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城本人虽然没有承担罪责,可他的功名之路却被彻底断掉了——想参加科举,身家清白是第一前提,不然连考场也进不了。
再加上此案之后, 袁氏家族四分五裂, 袁城父亲这一支成了族中罪人, 被宗族除名。
袁城在老家呆不下去,就带着母亲离开了原籍。
他母亲过世之后,他就辗转流落到了鲁南,当了五虎峰的一名山贼。
他藏在刀柄中的那些田地产业,本是他娘在家败之前偷偷攒下的一点私房。
可他家败落之后,这些产业竟被刁奴侵占,致使他们母子穷困潦倒。
他那首反诗里的“潦倒流离未觉哀,幼无父母长无财”其实是半真半假的。
后来袁城当了山贼,才陆续将那些产业夺回来。而那些“趁火打劫的白眼狼”,自然也都被他尽数杀了。
案子的审理陷入了僵局,此案的风声却悄悄在京城流传开来。
慢慢地,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甚嚣尘上。
有人说:肯定是英亲王凤实买凶刺杀亲弟弟。
你想想,皇上简直是把恒郡王当亲儿子养大的。有恒郡王在,皇嗣之位哪轮得到英亲王?英亲王对自己的弟弟,肯定是必除之而后快的。
也有人说:所谓刺杀案,不过是凤寥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那个买凶之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正因为买凶之人是他自己,所以他早有防范,才会在刺杀中毫发无伤。然后,他利用一封伪造的信,诬陷亲哥哥是幕后黑手,将亲哥哥陷入了死地。
谁知那个派人行刺的流寇首领却是个硬骨头,不肯做他帮凶,死也不招。恒郡王机关算尽,却因为未能屈打成招,落到了今日这样的不尴不尬之局。
至于这些龌龊事的缘由嘛……不过是皇上无嗣而已。
你想想,皇上要挑嗣子,肯定是挑嫡亲的侄儿了!可老英亲王,就那三个儿子。
长子是庶出,一向与世无争。恒郡王若能将一盆要命的污水泼到英亲王身上,这皇嗣之位,自然就是他的了!
种种流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对凤实和凤寥都很不利。
只有凤宽这个英亲王庶长子置身事外,依旧是每日呼朋引伴,吃酒看戏,十分超然。
在这样的环境下,猜疑也在凤寥和凤实之间迅速出现并壮大。
有一天晚上,凤寥从英亲王府回来后,十分伤感地对雍若说:他和他哥哥之间,现在恐怕就只剩下一点面子情了。
他有一点后悔。
“若若,当初在鲁南时,如果我想明白之后,当机立断地直接杀了那个袁城、毁了那封信,还会不会陷入今日这样百口莫辩的局面?”他叹息着问雍若。
雍若安慰他:“毁灭案件中的人证物证,有害律法公正,是要承担很大罪责的。王爷若心怀天下,这样的事能不做最好别做,免得习惯成自然,为人处事再也无所顾忌。虽然有些事用诡道解决更直接,可正道终究才是王道。王爷没有做错,不必懊悔!”
凤寥沉默了好一会儿,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你说得很对!我最近似乎在诡道上想得太多了……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雍若浅浅一笑:“等吧!”
“等什么?”
“等皇上做决定。如今这样的局面下,皇上或许很快就会做出决定了。只要皇上做出了决定,不管谁输谁赢,都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做了。你和你二哥的关系,现在还不算太糟。无论是你还是他,要后退都来得及。”
雍若心想:留下袁城和那封信,任由事情发展到今日这样的局面,其实是有一个很大好处的。
那就是:可以逼迫皇上早做决定,让凤寥免受许多困苦煎熬。
皇子夺嫡也好,诸王争夺皇嗣之位也好,可怕的是其中凶险,更可怕的是:旷日持久、相持不下。
因为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日复一日的煎熬,一次又一次的各种打击、各种暗算、各种猜疑和恐惧,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这个人身上原有的许多珍贵品质,会在不知不觉间丢失掉。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雍若并不想凤寥在漫长的夺嫡煎熬中,耗尽他身上那些无比珍贵的、她极其看重的许多品质。
同时,她也必须在明年春天之前,在凤寥暴露出不娶正妻这一真实目的、自己暴露出妒妇这一真实本质之前,将凤寥推上那个位置。否则,她和凤寥大约不会有赢的机会了。
当今皇帝是经过无比惨烈的夺嫡之争,才登上皇位的。
他应该很清楚那一场争斗的凶险和残酷。
他那样疼爱凤寥,应该不舍得让凤寥也经历那样的凶险和残酷吧?
而且,斗得越激烈,斗得越久,失控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他应该不希望老英亲王的子嗣再有折损吧?
