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恪实在怕了,匆匆起身,跑出去没两步,又忙慌止住步伐,折回到傅成璧跟前儿,可怜巴巴地问:“姐姐,你不会这就走了罢?”
傅成璧还想查查他平日里老做噩梦的原因,不会那么快出宫去,遂摇了摇头,道:“等你回来,陪你温习过今日的功课再走。”
“好姐姐,那我这便去了。”李言恪行了个正儿八经地士礼,脚步轻快地都要飞起来似的,离开了宫中。
期间,傅成璧借口不大舒服,请了太医院的人来看。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听说殿下近来噩梦不断,可请太医看过?”
这太医回道,已经看过,没甚么病理上的毛病,连番梦魇,应当是平常耗神过度导致。安神的药也已经开过,都不见好转。太医院对此很重视,正在会诊着方子给言恪调养。
要说也是,如果太医当真能看出甚么来,也不至于连绵不断地梦魇着。
傅成璧思索间,下意识去拢手腕上的珊瑚手钏,没摸见,则转而问玉壶:“我的手钏呢?”
玉壶出去到榻上的小方桌子上寻,左右都没寻着,一下纳罕起来:“咦?刚刚还在这儿的……”
第150章 利用
玉壶以为是落在了何处, 仔细寻了一番, 寰转不见,越找越着急。
这珊瑚手钏乃是当年老侯爷与姜阳长公主的定情之物,姜阳长公主生下傅成璧之后,就将这手钏绕在她的腕子上。傅成璧对生母并无任何印象,所有的想念也唯有这一点寄托而已。
怎么能找不见呢?
一旁的宫人见玉壶在寻东西,忙过来问清情况, 听说是郡主不见了手钏,叫了全部的宫人找。
傅成璧打了帘子出来, 见宫人进进出出地搜寻, 问玉壶说:“怎么了?”
她一问, 玉壶一下红了眼睛:“找不见了,手钏。奴婢记得明明就在小桌子上的……”
言恪宫中的主事嬷嬷是从前跟在惠贵妃身边的孙姑姑,见郡主在她监管的地方丢了东西,先给她赔了不是, 忙道:“请郡主少安毋躁, 奴婢一定让宫人仔细地找。”
傅成璧点了点头:“麻烦了。”
傅成璧却不太着急, 手钏总不至于无缘无故消失的,定然是无意落在了甚么地方,总会找到的。
她就是在想,上辈子言恪在喜宴上中了流箭, 变成跛子, 因此变得性情暴戾,喜怒反复不定, 动辄就会打骂宫人,文宣帝对此厌恶至极,这是他对温恭有礼的太子李言玄颇为偏爱的原因,也是上辈子他不喜李言恪的原因。 这辈子,言恪也曾有过一段禁足的时间。之后他对傅成璧哭诉说是那些宫人对他极其无礼,惹他气极了才会动手打人。
当时傅成璧未曾太过在意此事,可想来近日言恪噩梦连连,实属反常,而最容易对言恪下手的人就是这些日夜服侍他的宫人了。 或许,她可以拿手钏丢失为借口,好好查一查这些宫人的底子。
只不过现在六宫内务都在由静妃打理,傅成璧有甚么资格大肆搜查?无论是查宫人还是找手钏,即便傅成璧师出有名,却也无疑是在下静妃的面子。
这件事绝对不能她来做……
傅成璧想了片刻,招来玉壶说:“你去鼎资堂请殿下回来。”
玉壶疑了疑,没有多问,屈膝领命。
不出一刻,言恪跟着玉壶就急匆匆地回到宫中,满头大汗。
他上前轻握住傅成璧的手,安慰道:“姐姐别急,我这就向静妃娘娘请示,一定能找到的。”
整个宫中找起来也不过就眼见的方寸之间,寻不到,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教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宫人顺走了。
李言恪带着傅成璧去找了静妃,静妃一听丢了的东西乃是姜阳长公主的旧物,登时急上了火,派了自己的贴身嬷嬷带人去言恪宫中寻找,再将言恪身边的宫人一一传唤到堂中,由孙姑姑亲自翻查审问。
傅成璧就坐在殿中的帘子后观察。 许久,她见一正在回话的宫女小福不停地摩挲着指甲,仿佛很紧张的模样,回答起孙姑姑的问题也是磕磕绊绊,目光总是不住地往自个儿地包裹上瞟。
孙姑姑也是宫中的老人了,甚么样的人精没见过,一眼就瞧出来小福有些不太对劲儿。她略一沉吟,肃声吩咐左右的小宫女:“将包袱打开。”
小福怕了,失声叫道:“别!”
