我听说山崖塌了以后,是什么心情?”
“我……”商青鲤愣住,只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再说什么。
“你自觉是为我们好,所以用这种方法阻止我们。只是,你可曾想过,我们或许会因你这个决定而抱憾终身,终日里活在自责与悔恨中。”江温酒直视商青鲤的眼,道。
商青鲤握紧手上的竹杯,一字一句道:“抱憾终身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江温酒听言收回目光,举起桌上的竹杯,一口把杯中的青梅酒饮尽,又替自己倒了杯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
一直到坛中五斤青梅酒全部下肚。
商青鲤喝完最后一杯酒,把玩着杯子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拖着你们走我的路。”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我父…父亲曾经跟我说过,这人世间尽是陌路人。你很好。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但只有喜欢,不足以让我坦然地拖着你走我的路。”
江温酒眸色渐深,看着商青鲤没有说话。
“我父亲病逝那天,我母亲看着榻上阖上眼的父亲,什么话也没说就拔剑自刎,随了父亲而去。”商青鲤道:“你和我母亲不一样,没有我,你仍旧可以活的好好的。”
提及母亲,商青鲤神色复杂,想了想又道:“倘若日后有一天,你认定此生非我不可。往后,即便是火海刀山,我也抓着你一起去闯,生也好,死也罢,都不放开。”
江温酒凤眼一挑。
许是喝多了酒,灯光下,商青鲤桃花眼里是满载的迷离光影,她单手撑头,懒懒向他看过来,江温酒心头一颤,那双魅惑天成的桃花眼,第一次让他生出一种媚眼如丝的感觉。
他指尖叩上桌面,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很期待。”
至于到底是期待什么,江温酒没有明说,商青鲤也没有开口问的意思。
窗外有打更声传来。
商青鲤起身道:“夜深了。”
“天杀拿到了么。”江温酒在她转身时出声问道。
“拿到了。”商青鲤从袋子里掏出那只白玉盒子向他扔去。
江温酒抬手接住白玉盒,揭开盖子看了一眼,道:“怎么不服用?”
“我…”商青鲤顿住。
“嗯?”江温酒尾音上挑,他从白玉盒中取出天杀,起身走到商青鲤的面前,拦住她的去路,见她眸间现出纠结之色,忽然道:“这次,记得配合我。”
商青鲤诧异抬眼。
却见江温酒把天杀含入口中,下一刻唇已印上她的唇。唇上温热的触感让商青鲤一怔,她道:“江……”
她只开口说了一个字,江温酒的舌尖抵住天杀,轻轻一推,天杀已被他喂给了她。
商青鲤凝视着他未阖上的双眼,见到他眼中藏不住的温柔缱绻,眼睫一颤,顺从地把天杀咽进腹中,缓缓闭上了眼。
江温酒眸间漾过笑意,阖上眼将她搂住,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吻很温柔,如柳叶落在了春日的碧波中,在心底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良久,他结束了这长长的一吻,笑道:“真乖。”
他本就雍容的音色,此时就如同一坛陈了数年的美酒,听在耳里,无端有些醉人。
商青鲤红着耳朵,冷冷瞥了江温酒一眼,道:“这种肉麻的话以后少说。”
江温酒:“……”
压下心中的悸动,商青鲤松开不知何时圈上他腰间的手,退后几步,道:“夜深了,就寝吧。”
“你这话……可是在邀请我?”江温酒似笑非笑。
“砰。”
回应江温酒的是一声响亮至极的关门声。
商青鲤下楼敲醒趴在柜子上打盹儿的掌柜,冷着脸向他要了个新房间,三两下洗漱完毕上榻就寝。
这一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甚至忘记了,被她吞下的天杀。
☆、四三。此中有真意。
商青鲤是被一阵“刺啦刺啦”的挠门声吵醒的。
睁开眼时微亮的天色透过雕花窗户投进房内,沙沙雨声不绝于耳。
