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榻上,谢骁拿出一只锦盒,她刚要打开,谢骁伸手轻按住她的手。
“幼娘,我们来玩个游戏如何?我来描述盒中之物,我可说真话,亦可说假话,你来猜猜我说的是真是假,猜中了我再送你不迟。”
她虽是有了醉意,但仍然想起曾和长乐一众人玩过,得意笑了两声:“这有何难,你出题便是。”
谢骁眼眸深深望着她,“这一物曾是你送我的。”
“这说的也太宽泛了,叫我如何猜,你再形容一两句。”
“……你送我时,曾说要伴我一生一世。”
“是啊,我们说好的。”
“可是你食言了……”
“……”她的意识开始有些混沌,伸手打开锦盖,却见是个空盒,顿时委屈地看向谢骁。
谢骁伸手,在她微红的脸颊上轻抚了一抚,轻叹一声。
他又从木几下拿出另只盒子,里面是一挂玉珠手串。谢骁在她手腕上饶了三圈,“幼娘,缠住你了。”
她低头细看,这一长串玉珠一颗颗小指甲盖大小,在薄薄的釉质上雕了八生序琼花,一凿一釜皆小心而精美。这一串大约有上百粒,真是要好大耐心才能成。长手串形似佛门手持念珠,多是年长或在家居士所爱,不常见于妆奁之中,一半也是因多用名贵材质又易损毁,一串抵别个四五只好镯子。
谢骁望着她的皓腕,想起无数个安静夜里,他在灯下一凿一锤一片一片刨出玉花,消磨时光。
她还不满意,只记得谢骁方才骗她,“空的……”
谢骁忽然心涩无比,紧紧抱住了她。
“……那到底是什么?你叫我猜,我猜是真的,可盒子里是空,我若猜假,猜着了亦是什么也没有,你好狡猾……”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可怎么说,十几年前,她曾把手放进他掌心里,说路难行,你牵着我走吧。他以为他牵牢了,没想到却只这短暂一隙。
最宝贵的东西飞走了,他的心也空了。
……
元月第一日,谢骁去宫里朝拜,回来就着了风寒躺倒了。他烧得厉害,脸颊滚烫,时而伴着呕吐,唬得景语半步都不敢离。
他病成这样,自是哪也去不了,上下左右几处府里都没去走动,景语也没回秦府拜年,只打发人送礼过去。来探病的人不少,谢骁不愿让人瞧见他这虚弱模样,多是叫太尉府长史出面接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直到出了元宵灯会,谢骁才渐渐好转。
其间秦明彦来信问候,叫他多多保重。谢骁回信时玩笑道,别担心,我还能再活两年。
忽忽尔春,忽忽尔夏,忽忽尔秋,转眼到了这一年八月末,秋意渐浓。景语记起去年时,曾说过要带瑞姨娘出门秋游,便兴冲冲去找谢骁商量。
谢骁这大半年都在家办公,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上门来找他的人少了许多。他花了更多时间陪她,但他还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他自己却不觉得,“你捏一捏,我哪里瘦了?”她才不上当,真敢在他身上动手动脚,吃亏的只会是她。
谢骁听她说要出门一趟,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你到底许不许?”
“当然,我来安排吧。”谢骁还不等她上来挠自己,便答应了。
景语又一次见到了瑞姨娘。一年未见,瑞姨娘似苍老了些许,她见到景语就忍不住泪湿眼眶,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湖柳也跟来了,三人好一番相见。
出发在即,瑞姨娘似有些怕谢骁,见他在旁就闷头不语。景语这才想起,谢骁把人接来了,却没说起过他自己是否同行。
离府前一晚,她问谢骁:“你要同去吗?”
