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臧白
时间:2018-02-21 11:49:22

  这些想不明白,想一阵也就不想了。听着姜黎穿好了衣服从屏风后出来,她翘头看了一眼,见她打了帐门出去,心想她这是往沈翼帐篷里去了。自又搁下头来,合眼睡去了。
 
 
  ☆、61.等待
 
  姜黎湿着头发去到沈翼帐里,他这会儿还没睡下,正坐在案前的灯下盘剑。手里捏着卷皮的木块,在剑的刃面上来回盘擦,而后敷上些拭剑粉,继续盘擦一阵。听到帐门响,他抬头看一眼,见姜黎进了帐篷,嘴上便说:“回来了?”
  姜黎手里拿着干巾子,往他旁边的蒲团上坐过去,抬手用干巾子擦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阵子了,剑都盘好了。”沈翼把最后剩的一点刃面擦完,起身把手里的剑插-进架子上摆着的剑鞘里,回来接过姜黎手里的干巾子,给她擦头发,一面擦一面问她:“你去哪里了,听说是换了男装出去的,做什么?”
  姜黎微微低着头让他擦头发,“你不是说我妹妹在醉花楼被一个南方的商人赎走了么,我去打探消息。”
  沈翼手上动作停了停,“你去了醉花楼?”
  “嗯。”姜黎看他停了动作便抬起头来看他,“之前我们这里有个姑娘叫苏烟络,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现在就在醉花楼,我去找她问的。”
  沈翼是不记得苏烟络了,见着面大约还觉得见过,听名字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听姜黎不是莽撞去的,也就放下心来,继续给她擦头发,问她:“问出来没?”
  姜黎这又把头微微往一边歪,回他的话,“问出来了,是苏州人,叫梁问山,说在苏州有自己的绸缎庄子。之前来京城消遣,看上了我妹妹,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花了大价钱把人赎走了。”
  沈翼给她擦完发根,又去揉发梢,“有了名姓并知道是哪里人,一去就能找到。你怎么想的,想亲自去看看,还是我派人把她接过来。要从那男人手里把人要出来,怕是不容易。”
  姜黎也知道这理儿,叹了口气,看向沈翼,“就算能要出来,也不要的。她能跟那个男人走,大约就是瞧出了那个男人可靠。从醉花楼赎个姿容不差的姑娘出去,得花多少银子?怕就是不要一千两,八百也是免不了的。这男人肯为她这么花钱,那必然是真心待她的。我也想去见她,可是不知道,这么冒冒然地出现,到底好不好。”
  沈翼把姜黎的头发擦得不滴水珠子,拿着那已经湿了的巾子又擦擦手,“你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怕突然出现,打破她现在平静的生活?”
  大约就是这样吧,姜黎也不能把心里的想法尽数说清。她叹口气,冲沈翼点头,只觉心情复杂。
  沈翼把手里巾子拿去架子挂起来,“这样,我先派人去苏州打探打探,看看她现在过得到底如何。如果她过得很好,不需要你这个姐姐出现,咱就不插手。但倘或她过得不好,还是思念亲人,愁容满面,你再决定要不要去见她。”
  姜黎看着沈翼挂好巾子往她这处过来,觉得这先试探的法子最好,因点点头,“那还是要麻烦你。”
  “到这会子了,跟我还客气?拿我的钱去逛窑子,怎么不见你客气?”沈翼走到她跟前,伸手到她面前要拉她起来。
  姜黎嘴角抿着笑,抬手搭上他的手,起身和他一起往榻边去。头发这会儿还半湿着,不能立马就睡下,只得坐在榻边再等一阵子。说两句闲话,沈翼隐约想起一事来,又问她:“你那妹妹,是不是叫姜婧?”
  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从前,恍如隔世。姜黎抿气点头,低声道:“你还记得?”