她披衣下榻,稍作整理,上前将门打开。
酱油衔着只烧鸡蹲坐在门口,竖着两只耳朵,稍稍仰头,拿淡绿的猫儿眼瞧她。
“酱油。”商青鲤桃花眼一弯。
酱油摇了摇尾巴,钻进房内跳上一把红木椅,松口把衔着的烧鸡搁在椅子上,抬头冲商青鲤喵了几声才小口小口撕扯起烧鸡来。
商青鲤举目四望,不曾见到其他人的影子,吃不准酱油是昨夜跟着江温酒来的还是今日其他人带它来的,索性不掩房门,将桌上的盖碗装满白水放到了烧鸡旁,伸手揉了揉酱油的脑袋。
“商姐姐。”不多时外面传来卿涯的声音,商青鲤偏头,卿涯正将半个身子探进门。
“涯儿。”商青鲤唤道。
卿涯星眸里露出飞扬神采,看着商青鲤笑的有些幸灾乐祸:“商姐姐,你猜猜谁来了。”
“嗯?”商青鲤疑惑扬眉。
一抹月白色的衣摆拂过门槛,映入眼帘。
商青鲤脸色骤变,下意识伸手向腰间探去,直到手探空才想起她昨夜临时要了这间房,鸿雁刀仍旧在她之前住的那间房里。她纵身跃出窗户,凭着记忆来到窗下,掌风一送便拍开了窗户,狸猫一样跳进房里。
抬眼便见睡在榻上的江温酒只着了身白色中衣,薄被搭在腰腹间,中衣领口微敞着,白玉似的胸间那点艳丽朱砂尤其夺目。散开的青丝铺在枕上身下,愈发衬得他肤白胜雪。
商青鲤颊上飞出红晕,她缓缓伸手向榻上探去。
手堪堪触及枕头,就被江温酒一把抓住,他手上稍一用力,就势一拉,她便扑到了他身上。
江温酒低笑一声,睁开眼,凤眸转盼多情:“大早上的,你就如此热情?”
“……”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刚睡醒的慵懒,莫名撩人心弦。商青鲤的脸撞上他的胸膛,籽玉般的触感让她不自在地撑起身子,“你……”
“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打断了商青鲤的话。
她敛了敛心神,从江温酒枕着的枕头下摸出鸿雁刀,翻身下榻跳出窗外。
江温酒眉梢一挑,就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风一样的飘过窗户向商青鲤追去。
商青鲤甫一落在院中鸿雁刀便已出鞘,她举刀迎上来人劈下的一刀,刀刃碰撞的刹那,有火星迸溅。
两人刀法如出一辙,手腕一抖便知对方下一招是什么,迎击起来毫不费力,一时间难舍难分。
站在窗边的江温酒见此,凤眸微眯。
等他洗漱打整好下楼到院子里时,商青鲤与那人已经弃了刀,赤手空拳斗在一处。
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两人拳来掌往,衣袂飘飘。
与商青鲤交手的那人步伐诡异,漫天都是连绵不绝的掌影,江温酒看出商青鲤不是他的对手,在他一掌要打在商青鲤身上时上前拦下了这掌。
那人收了手,冷冷向他瞥来。
两厢对视,双方都是一怔。
“师父。”商青鲤唤道。
站在江温酒对面的男人五官并不算出色,却容色皎然,眼灿灿如岩下电。他负手而立,白中微微带着点蓝的月白色长衫在细雨里不曾沾染半颗雨珠。
此人,正是商青鲤的师父,商逐岫。
商逐岫眸中冷色稍褪,他看着江温酒,皱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一言难尽。”江温酒笑道。
商青鲤见此,心道江温酒果然是认识商逐岫的。虽说早在太虚宫里,她就已经猜到这二人相识,但猜到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心中又生出些说不清的滋味。
——江温酒这个人,到底掩藏了多少秘密?
“哦。”商逐岫听言没有追问的打算,只又冷了神色,对江温酒道:“你让开,我今天非要打断她一条腿不可。”
“师父。”商青鲤又唤了一声。
“过来。”商逐岫横眉竖目。
商逐岫眉目间满是愠色,商青鲤知道自己这次趁他不在离开漠北让他担了不少心,也清楚他嘴硬心软不会真的打断自己一条腿,顶多是把自己揍趴下,几天下不了床而已。
因此商青鲤心一横,从江温酒身后走出,硬着头皮再次唤道:“师父。”
商逐岫抬掌就向她拍来。
“咳。”江温酒闪身站到两人中间,替商青鲤受了一掌,轻咳一声,凤眸里现出两分尴尬,唤道:“商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