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雍若,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笔下不停,嘴角却轻轻勾了勾。正厅里侍候的宫女太监,脸上也都露出了一点笑意来。
柳玉妆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对着凤寥低吼一声:“你就不怕皇上指一个悍妇当太子妃,让你和你那个心上人都没有好日子过吗?”
凤寥沉下脸来,目光冷峻地看着她:“这是我和若若的事,与你无关。看在你是我表妹的份上,我好言劝一句:表妹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操心得太多。”
柳玉妆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失望笼罩着。
从柳太太带她到英亲王府寄居,从她见过凤寥,她就一心想嫁给凤寥。不只是因为凤寥这个人,更因为他的身份。
她母亲嫁的,就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小官。
就算她娘有英亲王府做靠山,她爹不怎么敢纳妾,可她父母的夫妻之情也就那样,她并不觉得她娘有多幸福。与那些穷亲戚、上官家眷相处时,她娘更是受尽了种种委屈和不如意。
她从小耳濡目染,深深觉得她娘嫁错了人。她与姨母家那些表哥表姐身份上的巨大差异,更让她心中无比失落。
她常常会想:如果她外祖家没有败落,她娘一定也能嫁个王孙公子,她一定不会只是个小官之女。
所以,她早已立志,嫁人要嫁高门大户。
哪怕夫妻感情淡薄,只要占住了正妻的名份,日子也会比她娘好过。
可她没想到,凤寥对她那样冷淡,冷淡得让她一度失去了信心,不知如何是好。
她曾经给他的宠妾下药,既是报复,也是未雨绸缪。
可随后她娘就知道了这件事,将她狠狠教训了一顿,说服了她不再轻举妄动,免得给人抓住了把柄,反倒坏事。
她娘说:只要出了孝,参加了今年的选秀,就可以请沈太妃从中周全,叫她多多讨好沈太妃,别再招凤寥厌弃。
她按照她娘说的做了。
谁料人算不如天算。
凤寥被过继,被封为太子,而沈太妃却到普惠庵落发出家。
之前的一切谋算都成了空,她和她娘在英亲王府处境尴尬,她只能自己为自己谋算。
这次选秀进了毓秀宫,不需要她自己宣扬,人人都已知道她是太子的表妹。
可在毓秀宫中这么久,她却从未得到过东宫的任何邀约、赏赐或关照,早已因此而受尽了奚落。
若只是被别人奚落,她可以不放在心上,可以忍耐。
可东宫对她的冷落却代表着:她不受太子的喜爱!她嫁入东宫的可能性十分渺茫!对于她来说,这一点才是最致命的。
“我是你表妹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柳玉妆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了,失控地大喊起来,“我一心想讨好你,可你从来都是冷言冷语的,对我不闻不问、不留丝毫情面。你……你……”
后面的话,柳玉妆已经说不出来了,只弯着腰,躬着背,捂着脸痛哭起来。
站在她身边的花柔,连忙一把扶住了她,将她连拖带扯地扶到了椅子上坐下。
凤寥看看她,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一点嫌恶的表情。
书房里的雍若,停下了画笔,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冷言冷语、不闻不问、不留丝毫情面吗?”过了好一会儿,凤寥突然问柳玉妆。
柳玉妆的哭声立刻一顿,她把手从脸上拿开,露出一张哭花了的脸,充满渴求地看着凤寥:“为什么?”她想知道答案。
“因为我不喜欢你,很厌烦你的讨好,便也懒得跟你假客套,免得你打蛇随棍上,像牛皮糖似的缠上来,让我烦不胜烦。”他神情漠然地说。
柳玉妆失神地看着她,本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心,瞬间碎成了渣。
雍若暗暗叹息一声,搁下了手中的画笔,却没有出去劝解。
此情此景,她说什么都是多余,只会让柳玉妆更加羞恼难堪。她的确不喜欢柳玉妆,却也没必要往她的伤口上撒盐,让她更恨自己。
“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厌烦?”柳玉妆喃喃地问。
凤寥默了默。
最开始是因为沈太妃喜欢她,他就直接将她归到“不喜欢”那一类了。
后来,这位表妹为人行事的一些细节,却总让他觉得虚伪、心机太多,他就更不喜欢了。
他看着柳玉妆,清晰而淡然地说:“看在你是我表妹的份上,最后给你一点忠告:别以为这世上就你一个人聪明。你那一点心机算计,真以为别人都看不透吗?”
