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雍若心中毫无喜悦之感。
赏赐越重,差事会越难办。
皇帝要交给自己去办的差事是什么,她已经猜到了。那差事,她绝对办不了也不能办。
“还请皇上吩咐。”雍若微微垂眸,神情十分沉静地说。
成泰皇帝便说:“东宫只有你一个良娣。以前太子年纪小,倒也无妨;如今太子已十八岁,仍是这样就太不成话了。
“朕要交给你的差事是:你去劝服太子,让他同意纳周氏和徐氏为良媛。日后,你与她们雨露均沾,早些为皇家绵延子嗣。”
雍若心中极其苦涩:皇帝要交给自己的,果然是这种拉皮条的差事。
这差事不仅让她恶心,还是一个巨大的坑。坑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如果自己接了这差事,无论成功与否,对于正设法拒绝这两个妾室的凤寥来说,都是一种背判。
更要命的是:她在凤寥心中的人设,也会彻底崩塌。
凤寥或许会想:不是说梅花有傲雪凌霜的品质吗?怎么如此轻易就屈服了?
他或许还会觉得:他对她这一年的慕恋,只是一个笑话。
当这些念头闪过脑海时,雍若向皇帝躬了躬身,无比清晰地说:“禀皇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劝谏太子添置妾室、绵延子嗣是太子妃之责,妾身只是一个东宫良娣,不敢越俎代庖,行此逾权之事。”
成泰皇帝和卫皇后都十分吃惊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她竟敢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了皇帝。
“你这是抗旨!你知道吗?”成泰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目光冷冽地看着她。
“都察院的御史言官有劝谏君王之责。妾身不才,自不敢与那些言官大人们相提并论,却也不敢一味媚上,明知此事不当而行之。请皇上明察。”
成泰皇帝的一口气,被结结实实地堵在胸口里。
卫皇后在旁边看着雍若,又是佩服,又是忧心。
“还真是能言善辩!”成泰皇帝冷哼一声,“可惜你不是朝中御史,没有‘不因言获罪’的盔甲护身。区区一个东宫良娣,朕若想让你死,只需要三尺白绫就能了事。”
雍若想也不想就说:“妾身自然明白:自己的生死荣辱,皆操于皇上之手。但生而为人,总该有一点风骨气节,不可一遇到祸福攸关之事,就立刻折了脊梁。”
成泰皇帝心中的那口气,更是被堵得不上不下的。
他的呼吸渐渐粗重,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真不怕朕杀了你?!”
雍若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一声,神情黯然地说:“自然是怕的!妾身怕死,还怕因自己之死,影响了皇上与太子的父子关系;更怕太子因妾身之死而一蹶不振,再没有如今的朝气意志……那样,妾身就是朝廷的罪人了!”
“既然怕,又为何要如此强项?”
“因为皇上交待的差事,实非妾身所应做的。”
“如果朕册封你为太子妃呢?”成泰皇帝突然说,“你若做了太子妃,为太子张罗妾室、照顾一家大小便是你应尽之责。朕可以抛弃门户之见,给你最大的体面;但你也要做一个堪为天下表率的贤妇,方才不辜负朕对你的抬举。”
太子妃啊……
雍若心里叹息一声:这也是个坑。
她宁可成为一个弃妇,也不愿跳进这个坑里做一个“贤妇”。
连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简国公的嫡孙女都未能成为太子妃,她一个平民女子却可以成为太子妃?凭什么?自然得凭“贤德”啊!
她若做了太子妃,皇帝皇后和全天下的人,也都会看着她这个平民逆袭的奇迹能够风光多久,会拿着放大镜看她的一言一行。
她若想坐稳那个位子,就只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妇德僵尸,拼命地贤贤贤……德德德……
那样活着太累、太憋屈。
她绝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也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雍若郑重地向皇帝行了个福礼:“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妾身出身寒微,才德浅薄,哪堪当此重任?皇上还是另选名门淑女为好。”
成泰皇帝和卫皇后极度吃惊地看着她。
“你竟然不想当太子妃?”成泰瞪大了双眼,一脸的不可思议。
雍若轻叹一声:“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俗话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妾身自知不是那块材料,不敢窃居高位。”
坤德宫正殿,陷入了寂静之中。
成泰皇帝和卫皇后都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周围侍候的太监宫女等,虽然都低着头作恭顺状,眼珠子却都在不停地乱转,恨不能抬头瞻仰瞻仰这位雍良娣。
究竟是何等奇女子,才能拒绝做太子妃的诱惑?还敢跟皇上硬顶?!
