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贾小五一旦有所收获,定会送一条鲜鱼给锦宜,锦宜自然不肯收,他就扔到叶府,或者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上,让锦宜不知所措。
如今听他邀请自己去湖上打渔……锦宜心里倒是一动,她从小在内陆长大,没见过这种水乡情形,倒是极为好奇。
她正在内心挣扎,突然目光所及,望见前方的湖上出现了舟船的影子,锦宜往前走了几步,确信是船来了,除了掌橹的艄公外,隐隐地似乎还能看见陌生的人影。
锦宜忙道:“小五哥哥,改天再说。”她转身飞快地跑回府里去了。
贾小五在后依依不舍地目送她的身影离去,低头看了看自己壮实的手臂,喃喃道:“我先去打渔,再来给小玉姑娘送鱼,她应该会喜欢我的吧?”想到最后,他兴高采烈地往湖畔走去。
***
锦宜一溜烟跑回府里,心里暗暗祈祷这是来送榜的人,只是这人毕竟来自长安,虽然不至于就这么巧认得自己,自己却不敢就这样贸然露面。
她去厨下讨了些糕饼,书房的院子里喂猫,果然又过了一刻钟,外间王叔走了进来,见书房门关着,就问锦宜:“先生还睡呢?”
锦宜答应了:“什么事?”
王叔说:“京里送榜的人到了,想问先生见不见。还睡着这可怎么办?小玉,你去叫一叫。”
大家都知道叶铮最讨厌人在他睡着的时候打扰,但锦宜也一心想看看子远有无上榜,当下勇于背锅地去叩门请叶铮。
过了会儿,才模模糊糊听叶铮问何事,锦宜便说了,叶铮不耐烦道:“把东西留下,人走。”
王叔向锦宜露出了无奈地表情,锦宜掩口一笑。
大家都知道叶铮的脾气,王叔不敢勉强,出来外间,对老叶伯伯耳语了几句。
老叶便含笑说道:“先生身上有恙,正睡着,不便见客,但来意已经知道了,请留下所带之物便是。”
那来者不以为忤,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也罢了,劳烦管事了。”
老叶见他十分随和,便道:“没什么,你风尘仆仆,想必劳累,还请略坐了吃茶。”
“多谢,对了,”来者将桌上的一个看似朴实无华的匣子推了推,又笑道:“除了今科的名榜之外,还有一方歙砚。”
叶铮的爱好中便是吟诗作画,所用的砚台自也颇有讲究。老叶自然很懂,一看这物,有些喜欢,便问:“这个……可是辅国大人所送?”
“正是,不过辅国交代,不必说他的名号。”
“也是有心了……”老叶半晌无语,过了会儿才轻轻一叹:“对了,听说辅国大人本该三月成亲,如何却没了音信?”
来者面露为难之色,却仍笑笑:“这个小人就不甚清楚了。”
老叶知道他们是不愿私下嚼口,就并没有多问。
这人吃了茶,不敢多留,便起身告辞。老叶跟王叔往外相送,将走到门口,便见贾小五提着一条鲤鱼,兴冲冲地正要往里。
迎面相见,王叔不禁笑起来:“小五,你又是来给小玉送鱼的?”
贾小五道:“是啊王叔,小玉呢?”
“她在书房那里。不过我劝你不要再送了,小玉又不肯杀生,先生也吃不了,之前水缸里养了几条,陆陆续续又放生,你这会儿捉的这个,保不齐还是我们放生了的呢。”
贾小五摸摸额头:“王叔,要不然以后我打了鱼,做好了鱼汤再送来。”
王叔大笑:“我看你是更想把小玉弄回家去吧?我可告诉你,先生好不容易得了个可心意的丫头,你可不能打她的主意。”
王叔同贾小五说话的当儿,老叶陪着来者下了台阶,来者闻言笑道:“先生换了新的丫头了?”
“是啊,”老叶随口答道,“总算得了个不错的。”
来者道:“能入先生青眼的,必然不错。”
老叶得意,不禁笑道:“那是当然,唉,如果姓霍那就锦上添花了。”
来者一怔。
老叶却自忖失言,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今儿天气还好,若起了秋风,船都走不得了。”
来者笑说:“辅国怕先生等这名榜,叫我快马加鞭不得耽搁呢。幸而天时照应。”
两人在湖畔泊船的地方停了,拱手作别,来者上了小舟,艄公撑船,飘然而去。
走到湖中央,来者看一眼渐渐离开的东极岛,突然问艄公道:“阿叔,叶先生身边那个新来的丫头您知道叫什么吗?”