柳玉妆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了个干净。
凤寥便吩咐花柔:“带柳姑娘洗洗脸,再将她送回毓秀宫。告诉管事的人:柳姑娘在东宫出言无状,请他们严加管教。倘若柳姑娘再行差踏错,就禀了皇后娘娘,将她遣送出宫。”
第93章 振振有辞
柳玉妆来访的那天晚上, 雍若与凤寥躺在床上时,终于忍不住问起来:“对于皇上的指婚,你究竟有何打算?”
秀女入宫已经二十多天,一月之期将满。她觉得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剑, 已经快要刺到她的头皮了,没法再强作淡定状。
“你终于问了?”凤寥眼神晶亮地看着她, “我还以为你一直都不会问呢!”
雍若苦笑一声, 斜斜地趴在床上, 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我也想过一声不问, 将一切都交给你处理。可现在,我实在有些忍不住了,还是想问一声……”
凤寥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又揽住了她的肩颈, 让她与自己贴得更紧密。
“首先呢,父皇已经许诺,由我自己择妻。所以,只要我把这一批秀女中有资格做太子妃的挨个儿挑剔一遍,立太子妃的事,就可以日后再议了。”他的脸上, 露出了十分温柔的笑意。
雍若轻轻嗯了一声:“但如果你这次不立太子妃, 皇上必定会给你指几个妾室过来, 你……又要怎么应对?”
她想:我真的忍不了跟一群女人抢男人!如果你真的有了别的女人, 我不会再留恋的……
想到也许在不久之后, 她就不得不挥慧剑斩情丝,与这样的美好时刻永别,她的情绪就迅速跌落到了谷底。
一种名叫绝望的滋味,啃啮着她的心灵。
心里似乎有一种既沉又闷的钝痛,她的眼睛立刻酸涨起来。一股潮气迅速从她心间弥漫上来,在她的眼眶之中凝结成了点点泪花。
凤寥,我还能拥有你多久?她在心中无声地泣问。
凤寥沉默了一下,缓缓说:“我会先拖延一下,然后……会用一些别的手段。”
“什么手段?”
凤寥揽住她的手臂紧了紧,柔声安慰她:“这个先不告诉你,免得你心中不安。”
雍若轻轻咬了咬嘴唇,有些迟疑地说:“如果我继续追问,你会不会觉得厌烦?”
凤寥轻笑一声:“不会。不管你是否追问,我都会很高兴。”
“为什么?”
“你如果不问,说明你完全相信我;你如果你问了,说明你关心这件事。所以,我都会感到很开心。”
听了这话,雍若莫名地微笑起来,烦躁的心情和低落的情绪都得到了极大抚慰。
她想:他这样凡事往好处想,真是情侣之间不可多得的好品质,可以减少相互之间的很多矛盾。
“那我不问了!”她笑着说,似乎又重新拥有了踏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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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三月初六,是此次选秀的决选之日。
因为让凤寥自己择妻的承诺,皇帝特地通知凤寥去参加最后的决选。雍若没有再受邀去“观礼”,她求之不得。
在决选的前一天,凤寥收到了两本小册子,上面记录着这一个月以来,众秀女在毓秀宫中的言行举止。
这两本小册子,一本是毓秀宫管事女官送来的,是这次选秀的官方档案;另一本是小桂子悄悄送来的,是凤寥安插在毓秀宫的线人私下里记录整理的,算是凤寥的私人参考资料。
凤寥拉着雍若,一起看那两本小册子,很是发现了几个锋芒毕露的人。
“这个周明柔可真是了不得!”凤寥摇头不已,“一面与安书琦交好,一面排挤柳玉妆,顺便还要打压其他几个姿容出众的秀女,可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只是,她抱大腿也未免抱得太早了些。她就如此肯定:安书琦一定是太子妃吗?”
这是凤寥私人资料上的记录,毓秀宫提供的官方资料比较简略,并没有这些内容。
“还有这个叫徐婉儿的,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凤寥看着自己手上的私人参考资料,继续吐槽,“表面上温柔贤淑,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可她竟敢在背地里说你坏话!可真是个人物!汤州知府徐巍之女,我记住了……”
雍若笑而不语。
凤寥继续吐槽:“我这个远房表妹安书琦也很不简单啊!在毓秀宫住了一个月,她身边的马屁精、跟屁虫就聚了十来个,柳玉妆被她们排挤得几乎呆不下去。要论结党的本事,怕是没人及得上这位安表妹了。”
他拿起毓秀宫送来的官方档案看了看,笑道:“这上面全是她的好话!看来,我那位姑祖母在宫中还是颇有势力声望的嘛!”
