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景此景足以让李小草敢确认,孙奶奶真的能够看到阿飘。
这难免让她感觉到奇怪。毕竟自己是因为体质特殊,才能看见大大小小的鬼魂;而先前小孙能看到阿飘的存在是因为北斗七星阵法残留的灵力导致的。
远离了北斗七星阵法后,小孙就看不到阿飘了,只能通过李小草他们对话的位置来判断阿飘的所在。像现在,即便知道阿飘就在自己家中,小孙也无从得知阿飘的位置,更不知道孙奶奶流泪的原因。
小孙试着解释道:“奶奶,他们是北京S大的学生,这次来A市主要是受人所托,想寻找当年三里村的故人。”
孙奶奶急切地想要走近,但因为腿脚不便而步履蹒跚,小孙赶忙追上来,一手搀扶着孙奶奶走到李小草他们跟前。
孙奶奶早已经是泣不成声,良久,才对着没有人的空气道:“三妮子,你是来接我的不是?”
阿飘生前的名字是杨三妮,孙奶奶称呼阿飘为“三妮子”,可见她们应该认识。这样想着,李小草的心里略微松快了些,很快,阿飘的执念就能放下了吧。
孙奶奶好像仍旧沉浸在过往的悲伤里,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就知道早晚都得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是你来接我。”
这句话点醒了李小草,脸上表情凝重,扭过身去附在龙白耳边讲悄悄话:“我听说将死之人就能看见鬼魂,是不是因为这个孙奶奶才能看到阿飘?”
龙白沉重地点了点头,普通人类在将死的时候确实能看到其他鬼灵。
李小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对孙奶奶说:“奶奶,您能看见杨三妮吗?”
孙奶奶边抹眼泪边点头,随后又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碰阿飘的身体,意料之中地直接穿透了过去。
阿飘看着眼前的人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来从前的种种,只是默默地半空中降落下来,到孙奶奶的身边来,她应该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吧?她应该能知道自己儿子的下落吧?
她与眼前的老人仍然有陌生感与距离感,还是李小草开口引导事情的走向:“孙奶奶,她现在已经是鬼魂了,只是因为心里的执念迟迟没能去投胎,这次来也是想找您帮忙。”
孙奶奶揩掉因为激动留下的鼻涕,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执念,她是要来带我走吗?当年的事情我也有错,把我带走也是应该的。我多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
“奶奶!”小孙有些激动,他听不得自己的奶奶说这样的丧气话。
眼看孙奶奶误解了他们的来意,李小草急忙解释道:“不不不,不是来带您走的。阿飘她唯一的执念是想再看一看她的儿子,可是她忘记了很多东西,只记得自己的儿子叫赵二狗,所以我们才想来问问您,看您知不知道她儿子的下落。”
在一旁的阿飘也点头表示同意李小草的话。
看到眼前的这位老人对自己的反应,阿飘心里清楚,这多半是自己生前认识的人,心里怀揣着满满的期待,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由李小草代替她说明来意。
“她儿子?”孙奶奶眼里满是怀疑,不可置信地问道。
提起儿子,阿飘难免有些激动,终于开口回答道:“是啊,你以前认识我吗?你知不知道我儿子现在在哪里啊?”
孙奶奶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连着往后退了几步,一个重心不稳直接坐到了沙发上。闭上眼,泪水像凶猛的洪水一样泄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都会有报应的。”孙奶奶喃喃自语着。
李小草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急切的阿飘抢了先。
“你知道我儿子的下落对不对?你知道的对不对?求求你告诉我吧!”阿飘心急如焚,凑到孙奶奶布满皱纹的脸前,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阿飘1960年就死了,这么多年飘飘荡荡容颜也一直没有更改过。
孙奶奶眼见着这张年轻地让人嫉妒的脸快挨到自己鼻子跟前了,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只有泪水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现在的心情。
小孙有些着急,他看不到阿飘也听不到阿飘的声音,只能看到自己奶奶的眼泪。
“我原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可我没想到啊,你成了鬼都还要找上门来,这都是报应啊报应啊。”孙奶奶一边哭泣一边说着,说话的声音里透露着饱经人世的沧桑。
孙奶奶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说道:“你问你儿子的下落吗?他的血肉啊,早就进了我的肚子,与我的骨肉密不可分了。”
说着说着,孙奶奶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苦笑,道:“你都忘了吗?当年我们亲手交换了自己的子女……”
听着孙奶奶的话,所有人都很震惊,尤其是小孙,先前周爷爷所讲述的易子而食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吗?!
李小草有些不能接受,她想起了先前在食梦貘小红那里看到过的阿飘的梦,忍不住反驳道:“可是,我在阿飘的梦里看到,她的孩子是因为粮食短缺才送到别人家喂养的啊?”
