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钊微微皱眉。
“何况当年贪污一案,明暗之中不知牵扯了熙国多少名门,若贸然行事,最后怕是会陷入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熙国世族的困境。”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看宋衡的性情,并未甚心急唐突之人。”
“他自然不是。但男子遇上情.事,昏头昏脑亦属正常。”
司徒钊眉梢一挑:“你倒是很有感触。”
“彼此彼此。”
司徒钊笑道:“你这些话连我都说服不了,如何能劝住宋衡?莫非你要亲自回一趟昌邑,将他的折子扔掉吗?”
宇文凉眼光一亮。
司徒钊觉得不妙:“你不会真这样做吧。”
“我何必亲自回去?让探子寻个机会就好。”
眼皮一跳:“那可是熙国正三品官员的奏折。”
宇文凉微微沉吟:“这样的话,那就不要扔掉——让探子先藏起来吧。”就算宋衡要重写,怎么都要费些工夫。
司徒钊嘴角微抽:“既旻,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宇文凉古怪地看着他:“我知道呀,只是争取一些时间罢了。我要书信一封给宋衡,在他拿到信之前,奏折只有消失。若他看了信仍旧坚持上奏,我也无话可说。”末了才回过味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司徒钊,“我可是很认真的。”
“……”看出来了。
木木抱着依米,坐在了男子的对面。
这几日他的眼神便未从小依米的身上挪开过。可待小依米真的在他面前,他却会有些害怕地摆摆手,身子直往后缩。
木木起先不解,慢慢才意识到,他似是担心自己会伤害依米。
见他又要走,木木忙逗弄着女儿,惹得她咯咯笑出声来。
“小依米是不是想和这位伯伯玩?”
男子身形一顿。
木木继续道:“我们的依米这么乖,不会惹伯伯生气的对不对?”
小依米挥舞着手,笑嘻嘻地去摸木木的头发。
男子僵硬地转过身,极为缓慢地朝她们走过来,好半晌才立在了她们面前。
依米看见了他,不再执着于母亲的发丝,而是张开手要他抱,没有陌生与畏惧,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
木木就知道,依米会喜欢他。
男子犹豫地伸出了手,却还是没有抱她,只是握住了她的小手,轻轻拉着来回摆动,做着孩童间最幼稚不过的游戏。
依米也没有恼,仍旧咧着嘴笑。玩了会儿,她将他的手掌打开,小脑袋左歪歪右动动的,好像在格物致知。
男子蹲下身,让她抓得更方便些。
他如今全身都齐整非常,没有长发垂挡,让人一眼就能看清他的表情。他的面色仍旧算不上正常,可他眼眸里的星光,却认真而专注。
见他此时神志正常,木木轻声道:“你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呢?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男子身体一僵。
木木注意着他的神色,小心道:“这个问题让你为难吗?”顿了顿,“毛大夫说,你其实是可以说话的……你能试着和我说说话吗?”
男子低垂着头,没有开口。
木木握手成拳,语气愈发紧张:“我并不想冒犯你。只是,只是我鲜少认识别的人,见到你之后,难得有熟悉的感觉,就有些期望,或许你认识我——”
男子艰涩地张了张嘴,蹦出了一个沙哑的“你”字。
木木立时住嘴,屏息以待后文。
“你,长,得,像,她。”
木木反应了一会儿:“你说的她,指得是那位车前的贵女吗?”
男子不知记起了什么,突然将手抽回,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是,的。”
木木听到了一丝哭腔。她不敢再接着问下去。
男子却断断续续地接道:“她很,好看。和你一样,好看。”肩膀渐渐耸动起来,木木看见了他指缝里的泪水。
待在她怀里的依米收起了笑,眼睛圆圆地睁着,迷茫地看着男人。
“她送给了我一个,可爱的女儿。我原想为她取名琼琚,但她的母亲却更喜欢,木桃。”
木木瞳孔紧缩,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撞,面色发白。她恍惚地低下了头,恰与依米的眼神对上。
眼角处滴下一道冰冷的痕迹。依米似乎咦了一声,然后伸出了她嫩嫩的小手,努力想要够到母亲的面颊。
木木看着天真的依米,一把将她抱起,与她鼻尖挨着鼻尖。
依米无意识地用嘴唇亲着母亲,替她吻去了无数细小的泪珠。
木木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也不在意依米能否听得懂她的话,埋头在她耳边柔声道:“小依米,你有祖父了呢。”
不是梦境或回忆,此刻他就在这里,就在她们的面前。哪怕疯癫与落拓,还带着满身的颠簸和危险。
她抬头,望着不知何时目光复又呆滞,眼角还残留着泪痕的父亲,露出一个极大的微笑,恍若他们是初次相遇,空气里溢满了瓜果的清香。
“久违。我叫木木,木桃的木。”
窗外枇杷树新叶已生,正迎风而动。啪嗒一声,落下了一枚金黄色的果子。
作者有话要说: 1、明日【11.20】不更新【周一满课,哭唧唧】
2、日常么么哒~
第29章 情深
宇文凉得知面前的男子极有可能是他的……岳父时,眼皮一跳。
他想忍住讨打的话,可忍了半晌还是没能忍住。
“要不要,再核实一下,万一弄错了呢?”
