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衡的锋芒,平常人轻易碰不得。
谢氏稍稍收敛了些:“妾身不过是着急绣绣和宇文将军的婚事罢了。”成薇去年便已及笄,到了议婚的年纪。却因宇文凉出兵通渠,一直拖到了现在。再拖便成老姑娘了。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眼下仍需等待。绣绣那里,你要好生安抚。”
谢氏只得点头:“妾身知道了。”
成国公看出她的不满,明面上未再多说什么,暗自却在摇头,以为谢氏果真是妇人见识,不知比她着急的大有人在。
明瑟看着院内密密麻麻的人,有些头晕:“杏春馆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人。”
碧笛笑骂了她一声呆瓜,解释道:“最近朝廷在清查贪官,查封了七家不干净的青楼。其中三家变成了官府的教坊,剩下四家则被公开买卖,价高者得。咱们杏春馆与西边的长庆居各得了一半。”
明瑟惊诧地眨了眨眼,迟疑道:“这么说,她们以前都是——”
紫笙轻轻嗯了一声。她望着院中的那些姑娘,最大估摸着有二十,最小不过十一二岁,像一群牲口似的挤在了院子里。带她们过来的是青楼里的龟奴。
明瑟有些难过:“那些男人为什么要拿着鞭子,是要打她们吗?”杏春馆从来不打人。
碧笛哼了一声:“我看他们就是装腔作势,想在这里讨口饭吃……怎么没人拦着他们?”说着欲上前教训一下龟奴。
紫笙忙拦住她,轻叱道:“春娘自会处理的,你不要一时意气,将事情闹大。”
碧笛的力气比紫笙大,可在这种时候往往拗不过她,只得愤愤地站住。立了会儿,杏春馆内别的姑娘也渐渐出来了。大家目光相接时,皆轻轻朝对方摇了摇头。她们都很可怜那些姑娘。
有姑娘忍不住哭了起来,那哭声很压抑,甚连哭都算不上,只能是抽泣。或许她在哭此前的荒乱,在哭眼下的狼狈,在哭对未知的恐惧。但这都不重要了。
龟奴的鞭子一直握在手上,但因她们的极度乖巧,未能有用上的机会。此刻颇有些欣喜得意地举起了鞭子,却在将落之时被人一拳打到了墙角。
碧笛笑道:“是杨大哥。”说着要去捏明瑟的脸,故意将语调拖得很长,“小明瑟,是杨、大、哥哦。”
明瑟一边躲着,一边瘪嘴:“我和他没关系。”
紫笙在一旁幽幽道:“杨大哥是春娘的护卫,他既出现,那么——”
打闹的两人一愣,碧笛忙站好,顺便捋了捋衣领。紫笙看了她一眼,正想提醒她,身后却响起一道极冷清的声音。
“你的簪子歪了。”
碧笛面色讪讪,小心地扶了扶簪子。
春娘似是天生就有令人安静的气质,自她出现,整座杏春馆便鸦雀无声。她径直从碧笛身旁走过,来到庭中。
她的长相虽妍丽,却并非倾城之姿,周遭亦仿佛盘旋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冷,丝毫无春日的暖意。但她确实是个地道的江南女子,细而长的柳叶眉,大而圆的杏眼,精致小巧的鼻尖,嫣红一点的樱唇。纵使目光出尘,眼中仍浮着一层孱弱的水光。
杏春馆中,唯有她能穿戴与杏花有关的衣饰。这并非规矩,而是馆内所有女子心照不宣的避让,既是认可,也是尊重。
春娘神色平淡:“杏春馆不需要龟奴,你们自己到账房领二两银子,马上离开。”
龟奴们本欲和春娘讨价还价,被她眼风淡淡地一扫,竟也就噤声了。
杨琎在一旁抱拳冷哼:“若是没听懂,我也不介意让人将你们抬出去。”
同伴的下场近在眼前,知晓杏春馆不是什么好惹的地儿,两个领头的龟奴交换了一下眼神,默认了春娘的安排。好歹还能有二两银子不是?
