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有些睡糊涂了,瞬间竟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又到底是在做什么。
但眼前所见,却竟是已经坐起身来的桓玹,身上披着一件浅栗色的缎袍,正也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他的脸色仍未完全恢复,透着些许苍白倦淡,但比昨夜已经好了太多。
锦宜也蓦地醒悟过来,昨夜是在伺候他喝药来着。
“你……”有些惊讶他居然醒来了,同时又不解为什么自己竟毫无察觉,“三爷你……”
忙忙地一句话还没说完,锦宜的目光转动,突然看见自己的手仍搭在床边,却不知为何竟给桓玹握在掌中。
锦宜一颤,急忙要抽回来,动作太过着急,把他的手也跟着拉了一拉。
桓玹不由自主轻轻抬臂,嘴里发出一声低低地痛呼。
锦宜忙停下动作,吃惊地瞪着他:“三爷?”
却也惊动了身后的人,容先生上前一步,将桓玹肩头的袍子轻轻掀起,仔细看了看伤处,又忙道:“务必要留神,已经裂开一次了,再有什么不妥,就不是我们大夫能管的事儿,只能去求神拜佛了。”
锦宜暗暗懊悔自己太鲁莽了,但论起缘由,却是这个人。锦宜也顾不上容先生还在身边,便皱眉道:“三爷,你的手……”
“不妨事,没有伤着,阿锦不必担心。”桓玹微笑。
锦宜正要解释,自己并非在担心他的伤。
桓玹却凝视着她又道:“我已经听先生说了,昨晚上,多亏了阿锦在这里寸步不离地悉心照顾,我才白捡了一条命回来。”
锦宜怔了怔:“我……”她可没想要他在这会儿表达感激之情,总归先放开她的手就是了。
桓玹叹道:“阿锦,你对我真好。”顺便把她的手握紧了些,仿佛是在以此表达自己的满怀感激。
锦宜简直无法置信,她呆若木鸡地看着桓玹,目光往旁边飘去,容先生那强忍笑意的脸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眶。
“你……”深深呼吸,锦宜轻声道:“三爷,请你放开我的手。”
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他受了重伤,自己现在该是体贴关怀的,类似暴跳如雷的角色却很不适宜。
桓玹遗憾地松开那只小手,又道:“你一定是饿了,我方才叫他们准备了些吃食。”
锦宜觉着手麻:“既然三爷已经醒了,我就不必再呆在这里了,何况、我……得去盥漱。”
才说到这里,就听到奶娘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水都备好了。”
锦宜回头,却见沈奶娘跟蓉儿都在身后。
正在愕然,桓玹温声道:“别去其他地方,整理妥当,回来陪我吃饭。”
这也太过自作主张了,锦宜猛地起身,谁知双腿却酸麻无力,拒绝的话还没出口,又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容先生在旁道:“姑娘坐了整宿,一定是腿麻了。”
奶娘跟蓉儿上前,忙给她轻轻揉捏,锦宜腿上麻痒难当,想走又走不了,虽然刻意地不去看桓玹,却知道他一定在瞧着自己,这般窘态又给他看个正着,不觉越发脸红如火。
怏怏地出来外间盥漱,心里盘算该怎么走开,奶娘趁机小声地问道:“姑娘,三爷这到底是怎么了?昨晚上人心惶惶的,加上姑娘又没回去,吓得我不知怎么样呢,魂都要没了。”
锦宜道:“受了伤,不知是因为什么……”说到这里,心头一动,是啊,还不知道他到底怎么突然间遭受这飞来之劫的。
奶娘悄悄问道:“我来的时候,三爷正醒了,那脸色也不好……吓得我还以为……幸好三爷福大。”
锦宜道:“你来的时候他已醒了?”
沈奶娘道:“可不是呢?容先生正要叫他动一动,免得那手臂麻了,三爷只说无碍,那会儿姑娘压着他的手呢。”
锦宜大惊:“什么?我哪里有?”