因此,在如今这种局面下,雍若认为:快刀斩乱麻,会是皇帝很有可能要采取的应对之策。
——————
在雍若琢磨皇帝心思的时候,成泰皇帝和卫皇后,在宫中召见了沈太妃。
召见的地方,就是皇帝上一次召见雍若的御花园和风轩。
伺候的太监宫女都远远退开。皇帝的心腹守在屋子外面,以防有人偷听。屋子里,只有皇帝、皇后和沈太妃三个人。
沈太妃行礼之后,成泰皇帝却没有急着叫她起来,而是嗤笑一声说:“六弟妹倒是保养得好!这么多年没见了,风采不减当年啊!想必日子过得十分顺遂吧?”
因为男女有别,皇帝亲自召见宗室女眷本来就不是常有的事。成泰皇帝不待见沈太妃,自然更不愿意见她了。
算起来,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凤寥那一场大病之时。那以后,虽然沈太妃也会在节庆之时入宫朝贺,可见的都是卫皇后了。
沈太妃老老实实地跪着,没敢吱声。
卫皇后拉了拉成泰皇帝的袖子,成泰皇帝不满地哼了一声,才淡淡地说:“平身吧!”
“对于凤寥和凤实之间那些流言蜚语,你有何看法?”成泰皇帝懒得跟沈太妃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刚站起来的沈太妃又跪下了:“启禀皇上,妾身以为他们两人都是被冤枉的。凤寥承蒙皇上和皇后娘娘教导,素来品行端方、心肠柔善;凤实虽然木纳了些,可也向来友爱手足、行事端方,岂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那你认为那些事是谁做的?”
沈太妃迟疑了一下,然后咬了咬牙,说道:“应该是平郡王凤宽。”
成泰皇帝又是一声嗤笑:“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为他的生母和亲弟弟报仇?”
沈太妃无可辩驳,身上起了一层白毛汗,叩头道:“当年是妾身错了,皇上若要治妾身的罪,妾身无话可说。只是平郡王的目的,恐怕不只是为了报仇,也是想成为……”
“成为皇上嗣子”这样的话,终究太犯忌讳。哪怕她觉得自己早已豁出去了,也无法当着成泰皇帝的面轻易说出口。
成泰皇帝冷笑一声:“不管你说什么,朕都不会要了平郡王的命。他虽是庶出,却终究是六弟的骨血。除了你生的那几个之外,六弟的骨血就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
沈太妃便有些着急了:“皇上不可过继平郡王!”
成泰皇帝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无比讽刺地说:“是啊!不能过继平郡王,否则凤实和凤寥这两脉,将来怕是逃不过潦倒败落的结局。朕只能从凤实和凤寥之间挑一个过继,你是不是很得意?”
沈太妃无法自抑地长舒了一口气,躬身说道:“妾身不敢。”
成泰皇帝冷冷地说:“不敢?呵呵,你有什么不敢的?
“当年你敢给平郡王生母下落胎药,致使周侧妃小产,血崩而亡;你还敢给六弟的侧妃夫人侍妾们都下了“紫玦”之毒,致使她们无一人有孕,致使六弟子嗣单薄……
“若非六弟临终前求我饶了你,朕又念着几个孩子年纪尚小,需要人教导照看,又岂容你活到今日?”
沈太妃跪伏在地上,无言以对,汗湿重衣。
当年的事,老英亲王和皇帝早已查得水落石出,不容她狡辩。
老英亲王当年跟她闹翻,也是因为这两件事。
只是当时的局势太过凶险,不可后院起火。在种种顾虑之下,此事便被隐瞒了下来,沈太妃继续做她的王妃。
但此后,老英亲王却再也不踏足她的屋子。
沈太妃深知:等皇帝登基、稳住了局势,是不会轻饶了她的。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没机会也不敢再出阴招,只得抛弃一切尊严和骄傲,伏低做小,又拿一对儿女打亲情牌,好不容易才哄得老英亲王心软了些。
后来,沈太妃又趁着老英亲王喝醉了酒,像那些没廉耻的下`贱丫头似的,厚着脸皮爬上了他的床,这才有了凤寥。
有了这个孩子后,老英亲王对她果然更加心软了些,竟在临死前,亲口求皇帝饶了沈太妃。
可这个孩子的来历,却让沈太妃一想起来就倍感屈辱,因此她心中对凤寥,便始终有很深的心结在。
皇帝登基之后,曾经像今天这样召见过沈太妃,明确表示:留她在英亲王府,只是为了照看几个孩子。六弟的骨肉,不管是谁,倘若再有半点折损,都唯她是问。
从那以后,沈太妃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保护几个孩子平安长大。
她对平郡王虽然心中怀恨,却再也不敢如何了。对于自己的几个孩子,她更是看得特别紧。
只是,对于凤实和兴安郡主,她还有几分真心的母爱。
可对于凤寥这个不断提醒她曾有那样一段屈辱经历的存在,她的心中,就只剩下厌烦和负担了,只一味严加管束。
沈太妃的这种态度,凤寥自然是有感觉的。
他一方面在皇帝和皇后那里,受到了超乎寻常的关爱和十分正统的教育,另一方面又在沈太妃这里,无所适从。
渐渐地,凤寥就成了一个十分矛盾的“混世魔王”。
成泰皇帝看着跪伏在地上的沈太妃,好一会儿才说:“朕已决意过继凤寥,反正你也没有多喜欢他。只是现在,他们兄弟嫌隙已成,你要如何弥补?”
