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姑娘可好些了?”宝宁轻声问,又道,“我给姑娘拿了两件儿衣裳,本要拿我的,只怕玷污了姑娘的身份,想来想去,前儿老太太给四姑娘做了两套衣裳,四姑娘的身量跟郦姑娘差不多,少不得先拿了来用着。”
四姑娘就是桓府四房的女孩子,便是先前跟太子殿下定下姻缘的那位桓纤秀。
桓玹道:“费心了。”
宝宁道:“不费什么事。我给姑娘换上吧?”
桓玹点头,自己走出里间儿。
宝宁入内给锦宜换衣裳,解开那件男子的里衣,发现她身上受伤之处都已均匀地涂过药,有淡淡地药香气沁入口鼻。
宝宁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给锦宜换上了新的衣裙,又为她将头发稍微整理了一番。
宝宁忙完,身上隐隐有些发热,她喘息了会儿,望着仍昏迷不醒的锦宜,目光里又是怜惜,又隐隐地带着几分羡慕。
宝宁在榻边儿略坐了会儿,心里想着昨夜桓老太太的叮嘱,琢磨着该怎么跟桓玹开口。
正在沉思,只听身后桓玹道:“妥当了么?”
宝宁慌忙起身:“是。都好了。”
桓玹走了过来,见锦宜衣着妥帖,连头发也挽了个简单的发式,便向着宝宁道谢:“有心了。”
宝宁笑了笑,心头一宽,才又问道:“容先生怎么说?”
桓玹道:“先生说高热已经退了,但还要再吃一副药。”
宝宁迟疑片刻:“是一直都没有醒么?”
“担心的便是这个。”
宝宁心头咯噔了声,原本考虑的那些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顿,小心地又问道:“三爷,当真是郦家老夫人动手打的?”
桓玹“嗯”了声。宝宁先前早起,便命人传了门上的人来询问,昨夜那负责递话的管事便将来喜儿所说告知了。
宝宁道:“那……那三爷如何打算?让姑娘就在这里?不如……不如换个地方?”
桓玹早明白宝宁的意思:“是老太太说什么了吗?”
宝宁道:“老太太也是为了三爷跟姑娘着想,怕对姑娘的名声有碍,以后真的过来了……也有些难做。”
桓玹道:“老太太的好意我清楚。但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才害得她这样。就算要挪地方,也必要她醒了之后。”
宝宁听他话中另有玄机,不敢再问,只含笑垂首道:“是,我知道三爷心里明白,既然这样……”
两人说到这里,便听到旁边锦宜叫道:“子远!林哥哥……救子远!”声音充满了惊慌凄厉之意。
宝宁吓了一跳,桓玹比她反应快,一步到了榻前。
却见锦宜挣扎着双手,把被子都掀翻了,桓玹想着容先生的话,心急如焚,忙握住她的手唤道:“阿锦,阿锦醒醒!”
宝宁不知所措,又不知是否该退出去。这边儿桓玹唤了数次,锦宜奋力挣扎,双眸终于缓缓张开。
就在两个人都略微松了口气的刹那,锦宜望着面前的桓玹,原本惊慌的双眸里却慢慢地涌上了恐惧之意,她挥手一打,居然正打在桓玹脸上:“你……走开!”
宝宁吓得一哆嗦,无法置信。
桓玹先是一愣,继而道:“阿锦!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谁?”
锦宜却并不看他,反而慌张地低下头,似要躲藏:“我不想见你!”
这接连两句话,仿佛将桓玹推入了冰窟之中,而锦宜浑身发抖,一边垂着头,口中语无伦次地说道:“子远,子邈……不要去,不要去!”
锦宜一边挣动,泪也随着动作大颗大颗地落在被子上,又飞快地洇开。
宝宁不明所以,忙后退一步:“我去叫容先生进来看看。”
宝宁走后,桓玹深深呼吸,他握住锦宜的手腕,沉声道:“郦锦宜,你听好了,郦子远他好好的!郦子邈也是……你方才做梦了!你给我醒醒!快点醒来!”
“做梦”“醒来”窜入锦宜的耳中,她果然停了挣扎:“梦……?”
桓玹听见自己心狂跳的声响,但他的声音仍然笃定而沉稳,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桓玹道:“不错,你忘了么?上巳节的时候,是我命人把子远跟子邈救了出来,子邈……还说要拜那位救他的高人为师,现在我让丁满教他武功,他高兴的很!他们都好好的呢,你不要胡思乱想地咒他们!”
哽咽戛然而止,锦宜抬起头来。
眼中的泪还在打转,但眼中的骇然惊惧却正飞快地消散。
锦宜看着面前的桓玹,试探地叫道:“三……三叔公?”