沈奶娘道:“我亲眼见着的,姑娘抓着三爷的手压在脸上。”
锦宜摸了摸自己的脸,觉着该适时地维护自己的脸面,于是辩解说:“明明是他捉着我的手的。”
这会儿容先生打身后经过,闻言道:“起初是三爷捉着姑娘的手,后来姑娘就把他的手拉了过去当枕头了……最后么……就不知道到底是谁捉谁的。”
锦宜的印象里,这位容先生是个医术高超且不苟言笑的正经大夫,也不知怎么了,竟然也有这样不太正经的一面,也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产生了突变,实在叫人惊讶。
锦宜本想借洗漱的时候溜之大吉,但心里记挂着桓玹受伤的真相,便仍乖乖地回来了。
这期间,果然有人送了一桌子的饭食,锦宜也才知道,这会儿已经不早了,眼见巳时将过,要正午时分了。
没想到自己竟睡了这样久,摸了摸肚子,的确有些饿了,毕竟从昨夜开始到现在都没沾水米。
锦宜坐在桌边儿,打量着桌上的饭食,两碟素的笋尖,白菌,四碟荤的是玉簪鸡,蒸云腿,夜合虾仁,百花酿鱼肚,除此之外,还有两盏官燕。
锦宜不由地有些饥肠辘辘,却知道这些东西里,桓玹能吃的只有那两样素菜,云腿对他而言都有些太油腻了,何况带伤,不能吃虾仁鱼肚,这些都是她的口味。
锦宜愣了会儿,突然又想起来,那一次她还没记起往事之前,闯入他南书房的时候,他吩咐人送了糕点跟茶,也都是很合自己口味的东西,那会儿还窃喜竟如此凑巧呢。
她不由地抬眼看向桓玹:“……三爷要吃什么?”
锦宜说完就立刻后悔,该叫他的丫头来问才是。
桓玹却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他又像是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立刻回答:“不拘什么都好。”
锦宜撇了他一眼,拿了个碗,提起筷子要去夹两片笋,突然之间却又改变主意,反而夹了一片云腿在碗里,又捡了两块儿上好的鸡肉:“我不知三爷爱吃什么,就随便挑了两样儿,这样使得吗?”
桓玹目光流转:“多谢阿锦,这很好。”
他的表情太过诚恳,锦宜一时有些心虚:“三爷要是不爱吃,我再换两样。”
桓玹一笑,举手要去接过来,才一动,眉头又皱了皱,流露痛楚之色。
锦宜忙道:“三爷别动。”只好夹了云腿喂给他吃,本以为他会面露嫌弃之色,谁知竟面不改色地吃了一整片。
“能吃吗?”锦宜费解。
“嗯,很软糯,这应该也很适合你的口味。”桓玹认真地应了声。
锦宜盯着他看了会儿,怀疑他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体力耗损太大,到达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她无奈地悄然叹息,低头耷脑地自又去夹了些笋尖跟白菌,桓玹一一吃了,又喝了半盏官燕,便说饱了。
锦宜没了再作弄他的心思,看着他唇上那一点干裂,道:“三爷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桓玹道:“你先吃了饭,我再详细跟你说。”
锦宜答应了声,神不守舍地回到桌边,幸好东西果然合她的口味,锦宜各样都吃了些,不觉有些吃撑。
魂魄虽然还在飘荡,身体已经满足,锦宜吁了口气,后知后觉地醒悟,忙抬头看向桓玹,生怕他仍在盯着自己看。
不料却见他微微仰头,似在闭目养神。
沈奶娘神出鬼没地冒了出来,同丫头们一块儿把饭撤了,容先生却又送了一碗汤药进来,不由分说递给了锦宜:“劳烦郦姑娘了。”
锦宜瞥他一眼,容先生一脸正气地说道:“姑娘伺候三爷喝比较妥当。”
不多会儿,人又都退了个干净,桓玹服了药,忍不住喃喃道:“这药真苦。”
锦宜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桓玹笑笑:“那不知心病需要什么药?”
锦宜瞟他一眼:“三爷这样无所不知的人还不懂,我们这种鄙俗之辈自然就更望尘莫及了。”
桓玹笑的大声了些,一时又牵动了肩头的伤,锦宜皱眉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伤的这样重了,还能笑的出声。”
桓玹道:“我也不知为什么,见了阿锦,心情就好了,伤都要忘了。”
锦宜转开头去,过了会儿才说道:“我以为我只会刺人的眼,给人心里添堵呢。”
桓玹沉默下来。
锦宜的心有些乱,便咳嗽了声:“三爷不是要跟我说为何受伤的么?我问过二爷,二爷说他不便告诉我,要三爷亲跟我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
桓玹道:“这个怪不得他,如今宫里头也禁传此事。”
锦宜愣怔:“禁传?为什么?”
桓玹道:“你过来我身边儿坐。”
锦宜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便要在杌子上坐了,桓玹在她腕上拉了一把,没想到他受伤后还能有这样的腕力。
锦宜身不由己在他旁边儿坐了,两人手臂相碰,她忙稳住身形,生怕碰到他的伤处。
“你靠在我身边儿,我才觉着安心,”桓玹垂眸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昨晚上你守了我一夜,可知我……何其高兴?”