龙白看着李小草的表情,搂住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也说了,这只是梦。”
听罢,李小草呆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阿飘的反应却很奇怪,孙奶奶这一句话仿佛勾出了她许多回忆,她时哭时笑,脸上的表情快速变化着,让人无法琢磨透。
孙奶奶抹干眼泪,苦笑道:“你看,当年我们总觉得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从来没有想过其他。可是现在,报应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饥荒后我又多活了五六十年,可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得到过解脱。”
这话终于把阿飘从混乱的记忆中拉了出来,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成了眼前这个毒妇的腹中餐,阿飘一急冲上前去想要卡住孙奶奶的脖子。
不过,一人一鬼又岂是能够互相触碰到的。阿飘一冲,就直接穿过了孙奶奶的身子,但仍然怒吼道:“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孙奶奶冷笑,道:“你的儿子进了我的肚子,可我的女儿不也进了你的肚子吗?倘若能还,你能把我女儿的命还回来吗?”
说起当年,孙奶奶还曾窃喜自己以女儿换得了别人的儿子。她的思想十分老旧,认为女儿始终是要泼出去的水,换了“粮食”就是最大的贡献了。等挨过了饥荒,她可以再生好多好多儿子。
孙奶奶的笑容越来越诡异,伸出一根手指头道:“可是没想到啊,饥荒过后十余年,年近四十我才又怀上一胎,这都是报应啊。小孙他爸妈刚生下他,就双双出车祸走了,你知不知道?这都是报应啊!”
孙奶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直接把脸埋到了手心里,嚎啕大哭。做下这种恶事后,她的心里就没有一天安宁的,也曾想过自戕了结,可是又放不下唯一的血脉小孙。
“我原以为像你那样早早地死了才好,没想到你竟然飘飘转转这么多年都没能投胎吗?我们做下的恶,都会有报应的啊。”孙奶奶的脸上布满了眼泪和鼻涕,情绪始终很激动。
阿飘好似没有听到一样,她的神情恍惚、目光呆滞,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些混乱的记忆和愚蠢的幻想让她分不清哪方才是真实,哪方才是虚幻的梦境。
“是我亲手杀了二狗啊,是我亲手杀了二狗啊……”阿飘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语气由低到高,从怀疑到肯定。她终于记起饥荒岁月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了。
阿飘的灵体越来越不稳定,眼睛里的血色也快要渗出眼眶,神智仿佛已经无法控制现在的灵体状况。
突然,阿飘像是无力支撑一般瘫软在地,片状的灵体结构就那样摊在地面上,五官都渐渐模糊,让能看见鬼灵的人都只疑心那是一块雾。
孙奶奶没有注意到阿飘的状况,仍然嚎啕大哭着。
她哭的方式带着老人独特的印迹,干瘪的脸上已经不再有眼泪流出,只是干嚎着,仿佛要呕吐一般,可她的悲伤却能令人清晰地感受到。
小孙虽然听不到阿飘的声音,但从孙奶奶的自述中也知道了大概。
不过,他既不认识奶奶早已死亡的大女儿,对自己早亡的父母也没有什么印象,此时只是无声地安慰着孙奶奶,轻轻抱住这个老人,拍打着她的后背。
龙白和李小草对视一眼,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剧情走向。
龙白还隐隐调动灵力,生怕此前曾有前科的阿飘突然化作恶鬼,伤害到其他人。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忙成狗QAQ 口亨 你们都不给我留言了
☆、医院
混乱而又复杂的记忆碎片涌入了阿飘的大脑,她痛苦地把灵体蜷缩成一团,抗拒着那些残忍的真相。
她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她都记起来了。她记得当年饥荒时众人的疯狂,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把儿子与他人进行交换,甚至还记得自己食人肉的细节。
人肉上经开水泡过后张开的毛孔也好,敲骨吸髓的食用方式也罢,甚至还能回想起吞进胃里久久无法消化的头发,所有的细节像是一锤又一锤的重击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
那些细节太折磨人,阿飘痛苦地挠心挠肺。尤其是想起与幼小儿子温情的画面,阿飘更是难受,她无法接受这些记忆,更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亲手断送了儿子的性命。