“滚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成泰皇帝才从齿缝里冷冷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雍若很有礼貌地行礼告退,麻利地滚出了坤德宫,隐约听到殿中传来了瓷器被砸碎的声音。
她扶着宫女,慢慢地往东宫走去,心中毫无怼了皇帝的快意,只有即将失恋的无限哀伤。
凤寥,我真的很舍不得你……
若我们之间还有未来,那一线生机,只在于你日后的选择了。虽然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很低很低……
她心中凄楚,鼻子发酸,眼中迅速弥漫起了一股湿意。
踩着僵硬的步子往回走时,她微微昂起头,眼睛大大地睁着,一眨也不眨。她害怕一眨眼,眼中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花柔在旁边轻声说着什么,可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心里去。
回到东宫之后,雍若抬头看了看红墙黄瓦之上的悠远天空,视线渐渐清晰——她眼中的泪水,已经干了。
她回东宫不久,坤德宫的人就送来了一批新进贡的料子,说是她之前挑的。
雍若有些漠然地看了看那些料子,就让人收进库房了。这些料子,已经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晚上,雍若在床榻之间,格外地奔放……
事后,她趴在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头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凤寥……”
凤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嗯?”
“我们来做一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第一,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事,永远不要感到绝望;第二,如果对方不在自己身边,就自己照顾好自己,期待重逢的那一刻;第三,每一天都做自己该做的事,坚守底线,拒绝放纵和堕落。”
凤寥有些不解:“做这样的约定,我没有意见。但你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个?今天晚上,你也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如果有事,你别瞒着我!”
雍若便笑了笑,眼眶却有些湿润:“第四,记住‘大智若愚’这四个字。我不想说的,你不要追问。就像我不追问你的‘后备方案’一样。这也是……一种信任。”
凤寥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我不问了。那咱们说好了,这四个约定你也要遵行!”
“嗯!这是自然。”她闭上眼睛,收了收手臂,将他抱得更紧。
第96章 美人泪
第二天, 坤德宫的请安活动结束后, 雍若被卫皇后单独留了下来, 带到了内室。
大部分的太监宫女都退下了, 只有卫皇后的两个心腹留在了室内。卫皇后坐在炕上,雍若站在炕前。
“知道我为何单独留下你吗?”卫皇后手中捻着一串檀木佛珠,神情严肃地问雍若。
雍若沉静地回答:“妾身不敢妄自揣测。”
卫皇后看着她,脸上露出一点失望之色:“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从这两日的事情来看,我或许错了。”
雍若朝她屈了屈膝:“妾身惭愧。”
卫皇后叹息一声, 朝坤德宫的大太监孙满堂点了点头。
孙满堂便躬身退下,不多时就端了一个托盘进来。
托盘上,摆着一只斗彩如意花鸟纹瓷碗。
瓷碗中, 盛着小半碗黑乎乎的水, 散发出淡淡的药味。
雍若心头一紧,然后就听到卫皇后说:“那碗里的药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叫做‘美人泪’, 却是一种毒`药。
“这种药不会要人的命。可对于女子而言, 它却比那种见血封喉的剧毒更可怕。你知道为什么?”
雍若便明白了:“这种毒`药,会毁人容貌?”
“没错!”卫皇后点点头, 又忍不住长叹一声,“我现在也弄不清楚,你究竟是聪明还是蠢了。”
雍若神情黯然:有时候,我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
卫皇后也不卖关子, 直接说了这药的功效:“喝下这碗药之后, 一天之内, 身上便会长出密密麻麻的红疹子。这些红疹会在两三天之内化脓溃烂,变成脓疮。
“若调治得法,这些脓疮会慢慢结痂,脱痂后留下紫红色的斑痕,如同美人血泪,故而这种毒`药名为:美人泪。
“另外就是:治疗这些脓疮的药物,会导致头发脱落,再也长不出来。治好了脓疮,就会变成一个秃头。
“而若是调治不得法,这些毒素又会让你的肌肤不断生出红疹、不断溃烂,一二十年都不得解脱。”
雍若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苦涩:这药可真狠!皇帝可真狠!
