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格格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又连声道谢。她虽是有孕,但骨子里是一贯的谦卑小心。
李梦其实对宋氏印象挺好的。
第一是因为宋氏相貌平平。
女人嘛,多少总是有嫉妒心的,尤其是对着比自己漂亮的女人。
第二则是因着宋氏平时说话做事总带着一股怯生生的神情,便是女人看了,也不由得会对她产生保护欲。当然,这也和她出身有关。
宋格格的母家卑微,没有后台支撑自然不一样,加上她为人谨小慎微,在府中只求多结善缘,见了谁都是轻声细语,对着李氏更是小心翼翼,说话时,神情总有着讨好的意味。
若是换了别人,这样讨好,未免有流于世故之嫌疑。但偏偏宋格格素来文静腼腆,再加上这幅小心翼翼讨好别人的样子,有时候看着倒还有些令人心酸。
李梦看她脸上胖了一圈儿,说话之间,一低头都有了双下巴,不时地用手用抚摸着肚子,显然是在安抚里面的孩子,不由得小声对她道:“娃娃踢你踢得厉害吧?”。
宋格格一笑,拿杯子挡住了嘴,低低道:“每天都不得安生,总觉得饭吃不下去,都是被这孩子害的!”,正说着,忽然脸色一变,满脸涨红,捧住胸口便作呕起来。
一旁的婢女动作麻利,顿时将手中的捧着的小银盆向着李格格面前一接过去,同时帕子遮挡住了。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也不知道在这怀胎数月的时间内做过了多少次。
李梦赶紧伸手,帮着宋格格顺了顺气,又轻轻抚摸着她后背,道:“别慌!别慌!”。
宋格格感激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刚想说什么,又是一阵狂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李梦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热毛巾卷儿给宋格格,扶着她肩膀,让她擦了擦嘴角。
宋格格歉疚地起身对福晋蹲了身子,道:“扰了福晋和姐妹们的雅兴了!”。
福晋正要说话,却听胤禛的声音道:“不妨事,赶紧坐下吧!”,原来是四阿哥刚刚从宫中回来。
一时间,满桌的人都站了起来,齐齐行礼,福晋在几位格格中间,只是略略顿了顿身子,上前亲昵地道:“正等着爷呢!”,说着很自然的帮着四阿哥顺了顺衣领。
胤禛微微侧了侧头,道:“有劳福晋,我自己来。”,说着忍不住看了李梦一眼,见她微微垂着头,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福晋的手在空中微微僵了僵,复又顺着胤禛的臂膀滑落了下来。胤禛看了宋格格一眼,道:“你月份大了,既然是寿星,不要拂了福晋的心意,且在这里坐一坐,吃一两个菜,便回去吧。”。
宋格格柔顺地蹲了身子,道:“是。”,她肚子大了,行礼之间颇是艰难,胤禛连忙抬手让她免了。一边说一边走到桌旁坐下,一桌人方敢坐下。
箫玉见主子们都入座,便转头举手轻轻叩击了两下,一列鱼龙也似的队伍流水一般进了凉亭,将各色菜肴送上来,更有丝竹琵琶,款款传来,因着怕扰了主子的谈话,那几个琴师隔了水岸,只听见间关莺语花底滑,又有竹笛夹杂其中,清越流丽,都是一些宋人小调。
李梦本来是跟宋格格坐在一起的,她既然呕成那样,两人便没再说话,都安静地坐了一会,宋格格因着方才的呕吐扫了福晋的兴,心里很是惴惴不安,一顿饭吃得七上八下,一双眼大部分时候都盯着福晋和胤禛的脸色看。
武氏只时不时关注着福晋的动向,那拍马屁的样子简直恨不得直接代替了箫玉的差事,来服侍福晋。
福晋低着头,则在专心致志地为胤禛剥着虾壳,手腕上的玉镯相撞,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积攒出的嫩红的虾肉堆满了一碗。
胤禛微微一笑,将几个女人的举动神态尽扫眼中。又向李梦看去。只见她几乎整个人都背转了身子过去,只面向着水面,饶有兴趣地盯着对岸那几个乐师看,是对这音乐十分欣赏的样子。
这个迟钝的笨蛋!胤禛忍不住在心里道。
在哪儿都是毫无知觉,对周围的情态从来稀里糊涂,在什么环境都是兴高采烈。
他扫了一眼宋格格,福晋顺着他的眼神,看了一眼宋格格的肚子,会意地放下筷子,温和地道:“宋格格身子不便,还是别坐得太久了,回去休息吧。”,又向武氏看了一眼。
武氏一笑,起身行礼,不急不缓地道:“四爷,福晋,那妾身先送宋格格回去”。
胤禛点点头,低头吃了几口菜,余光却见武氏站在原地没动静。
他转头向她看去,便见武氏含羞带怯地用帕子捂住嘴,向他微微一笑,眉眼之间俱是柔情,另又化了格外浓丽的妆容,胤禛忍不住略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武格格扶着宋格格走了,席间的主子们顿时只剩下李梦和福晋,还有四阿哥三个人。
李梦只觉得这氛围分外尴尬,喝了一碗汤实在是撑不住了,起身道:“四爷,福晋,我……”。
胤禛对她向来了如指掌,当下不等她说出口,便一瞪眼,道:“你走什么!坐过来!”,说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第18章 吃醋
既然四阿哥都发了话,李梦只好坐过去,胤禛见她走过来了,站起身老远便伸了手去扶她,苏培盛弓着腰窜上来,忙不迭地给胤禛身边的椅子上加了软垫儿。
李梦没敢抬眼去看福晋的表情,只能假装望着宋格格走远的方向。
她汗都快出来了:四爷,您这是实力坑我啊!