桓玹的心跳突地停了停:“你又忘了该叫我什么了?是不是又想挨罚?”
眼中的迷惘涌上来,又慢慢地退下去,她忐忑而不安,苍白的脸上泛出他渴望的一抹羞色:“玉……玉山……”
桓玹眼中撞热,张开双臂将锦宜拥入怀中。
他情难自禁,力道难免有些失控。
锦宜身上的伤痕处处做疼,让她忍不住发出低声痛呼。
***
郦家子远上巳节出事,桓玹自然清楚。
听说,郦家老太太把郦锦宜狠狠打了一顿,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多亏了林侍郎公子不顾一切地护着,不然只怕要当场香消玉殒。
就算如此,在这之后,郦锦宜缠绵病榻,足足养了三个多月,才有了些精神。
对此,听闻过此事的人,在起初的叹息后,竟都盛赞桓素舸,毕竟是因她的精心照料,不计成本地补品调养下,锦宜才捡了一条命。
只不过,又隐隐听说,郦锦宜性情从此大变,变得沉默寡言……总之跟先前大不一样。
但桓玹并不关心有关郦家的这些,不管是郦子远,还是郦锦宜,以及后来的郦子邈。
唯一让他烦恼不堪的,是为什么自己的侄女死活要嫁到郦家这个烂摊子里去。
所以郦家上巳节出事后,他一次也没有去看望过,更懒得理会那个曾怯生生地叫过自己“三叔公”的小丫头。
她的生死,跟他何干。
但桓素舸也算是调教有方了,后来桓玹很快发现,郦锦宜俨然变成了小一号的桓素舸,可因为毕竟不是,所以又透出些东施效颦的意味。
而且神奇的是,她身上还自带着属于郦锦宜的那种令人天生的反感跟不悦。
这对桓玹而言简直是双倍的戳心。
在洞房花烛夜,桓玹掀起盖头,看了一眼那凤冠霞帔的女子。
那张脸,的确绝色惊艳,无以伦比。
只是那时候……桓玹连丝毫的想要碰她的欲望都没有。
现在回想,真真恨不得当头棒喝,用力打醒当时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
第56章 爱护守护全都在我
桓玹只以为, 上巳节那一场灾祸已经给他消弭于无形,锦宜自然不会再遭受无妄之灾。
谁知……这场灾祸的确因他而解,但加在锦宜身上的劫难,却也同样因他而起。
因他一念私心, 藏于怀中的那块儿她的帕子。
这也让桓玹深为惊栗,他突然意识到, 就算他预知天命, 事先谋算,有些事情,却仍是无法尽数在他掌握。
但幸好……锦宜没有变。
她还是那个烂漫天真的孩子,那个本该被捧在掌心好生爱护珍惜的纯真少女。
***
紧紧抱着怀中之人, 桓玹心中悲欣交集, 竟没有在意宝宁同容先生已着急冲了进来。
宝宁猛然止步,然后又知机地转开头去避嫌。
容先生秉承救人之本,便刻意地轻轻地咳了声。
桓玹已知道两人跑了出来,只是这失而复得之感令他无暇他顾, 更不舍把锦宜放开片刻。
直到容先生出声提醒,桓玹才缓缓松手,他低头望着锦宜,见她神情怔忪,仍是似醒非醒一样。
桓玹道:“阿锦别怕, 让容先生来给你看一看。”
锦宜听见“阿锦别怕”, 身子一震, 抬起头来看向桓玹。
她突然想起来:夜雨从天而落, 她的身上又冷有疼,身体跟魂魄仿佛会随着雨点而融化,然后跟着遍地水流消失于天地之间,连最后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直到那个人走到自己身旁,将她打横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
那会儿,耳畔好像也有这样一句“阿锦别怕”。
锦宜出神之时,容先生上前,看着面前如玉至纯的女孩儿,容先生心中叹息,说道:“郦姑娘,恕我冒犯了。”微微欠身,便搭了锦宜的手。
室内重又悄无声息,容先生替锦宜诊脉,桓玹则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锦宜,在他身后,宝宁看看榻上的锦宜,又将目光投向桓玹。
就在这会儿,外头有小孩儿的声音稚嫩地叫嚷道:“让我们进去,阿青你让开!”
又有个声音哭着叫道:“姐姐,姐姐!”
宝宁早听出前一个声音是八纪,他看一眼桓玹,忙先抽身出外。
桓玹皱眉不语,又看宝宁去处理了,便仍望着锦宜。
偏锦宜也听出了子邈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喃喃道:“子邈?”
