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跟说评书一样,说了许多与案件并无甚关联的事,末了,还不忘有感而发,评价了一句。
“自古男子多薄情。”
其余众人皆不敢在皇帝发表感叹时打断他,唯有我敢冷脸道:“陛下说了这么多,还是未回答臣妾的问题。”
此话落后,皇帝才从他的评书世界里清醒了过来,瞪大眼睛道:“啊,是吗?”
接着他又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道:“依朕看来,画上的那双眼睛画得如此之好,不仅仅是因为崔昭画技超凡,更是因为……”
说到此,皇帝故意顿住了,双目满含期待地看着我,等着我追问他,好让他继续讲下去。
我拿他没法子,只能不耐地配合他的演出,问道:“更是因为什么?”
“更是因为他对死者有情,只有心中藏着深情,才能画出那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只有心中藏着深情之人,才会写出那样挺拔俊秀的‘一’字。”
我心莫名一跳,怕他又扯到别处,连忙正色道:“这也不是证据,而是推测。”
皇帝再度语塞。
我稳住心神,继续问道:“府中这么多人,陛下又有何证据证明凶手是四弟?”
皇帝道:“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午时五刻到未时四刻之间,而你的四弟在午时五刻到未时一刻间拿不出不在场证明。”
我微眯眼道:“这样的证据可定不得人罪,陛下当真能拿出如山的铁证来吗?”
一旁的楚桓终忍不住友善地提醒道:“娘娘慎言。”
这时我才惊觉,我的语气已不再平和,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我的心已经乱了。
心先乱之人,往往是输家。
皇帝平静地看着我,脸上无愠怒,亦无不解。
比皇帝更为平静的则是跪在我身旁无言的崔昭。
无言之人,常常是因为无情。
默然半晌后,皇帝平静地站了起来,平静地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块玉佩,微笑道:“崔昭,朕今日赐给你的那块玉佩,你可还留着?”
崔昭没有回话。
皇帝赏玩起手中的玉佩,自顾自道:“朕也不知你喜不喜欢朕给你的那块玉佩,但看起来,你并不喜欢你爹给你的这块玉佩。”
皇帝手中的玉佩刻月纹竹,我知晓那是爹给每个年满十五岁的儿子的生辰礼物。每块玉佩模样全然相同,唯有背后刻着的字是不同的。
皇帝走到了崔昭的身前,低下头道:“如果你当真喜欢,那就该好好佩在身上,而不应让它掉在了不该掉的地方,被旁人捡去当作证据。朕记得初次见你,是在崔大将军书房外的庭院里,你说你在此地温书是因为此地清静。现下想来,你重返案发现场怕不是来温书,而是来找寻你在同死者交合时,不小心掉落在了此地的玉佩。朕第二次见你,是在你的书房,那时朕见你没佩玉,觉得稀奇,便兴起赐了你一块玉。若朕未记错,你谢恩时,手微微颤了一下,那时朕以为你是受宠若惊,谁料到原来你是因为朕提到玉佩之事,心头发虚,手才会因此发颤。”
“朕问你,你可知朕是在何处寻到的这块玉佩?”
崔昭仍没有回话。
“朕是在死者的衣衫内层中寻到的,上面还沾有死者的血迹。朕猜,待你在池塘畔遍寻无果后,便以为玉佩落入了池塘中,你知晓就算我们在池塘畔搜寻得再为仔细,也决计不会仔细到往池塘里打捞东西,便安下了心来。你所算不错,我们确实未曾想过池塘里会藏有乾坤,但你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块玉佩竟没有掉进池塘,而是掉进了死者不整的内衫里,若不是因为我们要验尸,不得已剥光了死者的衣衫,也未必就能发现这块玉佩。”
“事已至此,朕也不知该说何是好。崔昭,你相信报应吗?朕觉得这大约就叫报应。”
当“报应”两字落下后,崔昭的身子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这回换我镇定道:“这块玉佩许是凶手从四弟那儿偷了过来,故意留在了死者身上,意图嫁祸给四弟。”
皇帝摇头道:“朕问过下人,崔昭前几月才满的十五,现下正当爱这块玉佩爱得紧,日日都佩在身上。下人们还告诉朕,今日崔昭出房门前腰间还别着这块玉佩,可待他回房后,腰间的玉佩便不翼而飞了。皇后试想,若你心中没鬼,当你发现你心爱的玉佩不见了时,你是闭口不谈,还是会连忙派人去寻?”