两人挨在一块儿,他只披了中衣跟单薄的外袍,身上的热气都透出来,锦宜本想离他远些,闻言屏息:“不是、要说宫里的事儿么?”
桓玹抬手,把她按在褥子上的手又握住了,锦宜挣了挣,却知道是徒劳。
桓玹握了握她的手,道:“这是昨晚上的事儿,昨儿……宫里的照夜阁,突然塌了。”
锦宜猛然想起自己记忆里那件事,果然?!
“当时三爷在那里么?”她疑惑。
“不,我不在,”桓玹否认,然后沉声道,“但是,皇上当时在。”
锦宜先是一愣,听了桓玹后一句,身上嗖地掠过一丝寒意。
“皇上?”她诧异地望着桓玹,“可……”
还没有问出口,心头突然似白光闪过。
锦宜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前世桓玹夤夜得知消息后便立即离开,此后三天都不曾回府,为什么宫里对此事秘而不宣,宫外大部分人甚至都不得而知。
如果只是殿阁塌陷的话,这本不是什么可大肆忌讳的,且桓玹也不必苦守多日并未离宫,除非……是真命天子也随着出了事。
一些浮光掠影的传闻在锦宜心中翻腾而起……似乎是那件事后,渐渐地,朝野传言,明帝沉迷酒色,不肯离开后宫,更加拒绝上朝,所有朝政大小,一应交给内阁跟太子共同处理。
朝野臣民都在抱怨明帝突然之间性情大变,不过这位皇帝原本身体就有些弱,所以大家议论归议论,不满归不满,却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锦宜看向桓玹。
两人目光相对,桓玹轻声道:“放心,皇上没事儿。”
是的,这一次……皇帝或许没事儿。
所以他出了事?!
桓玹凝视着她的双眼,慢慢地俯身,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他低低地问道:“阿锦……担心我么?”
锦宜突然失语了似的,一声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候,外间有人轻敲门扇,道:“三爷,太子殿下前来探望。”
第89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锦宜听说太子李长乐来到,忙站起身来,要往外避退。
桓玹道:“阿锦。”
锦宜回头,桓玹凝视着她的双眼,道:“若有人觉着你刺眼或者心里添堵,那他一定是个无知肤浅,有眼无珠的蠢人。”
目光交汇,锦宜莞尔一笑,而后屈了屈膝,转身出门去了。
锦宜出门的时候,跟太子几乎打了个照面。
李长乐挑了挑眉:“郦姑娘?”
锦宜点头:“太子殿下。”
“你……咳,”李长乐看看里间,又看看锦宜,笑道:“辅国没事了吧?”
锦宜看着面前这张看着十分明朗和善的脸,却不再像是先前跟他相遇时候一样喜乐无心,便低头道:“殿下进去看就知道了。”又行了个礼,忙不迭地出门去了。
李长乐回头瞧了她一眼,一笑进内。
桓玹人在床上,见太子殿下入内,只是单手拄着床沿,微微垂了垂头,代替行礼:“殿下,请恕我不能见礼了。”
太子早先一步上前,双手虚虚在桓玹肩头拢住:“辅国万万不可多礼。”
他仔细打量了桓玹半晌,松了口气:“今日毕竟比昨天要好的很多了,今天一早我进宫去,父皇一直催促让我快些来看,我看父皇的意思,倒是恨不得自己过来一睹究竟。”
桓玹道:“陛下可好么?”
李长乐道:“父皇无碍,只是略受了些惊吓而已。另外就是太担心辅国了。”
桓玹道:“臣也没什么大碍了,请陛下跟殿下放心。”
李长乐道:“让我看看您的伤。”
一名御医上前,为桓玹把肩头的袍子轻轻拎起,李长乐只看了一眼,虽然那最严重的伤已经被包扎起来,但周围还有细碎的伤痕,斑斑件件。
他脸色一变,忙举手遮在眼前,闭上双眼道:“哎……”
御医忙将袍子放下,桓玹道:“让殿下受惊了。”
李长乐定了定神,再看向桓玹的时候,眼圈已经发红:“我真想不到,辅国的伤是如此之重。”
桓玹见他眼中闪闪烁烁地有些泪痕,不由道:“殿下安心……容先生跟太医都极为尽心,皮外伤的话不日就可痊愈。”
“这本该是我们当子女的该为父皇受的,”太子殿下喃喃了一句,“可是,又伤的如此之重,若是我……还不知能不能熬过来呢,且我听说了照夜阁塌陷时候的情形,我扪心自问,就算在场,也绝对做不到辅国这种地步的,怪怪父皇忧心难安,这次若不是辅国,只怕……后果我真是不敢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