这会儿,外头是八纪的声音:“宝宁姑姑,我郦姑姑真的在里面吗?求你让我们见一见,子邈都急疯了!”
子邈也道:“宝宁姐姐,他们说姐姐受了伤,在三叔公这里养伤呢,是不是真的?”
宝宁本想劝这两个先回去,但看八纪焦急,子邈流泪,她心里也有些为难。
正强行拦着两个孩子,听到身后桓玹道:“让他们过来。”
宝宁回身,见桓玹立在门口。
子邈第一个跑了过去:“三叔公……”在桓玹面前,到底不敢放肆,怯怯地叫了声。
桓玹道:“你姐姐在里头,但是她没有什么事,你不许惹她哭,自己也不许哭,不然……你记住了吗?”
子邈的眼睛本来红红地润着泪,闻言忙擦拭干净:“我、我记住了。”
桓玹才道:“进去吧。”
子邈即刻便跑了入内,八纪却立在宝宁身旁不敢动,桓玹沉声道:“你过来。”
八纪只得挪步到了桓玹跟前儿,全没有了方才那样张扬的模样:“三叔……”
桓玹俯视着小孩儿:“哪里听说的?”
八纪大气儿也不敢出:“我、我无意中在门上听他们在议论。”
桓玹曾吩咐门上,不许把此事往里头泄露,他们倒的确没有这个胆子。
只宝宁是老太太身边儿的贴身得力丫鬟,既然问了,不敢不答。至于八纪,则因为他年纪小却偏偏是个神出鬼没的包打听,那些人私下里议论的话偏落在八纪耳中,略一逼问,就知道了。
八纪虽只打听了个大概,却吓得不轻,虽然他不知道事情从何而起,锦宜又如何了,却本能地想到了先前在郦家无意中跟桓素舸透露的那句……
他担忧心切,便跟子邈说了锦宜在府里的事儿,子邈慌了神,八纪便陪着他来南书房查看究竟。
此刻八纪虽承认自己偷听了别人说话,却没有胆子承认在郦家一节。
而桓玹听了,淡声吩咐阿青:“昨天门上值夜的都有那些,绑起来各打二十,打发去北边的庄子里。”
宝宁听得心头微跳,大着胆子道:“昨儿跟三爷报信的是于管事,他倒是个心细的,也多亏了他报的及时,三爷就放了他吧。”
阿青忙看桓玹,却见他点了点头。
八纪听了打二十板子发去偏远的庄园,更加深深地把头埋在胸口。拼命祈祷这一次的事跟自己的泄密无关。
突然听桓玹道:“你呆站着干什么?”
八纪心虚地一抖,桓玹道:“还不进去看看你姑姑?平日里不是最会哄人么?去好生哄她开心,不许叫她哭!”
八纪如蒙大赦:“好的三叔。”忙也跟着跑进房里去了。
宝宁看到这里,心里知道里面不需要自己了,她便对桓玹道:“那我就回去老太太那边儿了,三爷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我。”见桓玹颔首,宝宁便垂头转身走了。
***
桓玹进了屋里,却见子邈坐在罗汉榻边上,眼巴巴地看着锦宜,八纪也趴在旁边,不知在说什么。
容先生正往外走,见桓玹入内,便交换两个眼神,两人往门口走了几步,容先生道:“恭喜三爷,姑娘的病症,目前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了。”
桓玹闻听,仿佛漫天阴翳消散,呼地吁了口气。
容先生看在眼里:“但还是要注意调养,尤其是别再……再激着她。我会再开一副宁神的方子,只是这药不像是除寒症的,得长期服用才有调养功效,若没有别的吩咐,我便去叫人熬药了。”
桓玹答应了,送了容先生出门。
桓玹重又入内,还未进里间儿,就听子邈道:“可是他们说,是三叔公把姐姐抱回来的……如果不是出了事,怎么会抱回来?”
桓玹脚步一停。
八纪因牢记桓玹的叮嘱,生恐子邈惹锦宜哭,便道:“你傻呀,三叔喜欢姑姑,抱她回来又怎么样,以后还要洞房花烛呢,先练练手不成吗?”
子邈瞠目结舌:“可、可是你之前跟我说……是我外祖母打伤了姐姐的……”
“呸呸,我说什么你信什么呀,”八纪赶紧否认自己说过这话,“再说了,那些不开眼的家伙,他们传的话里有三分真就不错了,你难道不知道?”
这般振振有辞,竟然把子邈都给问的无言以对。
锦宜因见了子邈,看着他活蹦乱跳,活泼可爱,心疾不觉也消散了大半儿,恨不得把他抱到怀里揉一揉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