我不敢答。
皇帝转而又对崔昭道:“朕知道,你认为我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此案和玉佩会有何关联。若你说出玉佩不见之事,反倒会节外生枝,说不准还会生出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皇帝的话已尽,我也再无话可说,无理可辨。
这时从头到尾没有开过口的崔昭终于开口了。
他平静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输了。”
接着他又平静地说出了第二句话。
“人是我杀的,陛下的推理几近全对。当我今日回屋后,发觉自己的玉佩不在了时,便知已输了一半。陛下所言没错,我的运气真的不大好。”
说到最后,崔昭的脸上露出了与年岁不相符的遗憾之情。
皇帝看了崔昭半晌,摇了摇头,将玉佩扔到了崔昭的身前,淡淡道:“你不是输在了这块玉上,而是输在了你的心上,因为你的心已经乱了。心乱之人,常常会轻易中敌军之计。”
崔昭一听,神色微变,连忙将地上的玉佩翻了过来,只见玉佩的背后刻的不是“昭”字,而是一个“秀”字。
这不是崔昭的玉佩,而是崔秀的玉佩。
皇帝道:“朕其实至今还未寻到你的玉佩,朕猜它确实是落到了池塘里。可就算朕真从池塘中捞出了你的玉佩,那也不能作为证据,因为你大可说是在池塘畔温书时,不慎将玉佩落入了池中。你很聪明也很谨慎,所以朕根本就寻不到任何证据。无奈之下,只能出此下策,以谎言诱你说出真言。”
在皇帝说这番话时,崔昭的神色已发生了巨变。他的眼睛睁大了几分,嘴巴微开了些,鼻翼略张,原本的镇定已荡然无存。
他抬眼看向了皇帝,眼中是藏不住的杀意和悔恨。
这一刻,崔昭终于有了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模样,会冲动,会极怒,会不服。
但这一切,不过是近乎一瞬的事。
很快,崔昭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
皇帝似不愿再看崔昭,仰头叹道:“朕不明白,你明明有大好前程,为何要做出这等傻事?”
“因为我爱她。”
皇帝问道:“既然相爱,为何相杀?”
崔昭平静地微笑道:“因为她乱了我的心神。”
在场众人听后都皱起了眉头,很显然他们不能理解杀人和乱心神之间有何必然的联系。
他们不能理解,但我可以。
我记得七年前,我在信上委婉地问了爹一个问题,若是我遇到了一个乱了我心神的男子该如何是好?
爹的答案只有两个字。
杀之。
可惜当初的我没有做到。
我不仅没有杀他,还在大雨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正如夏姨娘所言,在最为关键的时候,女人往往会心软。
因为崔昭是男人,所以他做到了我没有做到的事。
对爹而言,崔昭今日所为自然是一件值得褒奖的事。
无论是他杀人的动机,还是他杀完人后的谋划都值得大力夸赞。
唯一可惜的是,崔昭太过自信,所以他选择了在我和皇帝到来的今日动手。
他既然敢选择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动手,那他便也做好了此事决计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准备。
他既然能为一个妾谋划至此,那便言明这或许本就是他精心准备好的一次挑衅,一道谜题,一盘棋局。
既然是谜题,那便有被揭开的一日。
既然是棋局,那便会有胜负,有输赢。
一子错,满盘输。
崔昭虽已恢复了平静,可他的双目已然有了变化,生出了波澜。
波澜中有挑衅,有不甘,有阴郁,还有宛如是从修罗炼狱中带回来的戾气。
我在崔昭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七年前,师父也曾对我说过“你的戾气终究还是太重了些”。
所以当七年前的我知晓自己将会嫁给一个从山里来的粗野小子时,我的第一反应理所当然是杀了他。
黑暗中活着的人总喜欢用最阴暗的法子解决问题。
可光明中活着的人,哪怕身处世间最黑暗之地,也会竭尽全力持有本心。
皇帝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我一转头就对上了他明亮的双眼。
刹那间,我忽然发觉自己找到了一个追寻了七年的答案。
这七年来,我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当年为何会爱上只是个厨子的他。
原来不是因为皮囊,不是因为厨艺,不是因为武艺,更不是顾照之的故事里小姐和乞丐间无来由的一见钟情。
而是因为他双眼中的光足以照亮我周遭的黑暗。
那是我想要,却终其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东西。
我不是个好人,所以我想和一个好人在一起。
就像江湖上的那些小妖女总爱对正直古板的名门弟子暗许芳心。
