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不由己地走前几步,这才也看明白:榻上的人,正是郦家的那位姑娘。
***
宝宁是个最机敏利落的人,不必桓玹吩咐,已经快手快脚地为锦宜将湿了的衣衫脱了,又用热水极快地为她擦了擦身,回头却找不到替换的衣裳。
桓玹先前情急,也没叮嘱过她来的时候要带些女子的衣物,他这书房里更是没有那些。
宝宁道:“我叫燕儿回去取……”
桓玹面无表情地说道:“容先生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不能再耽搁,柜子里有我的衣裳,给她先暂时穿着就是。”
宝宁虽觉着不妥,见他神色举止大异于往常,便不敢多嘴,只忙去柜子里取了一件儿桓玹的里衣跟外罩袍子。
宝宁把衫子给锦宜换上,桓玹的身量极为高大,贴身的里衣在锦宜身上,就如同一件儿大的罩袍了,只巴掌大的小脸在外头,从袖口探出的手腕,更是纤瘦的可怜,那道伤痕也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宝宁叹了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又用被子将锦宜严严密密地裹住了。
这会儿桓玹已传了容先生进来,这先生早先在太医院就职,后来辞官游历天下,医术原本就上好,又因四方游历,自然越发地高明。
桓老夫人年纪大,时常有个头疼脑热,发作起来去请大夫十分不便,去年这先生回京,便给桓玹请了来。
容先生入内,扫了一眼榻上的人,被褥外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头发被打散,青丝如瀑,竟同脸色黑白分明。
容先生在她的手腕上搭了搭,很快便知其意:“这孩子……”停了停,容先生改了称呼:“这位姑娘是因为受了外伤,又遭了寒,内外激发的才导致晕厥,但她的脉息紊乱,照我看,倒好像有些……内郁之症。”
桓玹的手悄然握紧:“内郁?”
容先生早年饱读诗书,后来有行万里路,医术并不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先前府内的众人也没什么大症候,对他来说一切病症不过是信手拈来便会解决,可此刻,容先生却不似先前一样谈笑风生,而是透出一股凝重之意:“内郁比心疾更加难以处置,因为并非是真的心疾,而是俗称的心病了,或许还涉及……”举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头疾阴虚,三爷,这外症可以除,如果真的是内郁,就难办了。”
桓玹道:“这是……为什么会产生?”
容先生琢磨了会儿:“这姑娘今晚上……一定是受了苦,我虽不知究竟,但,也许是因此而刺激了她。”
桓玹道:“要如何才是最好的治疗法子?”
容先生道:“这个……很难,容我再三思。”
桓玹久久不曾开口。这会儿,便听到里头依稀又有声音传出,宝宁忙到里间查看。
容先生开了一副药方,回头交给了药童去抓来煎熬。又道:“三爷不要忧心,也许是我多虑了……待药拿来,先喝一副,把这姑娘身上的寒症先去了,另外,她大概有外伤,三爷也要留意了,需不需要我拿些外用的药膏?”
“不必,”桓玹摇了摇头:“劳烦先生……今晚就留在南书房,以备万一。”
“我也正有此意,虽然寒症并不难除,但这姑娘的情形有些复杂,不得不防。”
请了容先生出外,阿青领了先生往隔壁去,桓玹踱步入内。
宝宁起身迎着:“三爷,这是怎么了,郦姑娘……怎会……”
桓玹一个字也说不出,双眸盯着榻上的锦宜,半晌才道:“今晚上,劳烦你了。”
宝宁道:“三爷说哪里的话?只是我看她身上……有些伤,老太太那里有伤药膏,预备小八爷用的,我去取来给她……”
“不用了,”桓玹一摇头,“你出来很久,先回去吧。”
宝宁欲言又止,看了看桓玹的脸色,终于道:“三爷……郦姑娘会没事的。”
桓玹听了这句,才又看了她一眼,然后他颔首:“你说的对,她不会有事。”
宝宁依稀看到他眼底有什么在闪烁,这瞬间,她的心头如轰雷掣电,竟不敢细看,忙低下头后退了两步,也不敢再说一句话,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房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了。
桓玹又站了会儿,才转身回到书架前,他打开一个抽屉,顿了顿,发现自己开错了。
他又立了片刻,终于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自己要用的药膏。