他说的姑祖母,就是安书琦的外祖母——怀庆大长公主。
雍若跟他一起看完了那两本小册子,笑着说:“你整天忙着跟皇上学习政务,竟然还有工夫在毓秀宫安插自己的人手,可真是让我意外。”
凤寥笑:“没有费多少功夫啊!我只是在毓秀宫服侍的人手定下来之后,挑了几个聪明伶俐的悄悄吩咐了一声。
“说起来,我这个太子的身份还是有点用处的,他们并未拒绝我,十分积极地完成了这件事。”
雍若摇头失笑:也对!只要太子没有被废,就是未来的皇帝。未来的皇帝交代下来的事,那些宫女太监们谁敢拒绝?谁敢敷衍了事?
甚至不用凤寥主动吩咐,就会有人千方百计地想办法讨好他。
最终决选不在毓秀宫举行,而是在皇后的坤德宫里。
当天,成泰皇帝坐在坤德宫正殿的主位上,卫皇后和凤寥分坐在他的两边,另有几个高位妃嫔坐在一边看热闹。
应选的秀女,仍旧像复选那次一样,五人一组,依次入殿行礼请安。
看了三组秀女之后,凤寥始终一言不发,成泰皇帝就忍不住问他:“皇儿觉得……这些秀女资质如何?”
凤寥向成泰皇帝微微躬身:“父皇,儿臣想全部看完了再做评断。”
成泰皇帝微微一笑:“也好。”
他不再问凤寥什么,只与皇后偶尔交流几句,问一问某位秀女的情况,或是点评一下某人的容貌气度。
等全部秀女看完了,不相干的人都退下之后,成泰皇帝便问凤寥:“有没有哪个秀女入了你的眼?”
凤寥轻轻吸了一口气,态度十分恭敬地对成泰皇帝说:“儿臣觉得:这些秀女的资质都有所欠缺,并没有谁入得了儿臣的眼。”
“一个都没有?”
凤寥十分肯定地说:“一个都没有。”
“你的眼光,是不是太高了?”
凤寥微笑道:“儿臣是父皇钦封的太子,眼光高,乃是理所应当。太子妃的人选,关系到儿臣的家宅安宁、后嗣福祉,岂可草率?”
成泰皇帝见他振振有辞,心中颇觉好笑。便问:“那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配做太子妃?”
“启禀父皇,如今的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倘若没有母后这样的人品、气度、才干、心胸、眼界,怎能担此大任?”
成泰皇帝笑看了卫皇后一眼,见卫皇后满脸笑意,便笑骂了凤寥一句:“你倒是会拍马屁!”
凤寥面不改色地说:“儿臣句句肺腑之言,并非是拍马屁。”
“你母后的心胸气度、眼界才干,也是一日日慢慢磨练出来的。她年轻的时候,可没有如今这样的火候。你若照你母后的标准去找媳妇,怕是只能一辈子打光棍儿了。”
“儿臣宁可一辈子打光棍儿,也不愿意娶一个不够格的女子!”
凤寥斩钉截铁地表明了态度之后,又放缓了语气:“俗话说:妻贤夫祸少。未来的国母,更应贤中取贤。否则,祸害的就不仅仅是自己一家人,还会祸害整个天下、后世子孙。”
成泰皇帝勾了勾嘴角:“太危言耸听了吧?”
“哪里是危言耸听?父皇请想一想:先帝时,那一场绵延了将二三十年、令无数人抄家灭族的夺嫡风波,最初的矛盾起点,不就是几个后宫妇人争风吃醋吗?”
成泰皇帝想想当年的种种,竟无言以对。
凤寥又说:“本朝的皇子皇孙、宗室近支婚配,并不像民间那样盲婚哑嫁、全凭媒妁之言成就姻缘。太`祖皇帝之所以立下选秀的规矩,不就是希望后世子孙,都能娶到德才兼备的媳妇吗?”
成泰皇帝捋着胡须,眼神有些锐利地看着凤寥:“若依你所言,今年你就不娶媳妇了?”
凤寥郑重地向他行了礼,十分诚恳地说:“父皇,儿臣尚未及冠,若没有合适的人选,也不必急着立太子妃。或许下一次选秀,就有合适的人选了呢?夫妻要相处一辈子,若是不合,便会一辈子不得安生。”
成泰沉吟不语。
凤寥看了看卫皇后,又说:“而且,儿臣一直羡慕父皇母后心意相通、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分,也希望自己娶妻时……宁缺毋滥,以免娶错了人,抱憾终生。”
成泰皇帝看着凤寥,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个拖字诀,真当朕看不出来吗?”
“儿臣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并非故意拖延。”
“那你说说:今年这些秀女有哪儿不好?若说得在情在理,朕就允许你不从其中选择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