  “记不大真切了。”沈翼也觉感慨,想起那时的事来,仿佛还在昨日,而后恍惚,却又觉得是上一世的事情了。他还隐约记得姜婧这个名字,其他的便什么也想起来了。
  姜黎侧脑靠在他肩上,声口缓慢起来,“她这会儿有个花名,叫诗青。不知道到底是用的哪个名儿,大约是不会再用姜婧这个名字了吧。她比我有才学,也稳重,原该配最好的人家。”说到这里姜黎开始吸鼻子,“我有时候就会怨恨老天爷,为什么让我们出生就富贵,享受了十多年人上人的日子,到头来又低贱到泥里,任人践踏。”
  沈翼拿过她的手来,十指相扣地握住,什么话都不再说。有时候一种无声的依靠,大约比说什么话都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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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沈翼便在军营里找了两个能放心用的人派去了苏州,任务很简单,找着丝绸商人梁问山,找到醉花楼的诗青姑娘,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好与不好,都回来细细禀报,但切不可惊动了他们。那两个人领下任务后着便衣骑马而去,姜黎也便开始了在军营里耐着性子等消息的日子。
  她知道这不是件难办的差事,但苏州距京城路途遥远,那两人便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在路上来回走一个多月。再说,你能真让人不眠不休一气跑下去么?跑不死人,也得把马给跑死了。是以,从出发到归京,大约得用两个月稍多些的时间。
  姜黎掐着手指头算,这会儿是六月份,两个月过后,那便到了八月份。在八月底之前,那两个人应该是能把消息带回来的。因就这么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等着了,自己平时的日子无多风波,照常平静。
  帐里的女人们喜欢在一早起来的时候去河边洗衣服,这会儿凉快。姜黎和如意都懒些,拖着阿香,三个人便不是每天都赶了早儿过去。有时候等别人洗完了才过去的,也有时候直接过了午时再去,横竖没人催着,都随自己安排。一般将士们洗衣服,都是在傍晚,她们只那一段时间不往河边去。
  今儿如意和姜黎又犯懒,吃了早饭便在帐里闲着,不想出去。阿香随着她俩,自己也放闲在帐里呆着。随便找些零嘴儿吃吃,说些闲话,一上午也没那么难打发。只那几个女人洗衣服回来的时候,忽找姜黎说:“河边坐了个小娘子,像是上回你带来帐里的那个,让你得空的话过去。”
  姜黎听着这话,自然想到是韦卿卿。虽不知她突然来做什么,然这也就不坐着了,起了身出帐篷去。那如意要上来跟着,叫她让阿香给拖住,才没瞎掺合。
  姜黎一人去到河边上,韦卿卿还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见她来了,起身往她面前迎了两步,缓声道:“突然来打搅你,也不知你忙不忙。”
  “没什么可忙的。”姜黎与她之间的生分一时间抹除不掉,便就搁着,与她一起又去那石头上坐下来,问她:“特特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韦卿卿找她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在家里呆得憋闷,想出来散散心,也就来这里找她了。想着坐着说说话,倘或能拉近姐妹间的距离,那是最好不过的。她面色上有疲惫之色,但看着姜黎高兴,那笑容也不是强打着的。
  姜黎看着她,与她说话。先时只是粗略地从她脸上扫过去,后来看得就仔细了些。也不是臆想,她看着韦卿卿眼里越发没了以前做姑娘时的光彩,忽想起来一句话来——有些姑娘,婚前是珍贵的宝珠,成了婚了,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死鱼眼珠子。
  姜黎看着韦卿卿嘴唇翕动,不知道她说得什么,神思有些游离,而后忽问了句:“韦姐姐,丁煜待你不好么?”
  韦卿卿不知她怎么忽然问出这话来,自笑了一下,“挺好的,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姜黎不与她打哑谜,直接道:“若真是好的,你怎么会是现在这样子?我比你过得日子差多少,心里有多少苦,不说你心里也知道。可你瞧瞧你的眼睛,你的面色,比我还差许多。他要是对你好,便是再累,眼睛里也应该是有光彩的。”
  韦卿卿被姜黎这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她不自主地临着水面看自己的倒影,只看一眼便收回来了。她不敢细看,笑不出来,这会儿便是强笑了。丁煜对她确实不差,可成婚后的日子,不是只有她和丁煜两个人,她要应付丁家那一家子,尤其要应付那个不好伺候的婆婆。
  韦卿卿原想敷衍过这话去,却还是在强笑片刻后耷拉下了表情。她忽松口气,低下头来,说:“没有办法,太太不喜欢我。大约就是本来可以娶阁老家的闺女,到头来却成了我,心里不畅意。若是以前的你,她大约也不会这样。人么,不都是拜高踩低的么?”
  姜黎看着她这样觉得不舒服,思虑半晌,却也只说出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现实的话。女人这一辈子,遇着个好婆婆比遇着个好相公要难得多。遇着好婆婆,是一辈子的幸运。然遇上不好的,假使卯不起那口气和离,便只能忍着。忍到她归西,忍到自己也娶了儿媳做婆婆。
  韦卿卿来找她是想散心,不想再说这些扫兴的,便抬起头来说:“不说这个,说说你最近怎么样。我时间不多,呆不了多久就得走,否则回去又有刁难。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瞧你过得好不好。大爷说,你过得不好,还得找沈翼说话。”
  姜黎听她说这话,忽有些想笑,便看着韦卿卿道:“他能说什么话?喝也喝不过沈翼,打也打不过沈翼,有用么?”
  韦卿卿嗔她一眼,“他现在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了?那早前儿的时候,谁整天跟在人屁股后面叫丁煜哥哥呢?那心里眼里,不是只有丁煜哥哥一个?”
  姜黎这又驳她,“那会儿不懂事,知道什么?”