沈太妃十分光棍地说:“但凭皇上吩咐。”
第84章 沈太妃认罪
“很好!你回去之后, 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凤寥、凤实、凤宽。”成泰皇帝看着沈太妃, 无比冰凉地说,“把你是如何害死平郡王生母的、如何给府中女眷下绝育药的、朕登基后是如何威胁你的、平郡王为何能活到今日……这所有的事,你都要一点儿也不遗漏地告诉那几个孩子。”
沈太妃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无比苍白。
“皇上……”她完全忘了礼仪, 抬头看着成泰皇帝, 浑身颤抖, “这……这些事如何能告诉他们?”
如果照皇上的话做了,她还如何在几个儿女面前做人?
成泰皇帝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一点讽刺的笑意:“刚刚不还说:但凭朕吩咐吗?怎么,你现在知道……你做的那些事都无法见人了吗?呵呵,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
沈太妃的头上和身上, 迅速聚集一片密密的冷汗。
她再无半点刚才的镇定和暗中得意, 无比惶急地向着皇帝连连磕头:“皇上,求皇上开恩!饶了妾身吧!”
“朕意已决,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成泰皇帝冷冰冰地说,“事到如今, 难不成你还想在儿女面前装出个慈母的样子倚老卖老吗?”
沈太妃跪在地上,满心凄惶。
她游目四顾,看见了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卫皇后,膝行两步, 哀求道:“皇后娘娘, 求您为妾身说说话吧!娘娘您也是做娘的人, 怎忍心……”
说到这里,沈太妃突然想起:隆庆公主虽然一直养在卫皇后身边,深得卫皇后宠爱,却并非卫皇后亲生。
她脑子里本能地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这样求情,会不会适得其反?向卫皇后求情的话,便卡在了她的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卫皇后叹息一声,神色复杂地看着沈太妃,轻声说:“皇上已决意弥合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此事已无法更改。你遵旨吧!”
当然,还能弥合的,就只是凤实和凤寥之间的关系了。凤宽与两个弟弟之间的兄弟之情,在周侧妃小产血崩之时,就注定了结局。
沈太妃不由得瘫坐在地上。
她很希望自己此时能够突然晕过去,然后大病一场,什么事也做不了。
可惜她平时保养得太好了,受了这样大的刺激,竟没有半点要晕过去的征兆。
她想过要装晕,却又不敢在成泰皇帝面前耍这种花枪。
成泰皇帝不屑地看了沈太妃一眼,又拍了拍手,将太监总管蔡庆年叫了进来,让蔡庆年亲自送沈太妃回府并做个见证。
沈太妃当年之事,蔡庆年是知情人之一。
跟他们一道走的,还有早已在旁边等着的太医院院使何勤方。
何勤方也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人。成泰皇帝让他跟着去,除了做见证以外,也是为了让沈太妃能够痛痛快快地说完真相,没机会装晕倒耽误事儿。
沈太妃失魂落魄地被两个小太监搀着出了宫。
英王妃正在宫门外等着她。
像沈太妃这样上了一点年纪的女眷进宫,如果晚辈中有人得了朝廷诰封,一般会将这名有诰封的晚辈带在身边服侍。
可这一次,皇帝明确要求沈太妃独自入宫,英王妃便只能在宫门外等着了。
英王妃见到沈太妃的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连忙迎上来,扶住了沈太妃,又十分客气地与蔡太年、何勤方见了礼,半是试探半是感激地寒暄:“……竟有劳蔡总管亲自送母妃出宫,真是罪过!”
蔡庆年笑着还了一个礼:“英王妃客气了!老奴与何大人奉皇上旨意,送沈太妃回府,并有事要办。还是别再耽搁了,这就走吧!”
“是!”英王妃心里猜测着蔡庆年亲自到英王府会有什么事,却不敢再多说多问什么,直接扶着沈太妃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