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头听后大笑,转而看向皇后道:“姑娘不喝吗?”
皇后一怔,看向了桌上的碗,秀眉微蹙,面露犹豫之色。
皇后久居深宫,过的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喝的大都是京中的玉泉山水,何时喝过乡野间刚打上来的井水?就算她曾在清北派修行时喝过,但时隔已久,如今让她再喝,一来为难了她,二来说不准还会让她拉肚子。
待我正欲将她面前的水夺过来时,她却端起了碗,将碗中水喝了个干净。喝完后,她优雅地轻拭去了嘴角的余珠,平静道:“多谢。”
随后,我又问了邓老头些问题,每每听到答案,面上虽平静,但心里头还是止不住一阵欢喜。
邓老头同我叙了一会儿话,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有事要出去一趟,我听后主动提出替他看家。他笑着答应,又谢了一番,夸赞了我几句,便放心地将这屋交给了萍水相逢的我。
他走后,我感叹道:“民风淳朴。”
皇后微笑道:“看来陛下今日未来错地方。”
皇后话音未落,门外忽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同皇后对视一眼后,便起身去打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年岁同邓老头相仿的老人,老人身旁站着三位身着常服的男子,为首的那位四十上下,容貌普通,一双小眼睛中皆是精明。他身旁站着的两位男子面目不善,皆佩长剑,应是随从护卫。
老人见到我后,有些惊讶,盯着我看了好半晌,问道:“你是何人?老邓呢?”
我道:“我是老邓的孙子,爷爷他有事刚出门去了。”
老人皱眉疑道:“老邓何时有了你这般大的孙子?”
我笑道:“大约是爷爷他未曾向您提起过吧。”
老人听后更为疑惑,正欲开口,这时站在正中的中年男子轻咳了一声,他身旁的随从立刻对着老人道:“闲话少说,别忘了我们今日前来的要事。”
老人连声应下后,见我既不行礼,又不开口,只顾傻站着,便朝我喝道:“小子,你可知我们是何人?”
我摇头道:“草民不知,但草民见几位器宇不凡,想来定是大人物。”
老人本欲再斥,一听这话,转怒为笑道:“小子倒有眼见力。”
紧接着,老人便介绍了起来。原来这老人是村子里的村长,那位中年男子是本县的县丞,他身旁的两位随从是府衙中的小吏。
对于寻常村民而言,这正八品的县丞自然是大人物中的大人物,这等大人物能亲临自家的陋宅,定会觉惶恐不已,无上荣光。如今的我作为一位寻常村民,也要先将前戏演足,如此才能把后面的好戏看完。
我惶恐地躬身行完礼后,又言辞浮夸地将那四人夸赞了几句,夸得村长和两位小吏脸上带笑。夸完后,我抬首见县丞脸上无笑,目光呆滞,便顺着他呆滞的目光瞧了过去,只见坐在桌前的皇后神态平和,宛如出世的仙人,难怪看呆了那县丞。
我拿了两根手指在那县丞眼前晃了晃,道:“大人。”
县丞这才回神,轻咳了一声,正色问道:“那位姑娘是?”
此话一落,另外三人才注意到屋中的皇后,纷纷看了过去。半晌后,又看呆了一片。
我心中既得意,又有些恼,面上仍平静答道:“那是草民的媳妇。”
众人听后一惊,那县丞更是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个遍,最终紧盯着我布衣上的两个补丁,不敢置信道:“她是你的媳妇?”
我怕这四人回过神后,不知死活地让皇后给他们行礼,便又补充道:“草民的媳妇脑子有些问题,见了大人也不懂行礼,请大人见谅。”
县丞这才释怀,庆幸道:“礼便免了,本官就说你这小子怎可能娶到这样的美人?不是美人瞎了,便是美人傻了,好在美人她还真是个傻子。”
这时侧坐着的皇后转过了身,瞧向了我们,目光如冰,自含威慑,吓得那四人久久不敢言。片刻后,心有余悸的县丞有些怀疑道:“她当真是傻子?”