偏偏胤禛还笑吟吟地亲自给她拿了一块她最爱吃的蛋黄酥,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里。关切地道:“刚才也没见你动几下筷子,饿不饿?”
李梦不用抬头,都觉得福晋那眼光酸得能直接去做糖醋菜了。
她无声地笑了笑,只能埋头苦吃,恨不得将脸埋在盘子里,借此避开福晋的眼光。
再想到宋格格刚才的肚子,李梦心里就像是塞了一团乱麻一般,心烦意乱起来。
自己跟了四爷这些岁月,肚子没有动静,四爷都能对自己这么好。
而且是当着嫡福晋的面,对她这么呵护。
若是有一天,她的肚子也跟宋格格一样,鼓了起来,那福晋得酸成啥样?
到那时候,她该怎么应对呢?
偏偏胤禛看她吃得急,忍不住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摩挲一边道:“慢点。”。
桌子中间垒宝塔一样地架起冷盘,最底下八个,各是蔬菜,叠六个半荤半素菜,最上面是各色糕点,胤禛见李梦吃完了,便又抬手——取代了布膳太监的活儿,想要拿给她。
李梦是真的急了,她赶紧端起酒杯,只道是借花献佛,在宋格格生辰宴上祝福四爷和福晋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然后才看见福晋脸色好了一些。
夏夜里自然是有蚊子的,见宋格格回去了,福晋便命了人点了艾草熏香,用以驱散蚊虫,
眼看着瓜果都上来了,福晋这个时候才起身,对着四阿哥福了一福,笑吟吟地道:“四爷,要不要看看妾身和武格格给寿星准备的寿礼?”。
李梦听到这儿,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头没脑地先把小金锁拿给宋格格了。
这不是扎福晋的眼吗?
人家福晋上来还没动作,你一个小格格先来表现?
但她可真没想那么多,这毕竟是清朝,不是现代。宋格格又不可能戴着个尖顶帽来吹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再许愿。
她自然也不用等到什么特定的时候才把礼物拿出来。
何况那金锁是最简单不过的式样,精致归精致,上面没有任何不适合她一个小格格身份使用的贵重花纹。
但是福晋既然讨厌自己,那么,即使一件小事,在她看来,也会被无限放大成打她脸的大事。
一切,只在她怎么看了。
李梦只能默默期望老天保佑,千万这个生辰宴别再有什么折腾了,赶紧散场,各回各院。
四阿哥听了福晋问自己要不要看寿礼的话,不由得想:福晋急得都转性儿了?
他瞅着她。
福晋打从永和宫德妃娘娘那儿出来就不大对劲!
不论她真正的心性如何,至少在表面上,她的稳重是胜任嫡福晋这一名号的。
就拿前些日子晚上布置梅花灯那事儿来说。
虽说福晋只是一心想捧了有孕的宋格格,才为她着意布置生辰寿宴,但他还真没想到,一贯整日只在房里抄经念佛的福晋,大晚上地能带着一群奴才,踩着花盆底儿,吵吵嚷嚷地在园子里挂着灯笼。
宋格格那肚子,没多久就要生了,看她刚才在这席位之间吐成那样,就知道原也是不适合出来这么一折腾的。
他收回目光,斜瞥向殷切望着他,等着回复的福晋,并没多言,只是冷淡地道:“既然福晋有心,大家就一起看看吧。”。
福晋闻言喜不自胜,当即就起了身,转头对箫玉说了什么,箫玉立即往水榭对岸去了。
李梦看了一眼福晋的样子,心下不禁有些惴惴:连自己都听出来胤禛语气中的不耐与厌烦,她还这么一脸志在必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她到底要献什么宝啊?