木木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倒没有生气:“他就是。”伸出手指,笃定地数给他看,“第一,他觉得我长得像他的夫人;第二,他说出了我以前的名字;第三,他曾经在车前待过;第四,他神志不清时,伤人颇多,却从未想过要伤害我,反而给我唱歌,帮我蒸馒头。对了,他还亲手做了花环送给我;第五,我对他感到熟悉,见到他更是觉得高兴。方嬷嬷说过,这个叫作血浓于水。哪怕隔得再远,也能从人海里闻出彼此,感受到身体里相同的气息——更何况他就站在我的面前。”
木木还从未说过这样长的话。
宇文凉神色渐敛:“所以,你确定。”
毫不迟疑:“我确定。”
宇文凉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自重生起,他便一直将目光放在木木的身上,心里随时随地都想看到她,但没有哪一刻的冲动能比得上现在。
以往他只敢说喜欢,可眼下,他想他确实是爱上了她。
木木被他突如其来的怀抱吓住,愣愣不能语。
宇文凉在她耳边轻声道:“他现在是一个半疯的人。”
木木身体微松:“我知道。”
“他或许曾经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我知道。”木木小声道,“或许还和我的失忆有关。”
宇文凉不意她想过这些。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如果真的有关呢?”
“我不知道。或许我会突然讨厌他,甚至想要远离他。”
他低头看着她的发顶,明明只是寻常,他却忍不住想要亲一亲。
“这么诚实?”
木木点头,继续道:“可就是这样,我想我还是会高兴。”
“只因为他活着?”
木木抬头,径直望进他的眼底:“于我而言,活着就已足够。”
宇文凉瞧着她的碧眸,眉梢上都是笑。
她不知道自己认真的时候有多好看,尤其这双眼睛。那里面安放的,不仅是熙国的春天,还有他的一生。
从意气风发到颤颤巍巍,从挽弓持刃到手握清茶,从少年到古稀,从一切的过去到一切的将来。
宇文凉身子前倾,吻上了她的眼角:“我没有让人打探你的过去。”
前生是因为一无所得,今生是因为——我想听你亲自告诉我。
木木安静了半晌,似是在整理思绪。
“我以前叫木桃。在车前,以瓜果命名的人,大多是奴隶,所以我很讨厌这个名字。”
他替她扶了扶簪子,她总是不大会戴这些小东西。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宇文凉的语速很慢,咬字间尽是绵长,“这是首很美的诗,你母亲也喜欢它。”
木木一笑:“假如我母亲真是那位车前的贵女,那她真是可爱。”明知是瓜果,仍旧替她取了这个名字。
宇文凉凑近她,仔细瞧着她的眉眼,目光专注非常。
“那是因为太美了。”故而情不自禁。
木木脸颊微红,笑着将视线向一旁移开了些:“第一个买下我的人,是一位小姑娘。她得了很重的病,脸色似是永远的苍白。”笑容渐消,“后来她去世了。那是我第一年为奴。”
“那时你几岁?”
“五岁还是六岁,记不太清了。”她记起什么开心的事,嘴角微弯,“她很善良,对我也很好。”
宇文凉陪着她笑:“那第二个呢。”
木木皱了皱眉头:“第二个人有点吝啬。她是屠户的妻子,我是八岁时被她买下的。”她偏头想了会儿,“我记得她讨厌洗衣服,所以全家的衣服都是我洗的,她从来都不会帮忙。若我洗得慢或不好,她就不给我饭吃。”眉头稍稍舒展,“不过她鲜少打我。”轻声一笑,“她说女人不能打女人。”
宇文凉想去握她的手。木木的话却接得很快:“第三个人是军妓营里的管事,那时我十三岁。我以为她不会将我转卖给……那样的人。”感觉到宇文凉的紧绷,木木朝他笑了笑,“不过那段日子,屠户的生意确实不好做。”
“军妓营里的女孩子大多和善,管事提供的食物也很不错,总算可以让人吃饱了。”稍稍停顿了会儿,“当时我是新人,需要经历调.教,管事便派了一个好看的姐姐教我唱歌跳舞,我笨笨的,两样都学得一般,倒是拖延了些日子。”
木木无意识拨弄着腰间的流苏:“没想到遇见了利安。次日我便离开了军妓营,当了他的女奴。”
宇文凉望着她:“然后他经常打你。”
木木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对着他笑:“但总比在军妓营好,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算是救了我。”
宇文凉摸着她的头发:“怎么感觉你只挑了好的事情说?”