我笑道:“若她不是傻子,又怎敢在大人面前露出这种凶恶之态?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记小人之过。”
县丞似觉我说的在理,也不愿在此事上多做纠缠,正色道:“你可知本官今日到此所为何事?”言罢,他又往皇后那边看了几眼。
按套路,待上位者提出问题后,不管你知不知道,回答时定要先将自己贬低一番,再表示不知,如此才能衬托出上位者的英明神武。
我按套路道:“草民愚昧,请大人明示。”
县丞见我按套路行事,也未为难我,咳一声后,瞧了一眼村长。
村长立刻会意道:“你不是我们村中人,但你也须知晓我们村今年是被评为了重点示范村的。”
我赶紧顺着“重点示范村”这几字夸了下去,夸得村长双目笑成了缝。
村长笑了片刻,道:“作为我朝的子民,你也应是知晓如今皇帝陛下南巡到了淩州。”
我赶紧顺着“皇帝陛下南巡”六个字夸了下去,夸得县丞双目笑成了线,直呼我前途不可限量。
村长继续道:“皇帝陛下爱民如子,如今到了淩州,必是要探访民情,巡视几个村的。我们村作为为数不多的几个重点示范村,顺理成章地被选为了圣驾亲临之地。圣驾到了村里后,必是要来村民家里坐一坐,慰问一番的。我们村里头商量几日后,便决定让你们邓家来接驾。”
我听后表情表现得极到位,先是惶恐大惊,后是喜不自胜,道:“草民何德何能?怕是祖上烧了高香,才有幸能睹龙颜。”
村长道:“不过你小子不要笑得太早,这接驾接好了,赏赐自是跑不了。可若是未接好,那罪名也是小不了。”
“那……”
村长道:“大人仁慈,怕我们乡野村民见到真龙后,太过惶恐以至于胡说一通,闹出大罪,便专程来指点你们一番,教你们如何回皇帝陛下的话才稳妥。”
我道:“大人用心良苦。”
县丞道:“民以食为天。如本官所料不错,圣驾临后,定会先视察一番你们家中的厨房,看看你们吃得如何。这点你们无须担心,明日官府会派人送来好米好菜好肉,你们只需摆在最显眼处,让皇帝陛下一眼瞧见。”
“草民明白了。”
县丞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待皇帝陛下巡视完后,定会同你们闲话家常,问些寻常的问题。比如今年的收成如何,你们日常吃穿如何,每年能余下多少银子,有什么困难需要朝廷解决,诸如此类。”
我边听边点头,发觉这几个问题确实是方才我问邓老头的,不由大感佩服。
县丞忽然拔高了声音,眯起了双眼,问道:“那你可知你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我不假思索道:“今年收成好极了,自陛下您登基以来,我们村里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
我说着顿了顿,只见县令正赞许地看着我,村长抚着胡子,一脸孺子可教的模样。
在众人的注视下,我接着道:“我们夏不愁吃,冬不缺穿。平日里都能吃上肉,逢年过节更不必说,香肠腊肉能摆满整整一桌。每年下来,能余下不少银子,虽不多,但多攒几年又是一笔不小的钱。”
县丞听后拊掌大笑,转头对村长道:“本官本还担心你们村选了个不懂规矩的人来接驾,到时候在圣驾前说出些胡话,把上面的大人物连累了,这才专程来指点。没料到竟选了一个如此懂事机灵的小子,看来本官这趟算是白来了。”
村长连忙躬身道:“这都是托大人们的鸿富。”
随即县丞沉吟了片刻,似想到了什么,又道:“本官再问你,如果皇帝陛下问你们家还有何困难需要朝廷解决,你又该如何作答?”
我道:“先帝在时还有不少困难,但陛下执政时,便什么困难都没了。”
我原以为这回答堪称滴水不漏,仍谁听了都挑不出错处,岂料县丞皱眉道:“这回你就没说对了,怎能全然往好的说?”
我奇道:“这是为何?”
“皇帝陛下如此圣明,若全往好的说,一看便知是串通好,提前打好招呼的。所以我们须得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八分好中二分坏,如此才显得可信真实。”
我虚心讨教道:“那草民应当如何说才好呢?”
县丞道:“你要说些困难之地,但又必须是些无关痛痒的地方。比方说,你们存银不多,若惨遭横祸,便难以有银两应对。你想这飞来横祸非陛下和朝廷官员们所能预料掌控的,你们遭逢横祸,只能言明你们运道不佳。陛下听见这样的苦难后,自不会太过挂怀。”
我听后恍然大悟,恭维道:“草民瞧着大人比皇帝陛下还圣明,平步青云怕是指日可待。”
县丞被我一恭维,笑逐颜开道:“你小子这般聪明伶俐、油嘴滑舌,不来朝廷当官都可惜了。本官问你,你可曾读过什么书?”
我摇头道:“家里穷,草民平日里干农活都来不及,哪儿有闲钱去读书?”
县丞脸色一变,斥道:“刚说你聪明,你就犯傻了。若到时候陛下这样问你,你也这么说吗?”