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难以实现。
因为自古正邪不两立。
因为好人往往也只会喜欢上好人。
黑暗中待久了的人不配被光明照到,就算真照到了,亦不过是一时。
一时之光迟早会远去,最后剩下的唯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名门弟子会继续修炼名门正宗的功法,邪教妖女也只得埋头苦练邪门歪道的魔功。
这世上很难有奇迹发生,除非……
我的手在不知不觉中竟已碰到了身旁一一的手,轻触之后,我立即收了回来。
下一瞬,一一的手主动伸了过来,将我的手紧紧地握在了掌中。
我的手冷如冰,他的手却热胜火。
火能融冰。
这世上很难有奇迹发生,除非光明真的愿为你停下脚步,而你也愿意去抓住光明。
七年前的雨夜我对一一说了六个字,今日我又想说出那六个字。
那是六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对不起,谢谢你。”
他听后一愣,但终没有再说什么,一如那日雨夜。
掌中的温暖,暖入了人心。
这样真好。
因为一一真好。
有人好,自然也有人不好。
身旁的崔昭不过十五,可今日之后,就算他真能活命下来,之后也再无前途可言。
崔昭是爹最疼爱的儿子,如果爹日后当真能实现他的野心,坐上至尊之位,那崔昭无疑才是那个能替他守住天下之人,可如今一切都毁了。
毁于崔昭自己之手,同时也毁于皇帝之手。
所以在一炷香前,我心中曾生出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今日的这场悲剧是否又都落在了皇帝的算计中,亦或者本就是他的手笔。
我想问他,今日之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掌控了多少。就算他全承认了下来,我也没有资格怪责他。
身为皇帝,为保社稷,暗中使出再肮脏的手段也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爹在我儿时就曾对我说过,帝王心术本就是邪术。
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开口问出来。
因为这一回,我想信他。
因为黑暗中,总有人能持有本心。
良久后,我才舍得从皇帝的掌心中抽回自己的手。随后,我望向了门外,门外立着一个孤寂的身影。
在我进入大堂前,爹便已经回府了,我和他打了一个照面,相对无言,只因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直到最后,爹还是没有出面,而是选择立在门外静静地听着堂内的对白。
如同在看一场事不关己的好戏。
爹喜欢漠然地看着世间万物,因为黑暗中的万物无甚可看。
敌人、朋友、妾室、子女,所有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都是黑暗中的一片,无甚区别。
因为独属于他的光明早已同梨树的种子一道埋在了书房外。
人散,案结。
一切尘埃落定。
最后的一朵梨花终还是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真的酸,但真的喜欢,啦啦啦啦O(∩_∩)O~~
☆、皇帝的日记:二十六杀上
崔昭被押送到大理寺前,表现得很是平静,但他的双眼中还是不免藏有遗憾之情,因为崔懿没有来看他一眼。
满府的暗卫散去后,叶非秋也跑来向我道了别。
叶非秋走之前,我送了他四个字“秋后算账”,他脸一白,便知我把他在池塘畔说的那些话全部记在了心里。
叶非秋道:“君无戏言,陛下不是说过恕臣无罪吗?”
我听后便又送了他八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见叶非秋嘴巴微张,又欲说什么,便抢先一步笑骂道:“谁给你的胆子开口……”
这时耳旁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我不必转头,便知是皇后来了。
这叶非秋在皇后心中的分量定比她那群不争气的弟弟重,若被皇后逮住我又暗地里挤兑她一手带大的小师侄,那回宫后被挤兑的只能是我。
想到此,我赶忙露出了如春风般和煦的微笑,把到嘴边的粗话给咽了回去,温言道:“叶卿退下吧。
叶非秋也听见了脚步声,似怕再在他小师叔眼前待下去,又会被我弄几条欲加之罪出来,连头都不敢抬,就走了。
我一见叶非秋灰溜溜离去的背影,心情便大好,无意间连笑都笑得张狂了几分。
“陛下为何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皇后冷语一出,我这才发觉自己的笑过于张狂,便立刻尴尬地敛去了笑,正色道:“皇后怎可用那四个字来形容朕?朕就算是得志,那也是大人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