“因为只想记得这些。”
宇文凉一顿,顺势亲上了她的额头:“真想早点遇见你。”
木木一笑:“但那或许就不是我了。”转了转眼珠,“可能那时的我会任性、蛮横、顽劣、不沾世事、不近人情。”
宇文凉失笑:“做什么将自己说得这样不好。”
“因为想让你明白现在的我有多么珍贵。”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这倒不必。你一直都很珍贵。”
木木恍若未闻,只一心想让他的手离开:“呀,鼻子要塌了!”
见她故意煞风景,宇文凉偏不放,语气却意外地温和:“塌了就塌了。”
“塌了就不好看了!”
宇文凉故作打量:“我看还不错。鼻子要那么高干嘛?”
“你不懂女人的虚荣!”
啧,还女人。正想和她再笑闹几句,迎面突然袭来一道掌风。他忙松手,堪堪躲过。
敢在这里明目张胆地对他动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宇文凉连忙解释:“岳父,我只是在和木木——”
男子却没有要听的意思,反手又是一掌。
木木揉着鼻子,呆呆注视着动手的两人。待反应过来后,既不敢叫停,担心谁没听见,另一人便会受伤,又不敢横冲直撞。若伤到她,他们都会自责担忧。有些烦闷地跺了跺脚,室内忽然响起了依米的哭声。
该是她吃饭的时候了。
快速权衡之下,木木疾步走进了内室。她安慰自己,在车前,定婚时总会有男子打架,此时虽然晚了些,但尚算应景。
宇文凉虽比男子年轻,可还是比不过他的速度和力量,勉强支撑了几十招,身上便有了挂彩。一边想着如何脱离困境,一边恰好撞见了男子眼中的浅笑——正是男子清醒时才有的神色。
知道是试炼,宇文凉更不敢懈怠,集中精力接下男子后续的每一招。
男子眼中笑意更盛,宇文凉微微失神,他还未见,恩,岳父对他笑过。男子却未留情,一拳袭向他的腹部。
一个侧身躲避,宇文凉笑道:“岳父还真是不留情面。”
话音刚落,男子便住了手。站着看了他一眼,含混地吐出两个字:“不,错。”身形一动,几步便离开了屋子。
宇文凉看着他的残影,不由想:岳父那句不错,是在夸他呢,还是在夸自己?
六月的最后一场雨终于停了,院内落了一地的枇杷。
宇文凉掀开帐帘,正欲出去走动走动,抬头便看见了司徒钊。他的手里拿着一封信。
“我来时恰好碰见了信差。这是你的信。”
算算日子也该来了,宇文凉一笑:“多谢了。”
司徒钊挑眉:“是宋衡的信?”
宇文凉当着他的面将信拆开:“是。”
“你是如何劝他的,他竟然听了你的话。”
“山人自有妙计。”
“山人?我怎么只看到了两个武夫。”
宇文凉笑着解释:“他准备的证据中少了关键的一样,我不过是提醒一下罢了。”
前生他曾大体看过穆府案的卷宗,依稀记得少了一样物证,使得翻案失败。不过待宋衡真的找到它时,也会自己打消了翻案的念头吧。
宋誉为人虽算不上刚正,但终究非谄媚之人,担得起一国之相的位子。宋衡对他的父亲,有些苛刻了。
司徒钊满眼狐疑:“你是怎么知道的?”
宇文凉正色道:“机缘巧合,天公相助。”
司徒钊便不再追问,另道:“屠白传来消息,说明了利安私狱的位置,我查看了地图,发现其距斐琪遇到男子的地方只有十里。且四月末期,确有一人从私狱里最深的地牢逃脱。”
“那么现在只需要核实他是不是陈秉。”宇文凉一笑,“江南的探子说,半月后陈老夫人将会来雁城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