谢骁看着她,似要把她刻进眼睛里,“不了,这次我就不陪你了。”
咦,她小吃一惊,但随即想开了,毕竟还有瑞姨娘在,恐叫她们不自在。她也不痴缠,只管向他保证她会好吃好玩,早去早回。
“……没关系,你去吧。”
第二日她起床才发现,谢骁坐在窗下,不知道坐了多久,眼里有淡淡血丝。见她惊诧,他还笑了笑,“五更时才醒的,睡不着。”
景语用了早点就去找瑞姨娘,谢骁送她们上了马车。景语从车窗里看见他站在门槛处,依然如青松挺拔,她忽然有些眼热。
谢骁抬手,手腕轻轻挥一挥。
车轮辘辘,载着她和瑞姨娘远去。
时间过的真快,秋去冬来又经一春。
春天时景语生下一个女儿,谢骁为她取名“洄”,水之回旋逆流。谢骁视若珍宝。
这一年长乐和秦景兰都已十五岁。秦景兰听从陈氏安排,相了一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春天里已经下了小定。她对谢骁懵懂而生的那点情意,随着时间和不可企及的阻隔从中消磨,渐渐淡去。谢骁渐成一缕不可捉摸的雾气,时而她会想起戏台上那个斜映着虹彩的瞬间,但已不再怦然心动。她已经懂了,若是求而不得,不如早早放弃。
陈氏很欣慰,“幸好我儿聪慧,那样的人哪里是良配?”
“娘亲,”秦景兰仍不愿听谢骁坏话,“且好去接父亲下衙了。”
三月里长乐及笄前几日,在房里收拾旧物。
她的衣物器玩自是多不胜数,几个侍女陪她一道收拾,将用不着的旧物件归置到一块儿处理。其中一人在柜子深处翻出一个长匣,长乐眼角余光瞧见,笑道:“让我猜猜,这莫不是个笛匣子?”
侍女吹了吹匣面上的灰,启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一支笛子,“县主,还是支紫竹笛呢。”
长乐方才就想起来了,“这还是舅父给我制的,你瞧瞧管尾是不是有刻字?可惜我没耐心没学成,倒叫舅父为我白削了几竿。”
几人说笑了几句又埋头收拾,在一个樟木箱里掏出了几套压箱底的旧衣物。那织物看着还簇新的,可惜身量极小,显然是长乐幼时的衣裙。长乐摸着衣角的葡萄卷须兰草纹,有些怅然,这是舅父的秘密,可惜已没人在意了,她也不需再守护。但叫她把这衣物送人她也不愿,便吩咐起火盆,“都烧了吧。”
火光之中,她忽然想起,似乎在哪看到过这个卷草纹,而她还没告诉舅父。不过也不要紧,只是巧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读者》:26,花狸
没想到我第一篇长评,是从隔壁跳来的新读者留下的。我亦没有想到,许久之后会有个人这样掀开我苦苦掩藏了一个夏天的秘密。
也许是因为她一口气读完,也许是因她是后来的,不易被陷在那些光影明暗交织的光怪陆离里。
谢谢花花,这是2017年最后的礼物。
第67章 正文完
四月末,草长莺飞,天气已十分暖和。地上有春鹃、樱草、紫云英、卷耳,树上有白玉兰、山茶、碧桃、海棠,午后还有融融的日光。
太尉府里那棵古槐已重焕生机,青绿盎然。槐院里那株珙桐也开了花,白色的花瓣似振翅的鸽子,也似蝴蝶。清风一掠,枝叶摩挲发出哗哗轻响,群蝶翩然欲飞。
珙桐树下,斜放着一张藤椅。谢骁从午后就半躺在这里晒太阳,他挑好地方,盖着薄毯,只叫日光晒到身上,没有直射在脸上。他已不再年轻了,两鬓微白,眉际眼周都有了皱纹,气色也不复往昔明朗。他闭着眼,一张脸还能看出旧日的英俊相貌,犹带几分淡漠。
艳阳渐往西下,日光渐从他身上褪去,他还在午睡中没有醒来,半明半昧。
他做梦了,梦到几十年前的一个四月末,雨过天晴,他提着一壶酒去往秦府上。
他在黄昏里一直走着走着,摸到了一扇小门,推开门进去,就看到纪氏一脸戒备地望着他。他知道她不高兴,因为这个日子总是叫人高兴不起来。
“太尉,你来了。”
他看到自己点了点头,走进一个小院,他的老友秦明彦坐在轮椅上等着他。小院里有假山小池,池旁靠山处还栽了一棵琼花树。四月本是花期,琼树直到月末却也未曾开花。他们坐下喝酒,松珩用小杯,他用拳头大的水杯,酒过三壶,依然没有丝毫醉意。
纪氏来为他们送酒,顺口说道:“小莳堂那边传话,说人竟是醒了,也是天幸垂怜,都要准备白事了……”
纪氏忽然意识到他的存在,脸色一僵,这样的日子牵扯到这些实在叫人心情恶劣。她匆忙退下,他却忽然有了兴致,“松珩,那边何事欢呼?”