转身回到榻前,慢慢地将被褥掀开一些,底下是锦宜纤弱的身子,缩在他的里衣之内,单薄的令他觉着手探过去……会扑个空,什么也握不住。
小心地握住锦宜的手腕,将里衣卷起,凝视着底下的青紫里几乎发黑的痕迹,将盒子里的药膏挑出一块儿,轻轻地涂在上头。
锦宜若有所觉,细细地抖了一抖。
桓玹的手势陡然停住,那原本沉稳的长指,竟也随着微微地发抖。
突然他松手,药膏的盒子跌在褥子上,桓玹俯身,不顾一切地抄手将锦宜抱入怀中。
她仍是一无所觉,只是也许因为感觉到了疼,眉头微蹙,口中含糊不清地又唤了几声。
她在郦府,被他抱起来的时候,叫过子远的名字,也叫过一声“林哥哥”。
桓玹听得很清楚。
此时此刻,他以为自己也会听见这些。
但是,在锦宜呢喃的呜咽声里,他竟然听见了一个无比意外的名字。
——“玉山。”
桓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通红的双眸微睁,无法相信。
“疼……”细碎的幽咽,又像是委屈地诉说,“玉山……我疼。”
第55章 难舍难离一夜过后
桓玹探手, 将锦宜放回榻上。
他解开她肋下的系带,宽大的里衣敞开,露出了底下少女纤弱的身体。
肤色依旧是如雪般晶莹,如玉般微温。
只是那一团团跟一道道的伤痕, 破坏了这种完美感,触目惊心地, 令人心生怜惜。
桓玹从没有好好地看过这具身体, 后来虽然回心转意,但……已经晚了。
幸而现在不一样。
他定睛看了片刻,每多看一寸,心底的怜惜跟痛楚就加深了一分。
容先生医术高明, 只靠把脉就听出锦宜受过外伤, 但他毕竟是男子,无法细看她身上的痕迹。
宝宁虽帮她擦拭过身体,但她不懂医术,对伤更无了解。
桓玹仔细地查看每一处痕迹, 确认并没有因此而造成骨头的损伤以及内伤等。
***
宝宁姑娘回到了桓老夫人上房,进内后,发现老夫人果然已经醒了,正在喝百合燕窝汤。
福安见她来了,忙起身让出位子, 宝宁接了碗, 福安代替小丫头扶着桓老夫人。
如此吃了汤水, 福安同小丫头退了下去, 宝宁扶着桓老夫人躺下,才要盖被子,老夫人道:“先前上哪里去了?”
宝宁道:“啊……收拾白天您老人家说的那珊瑚树呢。”
“扯谎,”桓老夫人哼了声,道:“外头下着雨呢,你的性子,要在这雨天地滑的时候去搬那劳什子?你不怕失手打碎了?”
宝宁知道老人家向来心细如发,脸上一红:“真真瞒不过您。”
桓老夫人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儿?竟还能立刻把你给拘了去。”
宝宁道:“您老人家先睡,明儿一早我就告诉您。”
桓老夫人皱皱眉:“啰嗦,快说!你不说我睡不着。”
“我还怕我说了您才睡不着呢,”宝宁无奈,凑近了老人家耳畔,低低说了两句。
“什么?”桓老夫人起身,眼中透出惊愕之意:“你说的是真的?”
宝宁忙扶住她,点头道:“我回来的时候,容先生也正看过了,说若不是三爷去的及时,只怕就凶多吉少了,就算这样,也得好好地看护一夜再说,容先生这会儿还在南书房。”
“不像话,这真是……”桓老夫人沉吟了会儿:“到底是谁打的?又是为什么?”
“这个还不清楚,”宝宁想了会儿,叹息道:“只是看着怪可怜见儿的,打的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的,按理说郦家……也没人这样凶狠,何况郦姑娘又是定给了三爷,谁还能这么不识做么?”
桓老夫人皱眉,心里想起了上次府里请客,郦老太太在这里的言谈举止。
“难道是她……”桓老夫人喃喃,“只不过,这样也太过狠毒了。”
宝宁心里其实也猜到了是郦老太太,只是不说罢了。
若说郦家上下能打锦宜的,雪松是一个,桓素舸也是一个,但雪松向来是个温吞之人,不会对亲生女儿如此,桓素舸更不可能如此凶悍。敢这么蛮不讲理的,只有上次在这府里出过丑的郦老太太嫌疑最大。
桓老太太想了会儿,叹道:“那丫头倒也是个苦命的,之前虽然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不好的话,但照我看来,却并不是那种娇蛮不讲理的性情,竟是别人有意糟蹋污蔑似的……”
说到这里,突然又道:“可老三……他就这么把人带回来了?只怕不妥当。”
宝宁道:“当时只怕情形紧急,三爷应该也顾不上了,只求保住郦姑娘的性命要紧。”
“有些道理,”桓老太太点点头,重又缓缓躺倒:“唉,我老了,横竖有心无力,有些事儿想管也管不了,比如素舸她当初那么想不开,如今又……罢了,让他们去折腾就是了。”
宝宁替她拉好了被子:“老太太只留意保养身子最要紧,不是有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么?”