艄公笑道:“怎么不知道?她来的时候还是我亲送的呢,她姓木,叫木小玉,虽然名姓有些怪,人却是极好的。那会儿送她来的时候,还是个俊俏哥儿的打扮,谁知竟是个极好看的女娃子。”
“是吗,”来者也笑了笑,随意般问道:“听说很合叶先生心意,也不知来了多久了?”
第109章 暂分烟岛犹回首
锦宜在里头听说老叶跟王叔送了来人去了,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前厅,果然见桌上放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长形盒子,旁边则是一个系着的灰色包袱。
锦宜上前瞧了会儿,吃不准哪个是科考的榜名,又不敢自己翻找,于是只眼巴巴地盯着看。
正在打量,外头王叔先同贾小五走了进来,王叔一见锦宜,乐不可支:“小五正要找你呢。”
锦宜看见小五手里提着鱼,心里一紧,可毕竟这是他的好意,又不好流露什么,忙笑了笑:“小五哥哥,这么快回来了呀。”
贾小五满面泛红:“我今日碰见了小玉妹妹,运气也格外好,第一网就捉了十几尾鱼呢,捡了这尾肥的给你,小玉妹妹,你要嫌麻烦,我借府里的厨房给你熬鲜鱼汤好不好?”
王叔越发高兴:“好啊,天凉了,我也正想喝点儿鲜辣鱼汤呢。”
“不,不必,”锦宜惊的忙拦下:“小五哥哥,以后也不要总是送鱼了,吃不了,每天白承你的情。”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没什么。你要吃腻了,改天我送别的!”贾小五倒不是个木讷的人,拍着结实的胸膛表示,似乎锦宜要天上的月亮都会给她摘了。
锦宜头大:“不不不,什么都不用送。”
王叔在旁看戏看的津津有味,锦宜正跟贾小五推让,老叶伯伯从外回来,问锦宜道:“先生还没醒吗?”
锦宜见问,借坡下驴的说:“我去看看。”转身嗖地就跑进里屋去了。
王叔把鱼接了过来,拍拍贾小五的肩膀说:“你小子倒是有眼力,行啦,我替你给她。”
小五这才高高兴兴去了。
老叶看看那鱼,道:“这小子虽好眼力,只是别叫他盯着小玉啦,你没看小玉最近都躲着他吗?定是看不上的。”
王叔道:“小五是这岛上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了,我倒是喜欢他们凑作对。”
“不可乱点鸳鸯,”老叶过去把桌上的包袱跟匣子拿了,捧着往里头去,“就算要点,也得先生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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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宜跑回书房,在门扇上轻轻敲了敲,才要凑过耳朵去听,门扇却自己打开了。
叶铮耷拉着眼斜睨她一眼:“一阵阵只管来敲,干什么?”
锦宜垂头:“先生,那人走了。”
叶铮不理她,挥着袖子转身去椅子上坐了:“茶。”
锦宜忙去取炉子上的水,泡了一盏清茶。
叶铮慢慢地端着喝,那边儿老叶伯伯已经把榜卷跟那匣子都拿了来,入内后放在叶铮的桌上,道:“除了今课的榜名,这匣子里的是一方歙砚。”
叶铮原本爱答不理的,听了这个才道:“哦?给我看看。”
老叶忙把那匣子打开,果然见里头是一方通体流畅圆滑质地润泽细腻的歙砚,古色古香,只是一看就知道是不凡上品。
叶铮果然喜欢,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见上头妙手雕着一株斜探着枝桠的老梅,枝头所向的地方就是砚池,如果在砚池里添上水,就如同一个小小湖泊,衬着这梅树,意境大妙。
叶铮笑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错,不错。”
老叶见他爱不释手,趁机说:“这也是桓三爷让送给先生的。”
叶铮听了这句,脸色就冷了几分,好像没了把玩的心思:“拿走吧。”
老叶低下头接过,正要再放回盒子里,叶铮道:“放在桌上。”
老叶才松了口气。
锦宜在旁听说是桓玹特送了这砚台给叶铮,心里一跳,突然见叶铮收了喜色,又有些纳闷。
不过趁早收起了也好,毕竟还另外有事呢。锦宜道:“先生,看名榜吧?”
叶铮点点头,锦宜忙过去桌上,把那包袱打开,里头一个大大的纸包,裹得整整齐齐,锦宜怔了怔,将纸包慢慢打开,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张纸笺,上头写着简单的五个字:叶先生尊鉴。
并没有落款,但锦宜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桓玹的字迹。
她望着这几个端正清隽的小字,瞬间竟有些恍惚,似乎那人就随着这字一样立现在眼前。
老叶在旁看她发呆,不知为何:“小玉?”