“是我的一个侄女,家中排行第九,前些日病倒了,药石无灵……”
可是听纪氏所说,分明是起死回生了。
无星无月的夜里,他看到自己坐在池水边,黑黝黝的池面泛着可怖幽光,宛若阴冥之门。他忽然突发奇想,魂魄若留在人间,会否能依附而存,再造新生?那么巧,在这日子里秦府九娘子死而复生了……
他坐了一整夜,也想了一整夜,天还蒙蒙亮时,他想明白了。
他要向幼娘解释那一天发生的事,不是他杀了她。
一切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秦九娘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目光,他渴慕地注视着她。
他在不远的角楼上见到大病初愈后的她,她靠坐在荷风亭里,在一众人中似有些不知所措,缩手瑟脚。
在戏楼里,他不惜借着机会坐到她近旁,她无意中见到自己,十分惶然,半分不敢动弹。
不过都没关系,那是他的幼娘。他十分耐心地让幼娘融入秦府里,所幸秦府上下都是明理仁厚之人。他忘情地编织着,幻想着如果是幼娘,会怎样在陌生的秦府里生活,待人接物。
她一定明媚大方,心思温柔细腻,性情豁达又通透。
他也看到自己时而清醒时,坐在书案后痛苦地抱头沉默。他想他真的癔症了,回魂复生连在话本里都不堪深究,他怎能将一个陌生人认做心爱妻子?他强迫自己将秦九娘抛在脑后,可又无数次屈服,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偏偏在她忌日里,本已咽气的人忽而醒转……
在他快要陷入绝望之际,上天是不是也垂怜了他一次?
他实在忍受不了这么烧心的猜测,他允许自己纵情沦陷,幻想着他们怎样一步步加深关联,她怎样一步步来到他身边。
他的身体也在一天天衰弱。他常常腹痛不止,虚汗烧心,因食欲减退而日渐消瘦。自从那年幼娘离去后,他便失了口腹之欲,在饮食上清减至极。御医曾道他的胃腑多年来已生病变,怕是寿数有限,他倒觉得没什么要紧,他还没向幼娘解释过那一剑,他怎能甘心离世?
但他确实虚弱了不少,秦府在秋山寺避暑时,他也在那里养病。他远远看见她在山中行走,观望山风景色,和她的丫鬟有说有笑。
这样真好,还能听见笑声。
信陵侯府夫人张林氏,她的姑姑也在寺里避暑,他拜见过一回,姑母全然不理会。他有些沮丧,又想到如果是幼娘在这里,只怕会更难过罢?