龟奴离开后,院内的姑娘明显放松了不少,望向春娘的目光虽难掩忐忑,更多却是孺慕。杏春馆于她们,从来都是传闻中的净土,却不想有一日,竟能身在其中。
“从明日起,会有专人教导你们礼、乐、书、画、御,但因每个人性格、喜好与能力的不同,具体的课业将会因人而异。课业结束后,我会根据你们的表现,定下你每月需赚取的银两。若你连续三个月未能完成既定的数目,将会被逐出杏春馆。但若有盈余,无论多少,皆会记在你个人的名下。至于你是将这钱存在馆内还是钱庄,亦或是花在别的什么地方,杏春馆都不会插手干预。
如果你认为我定下的数额不妥,可以来找我理论。若我觉得你言之有理,会依照你的意思调整数目。另外,我定下的数额也并非万年不变,每六个月杏春馆就会针对你们的技艺进行一次考核,到时我会根据你们的情况重新排数。
我不在乎你们原来是花魁还是舞姬,我只看你们的现在。在群芳楼和寻芳阁没有被改建完成,挂上杏春馆的牌子之前,你们都待在这里。”
春娘说话时,无人敢有异响。她最后道:“还有什么问题吗?若有,最好今日就问出来。”
一个小姑娘颤颤巍巍地开了口:“那,那我们以后是不是不用,和那些男人……”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微不可闻。
春娘神色自若:“女人不是生来就要讨好男人的。在杏春馆,不过是男人花银子买女人的时间罢了。至于这时间如何打发,主动权怎样都该在你们的手上。”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听懂了一些,但春娘这话,不只是对她一人所说。稍明事理的姑娘的眼神已渐渐褪去了晦暗,复又变得明亮,恰合她们如花般的年纪。
春娘离开前,忽有一小厮小跑至她身边,小声道:“馆外有一男子,自称宋衡,想要见春娘您一面。”
春娘眸光一闪,下意识就想说不。微微低头思量片刻,轻声道:“让他在茶厅等我。”
……
碧笛见杨琎在朝她们的方向走来,忙用胳膊肘碰了碰明瑟:“杨大哥过来了。”
明瑟此时没甚心思与她玩笑,便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他是春娘的护卫,方才应当和她一道走了。你定是看错人了。”
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低笑。
“小明瑟头都不抬,怎么就知道不是我呢?”
明瑟身体一僵。
第15章 骂俏
几案上的朱釉龙凤九枝灯正慢慢燃着,室内一时极静。冯沛垂目袖手,立侍于侧。
泰禧帝不知看到了什么,鼻间忽然溢出一声冷哼,倏得将手中奏折向前一扔,拍出“啪”的一声响。
烛光被这突来的风一吹,抖了抖,明灭几息。冯沛见了,悄悄朝立在阶下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忙呈上一把小巧的银剪子。
冯沛拿过剪子,朝他微微摇了摇头。小太监会意,并着殿内的其他人一道退了出去。冯沛这才慢慢剪着灯芯。
泰禧帝略一抬眼,见着他的动作,也就慢慢平静了下来。
冯沛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打理完毕,将剪子一收,又替泰禧帝整理书案。顺便将他扔出的奏折再度递回去。
在泰禧帝将奏折取过的那一瞬,冯沛眼风一瞥,瞅见了成国公的名字,心中便有了六分的计较。
宇文将军的突然离开,令陛下不满了许久,能忍到今日已算不错,这成国公却偏要来添把火。果真老狐狸。
泰禧帝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眸中生出一丝冷笑。
“农为立国之本。春日农忙,兵士无暇操练,征西之事暂请延缓。”
北面的长平军,东面的疾风军,以及陇西的奉安军,确实遵循了屯田制的规定。可成国公那手中的十万兵士,并非什么正规军,而是当年白城突生叛乱时,朝廷因兵力不足被迫招收的地方兵,多年来一直依赖朝廷的军饷生存。
泰禧帝想将这兵权收回,一方面是考虑征西事宜,另一方面亦是不愿再姑息地方兵的荒腐。
如今成国公以这样蹩脚的理由推辞,明摆着是在提醒。泰禧帝心头一怒,又将奏折扔了一次。
不等冯沛开口,他压着怒气道:“磨墨!”这种时候竟然撂他一个人,还要他来写信相询。当真以为他不知宇文为什么回去吗?
冯沛见泰禧帝不似寻常生气,立时紧闭着嘴,将本欲劝慰的话堵了回去。
春娘慢吞吞走到茶厅时,宋衡已用了半杯茶。他其实不喜欢喝茶,但一见她总是紧张。以前是,现在还是。
他听见了她的脚步声,端茶的手一个不稳,瓷杯哐当一声跌在桌上。茶水迅速蔓延开来,沿着桌角,滴在了他的衣袍上。
宋衡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尔后皱眉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长袖宽宽,无计可施。
春娘嘴角划过一丝笑,神色却是淡淡。
“宋大人。”
宋衡一怔,好半晌才慢慢转身,正对着她,却没有看她。他张了张嘴,想要喊出一个名字,可终没有说出口。
春娘静静看着他脸上交杂的愧疚、失落和恍惚,有些想笑,但克制住了。她不知他竟有这样多的情绪。
茶厅不是正式的会面场合,是以隔音效果并不好。四周笙歌渐起,间杂着女子的柔曼轻笑。
良久,似是终于意识到失礼,宋衡唤出她的花名:“春娘。”