锦宜竟没应声,老叶又道:“小玉!”
锦宜这才回过神来,忙抬头:“啊……好了。”退开一步。
叶铮将茶杯放下,转身来到桌前,将上头的那“叶先生尊鉴”一指头弹到旁边去,只看下面的卷子。
锦宜见那“尊鉴”在桌子边摇摇欲坠,忙又往桌子中间推了推。
叶铮扫了一眼名榜,又取了底下的一份来看,原来这送来的不仅仅是名榜而已,还有本科三甲以及一些或文采可观或立意新颖的考生卷子,当然,都是誊抄本。
叶铮先看了林清佳的,边看边点头,道:“这个林清佳倒不是个浪得虚名之辈。”
锦宜听夸奖林清佳,略有些“与有荣焉”,下巴都高昂了几分,几乎想说当初自己是祝过林清佳“蟾宫折桂”的。
只没想到林清佳这样争气,说到做到。
叶铮又翻看了几分,或点头,或看一眼就扔了。
锦宜在旁左顾右盼,见叶铮不留意,就拿起他方才扔在旁边的名榜,迅速地找子远的名字。
她因为太过紧张,从头看到尾,竟没有找到……吓得心怦怦乱跳,心想难道子远落榜了?又是为了什么落榜?那他一定很失望吧!
老叶问道:“小玉,你看什么呢?”
锦宜道:“我、我认一认人名……这些人……都很厉害啊。”
老叶笑说:“这是当然,能在这上面的,以后可都是国之栋梁了。”
锦宜支支唔唔道:“是、是啊……”眼睛乱扫乱看,终于在茫茫名册之中看见一个“郦”,她几乎大叫起来,忙屏住呼吸细看,终于确认是“郦子远”,却是在三甲第二十六名上。
虽然不算太显赫,但总归是有个名次,上了榜的。
锦宜一颗心总算放平,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等她回过神来,却见老叶伯伯跟叶铮两人正不约而同地盯着她看。
锦宜一惊,老叶问道:“小玉,你看个名榜怎么看的这么高兴?”
暗中咽了口唾沫,锦宜道:“我、我因为看这个人……他的名字可真奇怪,叫什么‘王旺’,听起来有些像是小狗在叫……”
老叶哈哈一笑,也探头来看,叶铮瞄了她一眼,没吱声。
锦宜把名榜放下,问叶铮道:“先生,这些卷子里都有那些做的好的?”
叶铮道:“除了状元的很可观,其他了了而已。”
锦宜震惊,这选来的已经都是精粹,居然只是“了了”,那子远这没选上的呢?
“那没送来的那些会不会有好的?”
叶铮似觉着这话可笑,便哼哼了两声,不屑回答。
锦宜转念一想,好歹子远是得了名次的,这已经足够了。
可高兴之余,突然又莫名地涌出心酸之意:如果是在家里,先前一定会陪着子远开心,但现在……
锦宜把手里的卷子放下,低头默默地出门去了。
叶铮见她沉默离开,有些诧异,便对老叶道:“把名榜拿来。”
老叶忙又递给他,叶铮在上面扫了扫,目光落在其中某个名字上,突然问老叶:“跟玉……跟桓玹定了亲的那个女孩子姓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只想着那是个很稀罕的姓……”老叶皱了皱眉,拍了拍脑门叫道:“是了,是‘郦’!先生当时还说过,是汉高祖身边儿那个死的很惨的谋士的姓!”
叶铮低头。
他的手指所点之处,赫然正是:郦子远。
***
九月,郦雪松同桓素舸自愿和离。
长安城中的臣民百姓对此众口纷纭。
有人说这门亲事本就透着邪门,先是桓素舸,然后又是桓玹,多半是郦家的人会什么法术,想借此攀龙附凤,如今法术失效,桓姑娘也不再鬼迷心窍,自然就不能再在一起了。
不然的话,先前明明皇帝已经给桓辅国跟郦家姑娘赐婚,本是天家作保再无更改的,却突然弄出个天象有异,一定是借口,本质上是因为桓辅国也终于恍然大悟,又不好明目张胆的抗旨,所以才用这个法子来取消婚事罢了。
也有那些不信什么子虚乌有的,头头有道的分析说,明明是郦雪松年纪且大官职且不高,难以满足桓姑娘才惨遭抛弃。
但不管是何种猜测,大家都一致地觉着桓素舸实在太过可怜了,毕竟才九死一生地为郦家生下了个孩子,如今却又要和离,以后也跟孩子分开了……可谓人间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