阿飘竭力地收缩着自己的灵体,五官和人形都渐渐模糊,缩成了团状的灵体。只是,这团灵体仍然在剧烈地抖动着。
李小草很担心阿飘的状况,她想伸手去抚慰阿飘,却又无法触碰到阿飘的灵体,只能求助地看向龙白。
龙白微微叹气,他没有办法对李小草的请求置之不理。
从最开始他就对阿飘怀有些许敌意,一直对阿飘是否为厉鬼抱有怀疑的态度。现在知晓了阿飘当年“易子而食”的事实,龙白更是难以对她抱有好感。
“阿飘不会有事吧?你能稳定一下她的灵体吗?”李小草皱眉。
即便知道了阿飘儿子在饥荒中的遭遇,李小草也难以对阿飘产生负面的厌恶情绪。她当初既然包揽了阿飘的事情,就不会在中途把她撂下。
“我试试吧。”龙白对着地上的一摊灵体施展了一个法术。
阿飘那团模糊的灵体渐渐显出人形,五官也再度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她涕泗横流、以手掩面,跪坐在地上,只能从那不断耸动的肩膀看出她的悲伤。
阿飘的喃喃自语中还夹杂着呜咽声:“二狗,二狗……是娘对不起你啊,二狗……”
孙奶奶此时仍然伏在小孙的肩膀上,像是哭累了一般,她的啜泣声已经逐渐弱了下去。转头看到阿飘的状况,忍不住说道:“三妮子,当年是我们错了啊。”
她抹抹眼泪,接着说道:“本以为饥荒之年,人吃人只是平常事。可后来,我才知道整个A市唯一有吃人这种事情的,只有我们三里村啊,只有三里村啊……”
老人哭得泣不成声,当年的情况仍然历历在目。自从村里发现第一例蒸煮死人尸体的事情,吃人一事就仿佛瘟疫一般扩散开来。
开始只是翻捡山林中草草被葬下的遗体,后来事情的发展确却越来越不受控制,竟有村民在生存的欲望下亲手杀害他人作为食物。
可是,有些底线一旦突破就再难退回到从前坚守的位置。
他们开始还掩盖那些“食物”的死因,将其伪装成饿死的样子。毕竟,饥荒之年,死人是平常事。但后来却越来越张狂,人吃人竟然也被当做成平常事。
“饥荒结束后,我再不敢吃肉,总觉得那些肉与人肉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吃素这么多年,一闭上眼睛,我的梦里还是血腥一片,我扒拉着那些尸体不断啃食,早上醒来想到梦中的场景还常常作呕。”
孙奶奶把鬓边花白的头发别到耳后,仿佛这么多年的罪恶终将得到救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平静地对阿飘说道:如今,你要是肯带我走,也是一种解脱。”
阿飘也听着孙奶奶的话,难以平息内心翻滚的情绪,怒吼道:“我不要你!我只要二狗,只要二狗回来啊!”
孙奶奶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没有丝毫预兆眼泪就簌簌地留下,话语间终于有了些许情绪的起伏:“你知道三里村为什么要整体搬迁吗?”
她也不等他人的回答,继续说道:“饥荒的时候,在整个三里村,谁不吃人才是稀罕事;可等饥荒结束,人们好像又披上了道貌岸然的面具,仿佛靠吃人活下来的不是他们。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我的内心满是煎熬,连面对那些曾经的‘战友’我都做不到。”
“好在,政府那边终于知道了饥荒时三里村里发生的龌龊事。或许是为了掩盖这样的丑闻,也或许是为了避免三里村幸存下来的人尴尬,政府将三里村进行了整体搬迁,将三里村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分到A市的各个角落。”
阿飘痛哭着摇头:“我不听这些,我只想要我的儿子回来,我只要我的二狗啊……”
孙奶奶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原本已经干枯的泪腺又流出泪来,说道:“你想要回你的儿子,难道我就不想我的妮妮吗?”
饥荒中失去了女儿后,孙奶奶在往后十余年的时间里后悔万千。她原以为牺牲一个女儿便可以保全自己与丈夫的生命,往后再生孩子也未必不可。可是,当时的她如何能想到,饥荒过后十余年,年近四十她才重新怀上一胎——这便是小孙他爸爸。
十余年后才能再孕育新生命,这已经是老天给她的报应了吧。孙奶奶这样想着,很快,新生的喜悦便将孙奶奶的担忧冲淡,报应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可哪里有这么容易,孙奶奶刚刚享受着抱孙子的喜悦,儿子与儿媳就双双死于车祸,报应从来没有结束。自己晚年被检查出多项要命的疾病,从心脏病到高血压,甚至检查出了癌症晚期,这些都是报应啊,恐怕要到死才能结束了,只盼着不要牵连到孙子才好。
这样想着,孙奶奶有些喘不过来气。她不自觉地张大嘴想吸入新鲜空气,可是急促的呼吸并没有帮助到她。相反,她眼珠往上一翻露出眼白来,竟然因为过激的情绪昏厥了过去。
“奶奶!奶奶!”小孙一直留意着孙奶奶,眼看她昏厥了过去,连忙凑过去检查孙奶奶的状况。
小孙连忙把孙奶奶躺平放置,熟练地做着心脏复苏,还一边指挥着龙白和李小草拨打急救电话呼叫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