卫皇后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皇上说:既然你不服管教,他就不能容许你继续留在太子身边了。当然,他也不会要了你的命,免得太子从此对你念念不忘,失了锐气和志气。”
雍若再次瞄了一眼那药碗:“所以,这碗药是皇上为妾身准备的?”
卫皇后微微点头,又道:“昨日你走后,我曾替你求情。皇上已答应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老老实实陪在太子身边,做一个贤妇,太子妃之位却是不用再想了;二是喝下这碗毒`药,然后出宫‘养病’。你做何选择?”
雍若想:无论你们给我多少次机会,我的选择都不会改变。
她微微垂头,向卫皇后福了福,语气不疾不徐却无比坚定地说:“禀皇后,妾身选择……喝下这碗药。”
卫皇后捻着佛珠的手指,蓦然攥紧,语气无比沉凝:“你可要想清楚了!”
端着药碗的孙满堂和卫皇后身边那个心腹女官,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凝重,暗暗祈求着雍良娣赶快改口。
否则的话,谁知道太子日后会不会知道此事?知道后又会不会迁怒他们这些办事的人?
雍若却没有让他们如愿:“妾身说过:自己修行不够,所能做的,唯有‘不争’而已。”
她叹息一声,用一种十分平缓的语调说:“在选秀之前,妾身就已想得无比清楚了。若太子自己要纳新人、要宠幸新人,妾身会一言不发,不与新人争锋。
“但若太子自己不愿意,妾身也不会为了自己的贤名而去为难他。否则的话,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惹太子心烦’?
“朝中政务、家国大事,已足以耗尽太子心力。若后院之中,他也不得片刻清净安闲,日子岂不是太苦了些?一国太子,不该是如此境遇。”
卫皇后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确实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只得朝孙满堂招了招手。
纵然她觉得雍若说得很有道理,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孙满堂暗暗叹息一声,沉着一张脸,将托盘端到了雍若面前。
雍若垂眸看了看那碗药,端起来,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药味极苦,苦得她舌头发麻,从嘴里一直苦到了心里……
或许是因为药太苦了,她突然被一种无比酸楚的情绪击溃,心痛得猝不及防。
强大的泪意在刹那间席卷了她的所有意志,让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滚落下来,滑过了她的脸颊,滴落在了她的衣襟上,浸透了襟口上的梅花绣纹……
在她离开坤德宫之前,卫皇后低垂着视线,捻着手里的佛珠,淡淡地说了一句:“皇上口谕:你若不在太子面前胡言乱语,他便不动你娘家的人。”
“是!”雍若心里呵呵一笑:皇帝可真会威胁人!
“明日你身子不适时,可召许太医。”
所以,这药其实是许太医配的?雍若朝卫皇后行了礼,后退三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出了坤德宫。
天空正飘落着蒙蒙春雨,细细的,密密的。
绵绵的雨丝,似乎给周围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却也带来了一股无比阴冷的湿意。
她觉得:此时的天气,出奇地契合自己的心情。
小雪撑起了一把伞,挡住了她头顶的雨。
花柔扶着她,慢慢前行。
漉漉在脑海中问她:“是否驱除毒素?”
雍若苦笑:“不要。”倘若她真敢驱除毒素,皇帝下一次赏给她的,恐怕就是匕首或白绫了。
回到东宫,雍若又去摸了一遍那些驴子。她无比伤感地想: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摸这些驴子了。
今后很长一段日子,她恐怕很难再有积分进账。出宫之前,她必须要把每一笔“收入”都拿到手里。
从驴苑回到自己的昭德院,她换下了被雨水浸湿的裙子和鞋袜,进了书房,开始作画。
今天要画的这幅画,早已在她心里构思了多日。此时下笔,她不再有丝毫迟疑。
一片青草地上,所有草叶都随风倾倒,一块石头旁边的一丛蒲苇,却异常坚强地在风中挺立着。只有它们被完全吹向了一侧的花穗和叶子,可以让人看出风力的强劲。
她已想好了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劲草图》,取意“疾风知劲草”。
之所以用蒲苇指代“劲草”,则是因为《孔雀东南飞》里的名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