几人等了片刻,并无奴才送上寿礼来,李梦正在诧异之时,便听见对岸一声七弦琴响,是琴师又在拨弦,只是面前摆了几盆半人高的花儿,恰好掩住了面容,并看不清楚。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那琴声初时不甚大,中庸平和,透着一股温润之意,仿佛云水弥漫,那满池子的水月星光都似乎随着抚琴人之手被调动了起来,天上星,地上灯,水中花,糅合成了一团幻彩流星,几乎漫天流萤。
然而过了几个蜿蜒后,那琴声渐渐奋进昂扬起来,隐约有金戈铁马杀戮之声,似包含着山河家国的无限愁痛与苦闷,不断地拔高气来,似乎已经攀到了极高处,几个回转后,又能拔高上去。
胤禛是精通音律的人,听完第一段便知道是《潇湘水云》,弹的是明代《神秘秘谱》中的古版,那弹琴人指法娴熟,开合之间自有一股从容磊落,光风霁月。
半晌,琴声停歇,满园人只觉得余音绕梁,好一会儿那泼天的水光、月光、星光才又安静了下来。
福晋笑着对胤禛道:“四爷以为如何?”。
胤禛一笑,赞一句:“不错。”。
福晋笑吟吟地盯着胤禛,眼光并未移开,口中清清朗朗道:“四爷,其实这弹琴之人……”。
众人便见,隔水对岸,一个窈窕身形自琴后款款站起身,向水榭这边的四阿哥和福晋遥遥行礼,柔声道:“武宁献丑了。”,不是武格格又是谁?
李梦一下子就傻了!
胤禛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波澜。
他这人目光敏锐,心细如发,早在武氏那般浓妆扶着宋格格离去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六七分。
福晋笑着对武氏招手道:“还不快过来?”,武氏应了一声,将手交给身边婢女,从小桥上弱柳扶风一般走了过来。
待到了胤禛面前,她含羞看了胤禛一眼,蹲下身子又道:“妾身琴艺不精,斗胆给四爷和福晋献丑,希望四爷、福晋不要嫌弃。”。
胤禛微笑了一下,点头道:“你弹得很好。”。武氏听他话语中有鼓励之意,一时间信心大增,抬起头看着胤禛,剪水双眸潋滟生辉,竟然是毫不回避地明送秋波了。
胤禛并不看她,只随手取了一块核桃酥在手中,饶有兴味地注视着酥饼上那密密麻麻的面皮儿孔洞,又道:“苏培盛,一会儿去库房,将前月杭州刚进的绮碧琴给武格格拿去罢!”。
福晋毕竟是福晋,既兜了这样大的圈子,也不能太让她下不来台了。
福晋精神为之一振,上前扶起武格格,微笑道:“四爷,难得武格格和您一样,是咱们府里两位精通音律的高人……” ,她停了停,正想着,怎么把那话头接下去,好让四阿哥今晚能去武氏那里。
胤禛已经接过苏培盛递过来的热手巾卷儿,擦了擦嘴,笑吟吟道:“福晋说得没错,武格格的琴艺确实颇佳!额娘常说,琴道养性,佛道修心,两者本是相通。福晋素来爱抄经书……”。
福晋咽了一口唾沫,预感到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就有些不知所措。
胤禛一笑,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福晋素来爱抄经书,闲暇之余不妨正好和武格格相互切磋,都是雅趣儿,也算是共同长进。”。
说完,他不待福晋回应,顺手将方才擦嘴的手巾卷儿扔回旁边小太监捧着的银盘里,站起身欲走。
就看见李梦地低垂着头,嘴角还沾着芝麻粒儿,蹙着眉,脸上神色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胤禛有些心疼,将手伸到了她面前。
李梦本能地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抬起头,只见胤禛并没看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手上微微用力将她带了起来。
两个人出了水榭凉亭,李梦本以为胤禛今晚会为了回避,谁那儿也不去,直接去书房。
没想到胤禛一路拖着自己的手,经过书房看都没看一眼。很直接地直接奔着自己住处去了。
这一晚,四阿哥精神似乎分外好,李梦到最后连叫都叫不出声了。
直到两个人安静下来,四阿哥在被窝里轻轻握住李梦的手,送到嘴边亲了亲。
李梦想着白天的事,尤其是胤禛夸武氏琴艺,说出的“你弹得很好”那句话,心里酸酸楚楚的,犹豫了一下,动作很慢,但是很坚决地把手从胤禛手里慢慢抽出来。
她吃醋素来厉害,胤禛也是知道,当下便又手腕一翻,很亲昵地扣紧了李梦的手,将她的小手温温柔柔地包容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低低道:“吃醋了?”。
李梦的脸在黑夜里看不清楚,声音也是模糊的,只是道:“没有。”。
胤禛听她语音低落,又想到这一晚上她再没跟猴子似的闹腾。
以往回来,都是抱着自己胳膊,在屋子里黏黏糊糊,到处蹦跶,好一阵撒娇才能安静下来。
他心下了然,知道李梦是为了自己夸奖武氏那事,便捏了捏李梦的手道:“只是随口夸一句罢了。”,偏又喜欢看她着急跟个小狗似的样子,便逗她道:“况且武格格琴艺确实不错!”。
他这话出了口,李梦在枕头上翻了一个身,用力地将被子向上扯了扯,将自己从头到脸蒙在了被子里,半天没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