桓老太太笑了声:“唉!也只能这么想了。”她合上双眼,过了片刻又道:“你明儿早再去南书房看看……那丫头的情形,再留心瞧瞧老三的眉眼高低,打听打听他要怎么安置,他如今虽然官儿做的大,未必肯在意别人的看法,但府里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新娘子没过门就睡在他那里,总是不好听。何况以后那丫头过来,也难做人。”
“是,我明儿赶早就去。”宝宁答应。
***
这一夜,对桓玹而言是个不眠夜。
给锦宜把身上的伤处都查遍了,幸喜没有伤到筋骨,各处也涂了药,才又把自己的里衣给她穿好。
她浑然不觉自己被看了个遍,依旧闭着双眼不省人事,只是眉头仍是惹人怜惜地微蹙。
桓玹见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便叫阿青取了些丝帕来,一遍遍地给她擦拭头发,也不管自己身上的湿衣裳还没有换。
等锦宜的头发几乎被擦干了,容先生的药童熬好了药端进来。
桓玹把锦宜半抱起来,亲自喂给她喝。
她人仍是半昏半醒的,眼睛也不能睁开,被碰到了身上的伤,就会喃喃地哼痛,桓玹送了一勺药进她的嘴里,她模模糊糊地也含了,只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苦,于是皱眉不已,再喂她喝,就本能地闭紧嘴,不愿意张开了。
桓玹只得半哄半劝,几乎把毕生的温柔都使了出来,她才像是听了大人好话的小孩子,有些要上当的意思了,唇角微张,又吃了一口,却顿时苦的转头,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嘴里喃喃地不知说着什么。
容先生又来看了一遍,察觉她身上有些发热,便催桓玹快让她喝药。
后来,也不知桓玹用了什么法子,倒是终于把这碗药喂给锦宜喝光了。
清晨,天还未亮,被夜雨冲刷了一夜的天地,充满了湿冷的气息。
窗纸上还泛着淡蓝色,房门吱呀一声响动,是容先生来查看锦宜的情形。
桓玹人在里间儿,闻声便坐直了身子,容先生入内行礼,抬头之时,意外地发现桓玹的唇上……不知怎么竟破了一块儿。
一怔之下,容先生觉着这种小伤……大概不必他嘘寒问暖,于是只再度落座听了锦宜的脉象,道:“寒热退了些,待会儿得再喂一碗药。”
桓玹道:“为什么她还没有醒?先前也是神志不清。”
容先生道:“往好处想,或许是因为热症所致。”
他谨慎地没有往下说,桓玹的心却咯噔一声,容先生看看锦宜的神情,又听了一会儿脉,终于忍不住道:“按理说也该醒了,……希望这姑娘早点清醒,拖的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他说罢,到桌上打开药箱,取了两根细如牛毛的金针:“昨儿她高热,我不敢施针,这会儿总算好转了些,就试试看吧……”
桓玹道:“下针能叫她醒过来?”
容先生道:“只有四五分把握。”
桓玹屏住呼吸,见容先生起手,针尖所点的方向,竟是锦宜的太阳穴,桓玹一惊,不由往前一步。
容先生看他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见辅国这样着急一个人呢。不妨事,这种疗法我曾在几个病人身上试验过,就算没有效果,也不会伤到人命的,可见辅国当真是关心则乱呀……”
桓玹正是因为相信他的医术跟为人才请他入府,当然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一刻就算是容先生把针扎在他的头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锦宜对他而言,跟这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样,所以才格外地系心。
这边儿容先生将锦宜两个太阳穴都刺了金针,顷刻拔出,便见一星血珠慢慢渗出,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样。
容先生拿帕子擦拭过,道:“再等半个时辰看看。”
先生吩咐过后,才站起身,外间响起很轻的敲门声,是宝宁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走了进来。
容先生知道她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行了礼后便先退了出去。
宝宁对着桓玹屈了屈膝:“三爷。”目光在桓玹唇上的破损处一掠而过,假装并未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