他曾想过若是纪氏能认出她会怎样?结果并不会怎样,她并不识得松珩和纪氏,纪氏假若识破了私心里也只会和他一道保守秘密。姑母却不一样,姑母睿智而性子爽利……他隐隐里害怕姑母撕开这层纸面,戳破他构建的脆弱幻象。
至于松珩,他和老友年少时爱上同一个人,说他自私也罢他不想让他知道幼娘重生的秘密。
他看到自己在梦里辗转,彻夜难眠。无数看不清道不明的光影闪动消逝,他在荒野里只望见黑与白交缠的斑驳景象,泥足深陷。他挣扎,哀泣,俱无人理会。
他思念林琼,思念幼娘,思之如狂,终于清醒过来。所以他可以做到任秦九娘与王家一步步文定、过聘礼、请期,但是,他没料到他们迎亲成婚的那日也选在了十月初五。
王家来秦府为准新妇插戴的那天,他也去了,他心里清明,并无异样。
但抬花轿什么日子都可以,唯独这日不行。
他冷冷旁观着。到了那一天,他看到自己派人盯着王家的迎亲队伍,等花轿出了城,他派人拦路将新娘和两个陪嫁丫鬟抢回了太尉府。
什么后果也不顾了。他说过,什么日子都可以,唯独这日不行。
只是他没料到还未受朝中百官攻讦,府上的莲子竟先服毒自尽了。
“大人,奴婢对不起娘子,”莲子躺在床上,脸色隐隐发青,泪流不止,“奴婢原是为她守着这个家,不料奴婢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瞬间懂了。往日他们两个在府里圈地自封,相安无事,他将秦九娘掳了来,却叫莲子生出了背叛的危机,她进而察觉到自己对他生了非分之想,愧对旧主……
“大人,往后奴婢不能陪着您一起等了,奴婢先去一步……”莲子就这样干脆地丢下他,任他一个人被这十年的霜雨扑面风蚀。
朝堂上的攻讦怒骂也随之而来,他近年因病就已不如原先讨皇帝欢心,这回罔顾礼法,不但受了申斥,也叫皇帝趁机收了他几分兵权。他顺势辞退了多名属吏,也叫府里那些附骨之蛆搬走。
他已不在乎了。
莲子一死,他也病倒了。他在府里孤独地养病,想起十几年前新婚时,他曾和幼娘去到玉川,想起她趴在他背上,两人走过山川古道;想起他们在丰鄂都的草场上纵马飞驰,她媚眼如丝,娇声碎语……
他看到自己又一次来到永平侯府林家的小门外,为他开门的老妪仍是欲言又止。
他走进侯府,这里曾是她的家,她在每一处都可能留下过足迹……她的二哥林璋拦住了他,他知道二哥看他十分不顺眼,为幼娘之死恨不能打死他。他理解,如果他死就能换回幼娘鲜活的生命,他早就引颈就戮。
可是不能,岁月不至倒流,时光无可逆转,他的幼娘就不会重生。
他掳来了秦九娘,却彻底清醒了。她不是幼娘,她离得越近,就叫他越失落越绝望。
两个人都很痛苦。他坏了秦九娘和王家的亲事,她名声尽毁,和秦家也断了联谊。她整日闭门不出,落落寡欢,唯一所求,是为玉萱和湖菱寻一个出路。
他应允了,哪怕那个王家遗孤和他有深仇大恨。
他看到自己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看到自己除夕夜一个人坐在桌上。他没有叫上秦九娘一起过这本该团圆的年节,他们本就是毫不相干的人,他在她心里也不是好人。
他起初为这出还魂复生的话本开了一个细致、不易叫人察觉的好开端,虽然中段他劫了花轿后对这个故事的兴致大为流失,再没耐心婉转润笔,但他也不愿叫他幻想而生的幼娘察觉到她在摇摇欲坠。他粉饰太平,为他们错失的这些年,描绘一个幸福的假象。
直到秋日来临,他送走了秦九娘。她和瑞姨娘将有一个新的户籍,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她们还有希望,不会像他一样。
支离破碎,日月无光。他看到自己走在太尉府里,草木深处,出现一个小院子。它藏得那么深,像见不得光的、被人遗忘的秘密,那个角落安静得令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