我问道:“那草民该怎么说?”
县丞道:“前几年皇帝陛下才下了旨,鼓励百姓们多识字读书,‘鼓励’二字虽无强迫之意,但圣旨一下,还是要落到实处。你一说你不读书,这不就是摆明了说地方上的大人们没把陛下的旨意落到实处。你应当说不是朝廷政策不好,不是草民读不起书,而是草民生性厌学,自甘堕落,辜负了陛下和朝廷的一片苦心。”
我忙点头道:“草民明白了。”
听罢,县丞向小吏使了一个眼色,小吏赶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天子圣言》递给了我。
县丞道:“你就说你认字虽不多,但还是想着要将这本《天子圣言》日日揣在身边,好时时刻刻感受陛下您的圣言,无时无刻不念着陛下您统治的好,朝廷政策的好。”
我会意笑道:“大人瞧瞧这样说可好?每读一句陛下您的圣言,便觉醍醐灌顶。读完整本后,便觉对陛下您的敬爱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县丞欣慰地点了点头,道:“虽有些浮夸,但也算是肺腑真言,你小子真该入官场。还有一事忘了说,圣驾应是在午时到,待陛下问完你们这些事后,还会留在你们这里用膳,与民同乐。”
我道:“那草民定尽心将菜布置好,恭候圣驾。”
“陛下虽是来体察民情,但龙体金贵,怎可能真吃你们山野村夫做出来的东西?若吃坏了龙体,你们整个村怕都难保。此事你不必多管,到时候上头会派随行的御厨到你们这边先将菜做好,你们只管将菜热好,端出来就是了。”
我听罢自是又奉承了一番,那县丞被捧上了天后,越说越来劲,恨不得将他知晓的所有套路全向我吐露出来。
县丞自觉该说的差不多后,走前又瞧了一眼静坐无言的皇后,提醒道:“圣驾驾临后,你怕是得将你的媳妇藏好。”
“这又是为何?”
县丞笑道:“这般绝色的女子,纵使陛下有三宫六院,看到了怕也很难不动心。加之……”
我问道:“加之什么?”
“陛下这回南巡,后宫众多佳丽只独独带了皇后一人,你可知其中缘由?”
我笑着看向皇后道:“这自是因为帝后情深。”
县丞双眼现出些许猥琐,露出了一个男人间才懂的笑,道:“情深?哈哈,你小子道行还是浅了一些,需得再修炼几年。皇帝陛下说到底也是男人,江南之地美人之多,何人不知,何人不晓?陛下既然未携宫中美人,那自然是盼着来这江南之地寻访民间美人。”
我止不住皱眉道:“陛下的圣意怕不是如此吧。”
“圣意如何,岂是我等能妄揣的?不过上头的大人们还是揣测到了几分,所以如今正四处寻访民间美人,只盼着能献上几位合陛下心意的。你这媳妇虽非完璧,且还是个傻子,可生成这模样,旁的便都无妨了。本官起先见了你媳妇,本还打算将她献上去,可后来见同你谈得投机,就改变了主意,打算放你一马。”
县丞边说着,边转过了身,踱步到了门前。小吏先一步上前推开了门,县丞走了出去后,接着道:“所以本官还是好心提醒你一句,将媳妇藏好,免得被人见了给献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一:???
☆、皇后的日记:二十八杀上
建和七年七月五日
从小屋中出来后,皇帝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夏姨娘曾说过,聪明的女人该学会安静,更该学会何时该安静。
我将这句话牢记在了心中,所以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他的身边。
如今正是该安静的时候,因为皇帝在想朝堂之事。
在方才的那场闹剧里,皇帝虽一脸嬉笑,满嘴胡言,可闹剧之后藏着的许多东西却是一位君王不得不直面正视的。
过了许久,皇帝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一片湖畔,湖水混浊,极难见底。他站了片刻后,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天子圣言》。皇帝平静地翻看了半晌,随后右臂用力,将手中的书册向湖心一掷,书落湖中,激起一片涟漪。
待涟漪散去,湖面重归平静后,皇帝才长叹一声道:“任重道远。”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道:“看来陛下今日感触颇多。”
他平静道:“有感触才是好事,若是麻木那便麻烦了。”
我说不出话,也不知该说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站在他的身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看着他的侧颜,观察他细微的神情变化。
皇帝依旧在认真地望着湖,目光深远,让人瞧不出他是在看湖,还是在看湖外更遥远的山川。
我没有看湖,而是在看他,只因再好看的湖都不及他认真时的一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