春娘的语调客气而生疏:“此次竞价,多得宋大人相助,杏春馆感激不尽。若大人有何要求——”
宋衡恢复了一贯的冷意:“我不需要你的回报。”
“杏春馆不作伤人利己的买卖。宋大人暂时想不到要求也无妨,以后总有机会。”
宋衡抿了抿嘴角:“竞价之法是由新任户部侍郎裴祯所提,你若真要谢,不如去谢他。”
春娘轻声一笑,从善如流:“我记下了。”便再没有多余的话。
宋衡敛目,细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我已上奏陛下,陈述了诸多青楼乱象。想必不久后官府便会告示百姓:强抢民女为妓者,轻罚千金,重则流放。”
春娘眸光微闪:“宋大人有心了。”
宋衡没有理会她的虚与委蛇:“朝廷一直将青楼女子归为贱籍,我会尽力,让你们回到民籍。”不再等春娘开口,他便径自越过她,朝门口走去。
明明腻烦了她的虚伪,可行至门前,还是忍不住停下。
“这些都是我欠你的,还完以后我自不会再来打扰你。你不必觉得这是负担。”
春娘眉心一动,却一句话都未说。只眼睁睁看着宋衡离去的背影,模糊在一路的灯火阑珊中。
恍若昨日。
宇文凉收到泰禧帝的信时,木木已出了月子。
在方嬷嬷的安排下,木木每日食补,身体大有恢复。唇色红润,不再苍白,发质浓密,不比稀疏。她趁势提出想要亲自哺乳依米的想法,宇文凉没有反对。方嬷嬷便将原先的奶娘辞退,同时替木木更改了食谱,添了不少鲫鱼猪蹄。
木木不喜猪蹄,尽管方嬷嬷除去了膻味,但她每次喝汤时,仍旧要捏着鼻子。
宇文凉知道她这样不是因为为难,便也未拦她,说些别喝的话。他总是坐在她身边,静静等她喝完,眉梢带笑。
木木从他怀里轻轻抱过孩子。如今她的动作已很娴熟,神色间却不改小心。她逗弄了依米一会儿,让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她。
依米还小,眼下并不会笑。宇文凉在一旁看着,眼前不由现出她长大后的模样。
亭亭玉立,两靥生春。所幸他也生得不差,要不然,小姑娘长大了恐会埋怨他。再转念,想到日后依米对宇文承的容貌有所羡慕时,嘴角无意识就牵出丝丝笑意来。
木木抱着孩子,见他没有出门的意思,好奇道:“将军今日不去军营吗?”昨夜他难得住在营中,至早方归。
宇文凉笑道:“春耕既起,最近无须操练。”往年他还需一月才回来,军中尚无大碍,如今更不必提。
木木想了想,第一次开口询问他的私事:“今早时,我看见将军拿了一封信,信差神色似是,恩,有些着急?”
这一月宇文凉对木木有问必答,无非就是希望她能试着再多问些。所以没有瞒她:“信是陛下送来的。”顿了顿,“他想知道我对征西的看法。”
木木一愣:“征西?”思索了一会儿才领会了这两个字的意思,眨了眨眼,“将军是要出征了吗?”
宇文凉忙道:“只是一个计划而已,一切还未定下。”
木木低头看着依米,见她还睁着眼,聚精会神的模样,好像在偷听父母的对话。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鼻尖。
依米仍旧没有笑,却打了一个小哈欠。木木注意到她目光涣散,想来是要睡了,便抱着她进了内室。小依米睡之前,总会犯饿。
宇文凉见木木仿佛无人般,就将他晾在了这里。一边想着她的胆子确实大了不少,一边却想,这胆子还不够大。
知道她在哺乳,自己不好进去,便在外间立了半晌。估摸着依米已经睡着,木木却还未出来,心中一奇,正欲往内室走,恰听到了木木的话。
“坏人。你爹爹他真是个坏人。”
宇文凉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恐是笑声过大,木木的低语戛然而止。他便走了进去,见木木正俯身半趴在红木婴儿床的边上,一脸郁郁。
她看宇文凉进来了,只轻哼了一声,便继续看着孩子,没有理他。
宇文凉坐在她身边,教她:“坏人不算什么厉害的话。你若想要解气,不如喊我混蛋。”
木木睫毛一闪,没有说话。
宇文凉一脸认真:“方嬷嬷她最是守礼,怎么可能教你骂人的话?你不如——”
木木有些受不了他的厚颜,转头盯了他一眼。
宇文凉一笑,耐心道:“不过两个字,说出来就好了。”
木木摇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闭嘴,又指了指依米,让他不要打扰女儿的休息。
宇文凉注意到木木眼下的青色,猜想应是昨夜依米吵闹,让她无法安眠。不再执着于让她骂他,低声道:“我昨晚也未休息好,不若一道躺一会儿吧。”
自他回来已一月有余,却还未与木木真的同床共枕过。
木木眼底生出一闪而逝的笑,面色倒很平静。撇撇嘴:“您先休息吧。我再陪会儿依米。”
宇文凉哦了一声,慢慢道:“这样一起陪着她,也不错。”
木木又哼了哼。宇文凉觉得她可爱得紧,想笑,却不敢。担心她会错了意,而他又并不擅长解释,便只得默默望着她。
木木本就嗜睡,加之夜里常被闹醒,精神更有些不济。趴了一会儿,看着依米的目光便不大清明,眼皮变重,神思昏沉。
宇文凉小心将她扶了起来,靠在自己的肩上。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宇文凉轻轻一笑。他就知道她熬不住。
替她褪去衣服和鞋袜,尤其是那稍显繁复的外衣时,宇文凉尽量将动作放得很轻。木木不喜发髻,嫌它笨重,只稍稍绾了绾发。起先方嬷嬷不许,说是不合规矩,却拗不过他与木木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