  韦卿卿这就不跟她分辩了,原就是带着些玩笑意思的话,说说也就罢了。瞧着现在姜黎对丁煜没有了半分其他心思,只当个陌生人一般,于她来说也算是好事吧。她念着自己没多少时间,坐着与姜黎又说了几句话,瞧她什么都好,也便起身要走了。
  姜黎从送她往马车边去的时候脸色开始慢慢沉下来,她心里有事,话都噎在喉咙那块儿,在思考到底是说还是不说。眼见着马车出现在了视线里,她想着韦卿卿下次再来找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还是没忍住出了口,拉了一下她的袖摆道:“韦姐姐,我还是自个儿咽不下去,想把话说出来。”
  韦卿卿不知道她又要说什么,停下步子来,转身看着她道:“有什么你就说罢,跟我不必客气。”
  姜黎又思虑片刻,便看着她道:“你们……知不知道姜婧没有出京城,当年被贬做了官妓,一直在醉花楼?”
  韦卿卿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来,她喉咙里发干,咽下一口口水,看着姜黎的眼睛。终究是心虚的,片刻便就移开了去,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出口说话。
  姜黎看她的样子,不要答案也明白了,低声道:“你们知道。”
  “一开始不知道。”韦卿卿看她说出这话,忙又解释,“一开始家里都压着,不准任何人插手姜家的事情,生怕遭难。那段时间,我们都是避在家里不敢出去的,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其他表哥表妹们去了哪里。还是风头过去了,我们发现姜婧就在醉花楼。那时朝廷里已经没有人再关注姜家的事情,和姜家有关的人家,没一家得好的,都被剥了权力。那时我们再要赎姜婧出来,她不愿见我们,也不愿出醉花楼。她……”
  说到这韦卿卿嗓子里哽咽住,半晌又接上,“她恨我们。”
  姜黎听到这里,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想到姜婧最初被贬为官妓时可能经历的事情,那心头便如刀扎。天子脚下,富庶京城,她姜家原来是这里名门大族。可姜家倒了,所有人都遭了难,那么弱小的姑娘入了窑子,陪酒陪笑陪-睡。可能会遇上认识的人,可能会遭受百般羞辱凌-虐。姜黎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姜黎忍着要往下落的眼泪,盯着韦卿卿,眼角煞红,“你知道她还活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韦卿卿这会儿碰也不敢碰姜黎,只看着她,声气极弱地说:“你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醉花楼了,听说被人赎走了。我们也打听过,根本打听不出来她被谁赎走了。大约是她想摆脱这里的一切,不让我们找到她,所以才会一点消息也没留下。找不到人,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你说。”
  “你是怕我怪你罢?”姜黎抬手按两下微湿的眼角。
  韦卿卿有种有口难辩的感觉,心里这会儿想得最急的倒不是想撇清自己,而是着急这事儿怕又要在姜黎心里刻下印子。她们刚缓和一些的关系,可能又要因为这件事而再度蒙上冰冷。她心虚,没底,因为过往确实无法圆说。
  姜黎把话说完,也便再没有话能跟韦卿卿说下去。她把眼角擦干了,一副并不是十分在意的模样,鼻音极重地跟韦卿卿又说了句:“我不送你了,你回去吧。”
  韦卿卿还要张嘴说话,姜黎却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能说什么呢,不是求原谅就是诉说自己的难处。姜黎知道她有难处,世人许许,没有难处的人少,所以她不强求更多,不觉得别人就该为她们做什么,更不奢望会为她们豁命。但她心里有疙瘩,怕是穷尽这辈子都解不开的疙瘩。
  姜黎转身往营地里去,留给韦卿卿一个背影,纤弱如柳。韦卿卿看着她走远,终于还是问出了句:“阿黎,你是不是找到她了?”
  姜黎没有回头,只回了句:“你快回去罢,丁夫人在家里等着你。回去晚了,怕要遭责难。我知道……谁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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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黎回去军营的当晚就发起了烧,躺在床上微眯着眼睛任事不知。她许久不曾生过大病了,平时有些咳嗽鼻塞的小毛病,自个儿吃些药也就对付过去了。这回却是极突然的,不知是受了冷还是受了热。烧起来后偶尔说些胡说,都是别人听不清楚的。
  沈翼在她旁边守着,如意也来伺候,换湿巾子放在额头上退热,煎药端来,又拿水给她擦身子,能使的法子都使了,最后用薄被子将她包起来,让她睡着。
  沈翼着急,无人可责,便发问如意,“好好的怎么突然病了?”
  如意也不知道,只说:“晌午歇了晌瞧着就不大好,原没当回事,不知怎么到了这晚上就烧起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就看她在床上睡着,后来过去瞧,才知道发热了。这就叫了二爷,把她抱到这边,看了大夫吃了药……”
  沈翼吸了口气,面目不善,“不是让你伺候好么?你才伺候几天,就伺候出成这样了?”
  如意也委屈,“我伺候好好的呢……”
  沈翼懒得再跟她分辩,瞧着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便打发了她出去,自己在姜黎旁边守着。一夜里睡得都不踏实,不时就要起来探一探姜黎的额头。一直到后半夜看她烧退下去了,自个儿才安心睡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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