她扑过去要抢,打开了一半的包袱哗啦啦全掉在地上,东西四处散落。宫人将小福拉开,孙姑姑细看包袱中,除却一些平常的衣物和胭脂水粉,外加一只银镯子,并没有异样。
孙姑姑蹙眉:“循例检查罢了,既然问你说没偷,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她打开胭脂水粉一一检视,却发现其中一只胭脂盒里刻画着男女云雨缠绵之像。孙姑姑眼皮子一跳,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啪”地一声合上,上前扬手狠打了小福一巴掌。
“贱丫头,这般不知廉耻!在殿下身边服侍,连个腰带都系不好,若不是殿下仁心,早就将你发去做苦役!哪里能容你藏甚么龌龊心思!?”
小福忙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一边将东西收好,一边又给孙姑姑磕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明明刚才还在发抖,这会儿事情败露,却不抖了?傅成璧状似无意地拨了拨鬓边的发,目光又移到身旁李言恪的神色上,傅成璧蹙眉,问道:“担心她?”
李言恪一下回过神,摇头说:“没有。”
“难不成殿下喜欢上小宫女了?”
李言恪最害怕她误会这个,头摇得更厉害,“没有!真没有!”
傅成璧笑着,轻挑了挑眉,凝眸望了李言恪一会儿,笑容渐渐僵住,神色有些恍然若失。
孙姑姑将胭脂盒从小福手心里抠出来,厉色说:“以后,别在殿下身边跟着了。”
小福哭着说:“姑姑!孙姑姑!”
孙姑姑把胭脂盒递给了一侧的小太监,低声吩咐道:“马上处理掉。别让其他宫里的人看咱们殿下的笑话。”
须臾,傅成璧的声音低低从帘子后传出来:“将东西拿给我看看。”
孙姑姑进到傅成璧面前,躬身道:“奴婢没能教好手下的人,搜出了不干净的东西,与丢失的手钏无关,奴婢也不敢让那东西污了郡主的眼。”
“无碍。”傅成璧倚在椅子上,手指点了点跪在地上的小福,低声缓语地说,“正巧太医还未走,让他一并看看这胭脂盒当中到底是甚么东西。”
闻言,小福浑身狠狠一颤,手按在心口,看向傅成璧的眼睛里饱含恐惧。
“郡,郡主……”
辩解的话,她哆嗦着唇怎么都说不出来。
太医依傅成璧的命令,取了胭脂察看,闻则有异,却不敢轻易断言,又去了太医院一趟,佐以其他方法验证,很快就有了确切的结果。
胭脂盒中装得不是胭脂,而是“妙元春”,一种壮阳补元的药物,如果做成香料添在香炉当中焚烧,男欢女爱时可以促使情动、延进时辰。
因为药效并不强烈,甚至说是微乎及微,故而说它是春药也不是春药,说它是毒药也不是毒药,对男人来说算是有益无害。
不过妙元春的药效中有令人错生情动这一点,也让它有了另外一个名字,“相思结”。传说如果能为男子日复一日地焚香,就能以此俘获他的青睐。
可这到底是有情才能动。言恪小孩子还是赤真心性,哪里懂甚么男欢女爱的事?妙元春没能唤起他的情欲,只是让他比平常更为兴奋,性情也更加起伏不定,休息时难眠,入眠时则有神思紊乱的表征,所以才会连番做噩梦。
傅成璧不太痛快,似笑非笑地看着小福说:“你很聪明。”
将妙元春的香料放到胭脂盒里,又用了有春宫图的胭脂盒。一旦教人发现,谁都会以为她想要掩藏的是一幅春宫图,从而忽视了盒子里的东西。
秽乱宫闱,仗责二十,逐出宫外。可若是有伤皇子贵体,则直接赐死。 小福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却不怎么会撒谎。”傅成璧字字掷地有声,刀一样狠狠剜在小福身上。
小福似疼得瘫软在地,双手合十,一直在对着言恪撕心裂肺地大哭,哭着求他饶恕:“奴婢只是喜欢殿下,想让殿下多看奴婢一眼……上次是殿下救了奴婢罢?是殿下救了奴婢啊……殿下再救奴婢一次!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死……”
言恪紧紧挨着傅成璧,站在她的身后,眼睁睁看着小福被拖下去,听绝望的挣扎和呼喊渐渐在耳边消失,可他最终甚么都没有说。
“救过她?”傅成璧目光还未收回,并未看向李言恪。
李言恪点了点头,老实交代说:“她之前做错事,要被姑姑罚去做苦役。我替她求了情,才留下来的。”
“哦……”傅成璧这回看向了他,目光有些难能抑制的探究,“看来是贪得无厌了。”
李言恪想了想她,也想了想自己,“人都是一样的。”得到一点,就会不满足于现状,就会想要更多。
傅成璧起身,将人屏退后,牵着李言恪的手走到内殿当中。傅成璧怀着孩子,动作有些笨拙,言恪贴心地扶着她坐到榻上。
傅成璧问他:“侬现在知道了伐?”
“知道甚么?”
“谁撒谎,姐姐一眼就能看得出的呀。”
李言恪顿住,这声音分明还是同以往一样温柔,此刻却如钢刀一样刮割着他的自尊心。他握紧手掌,又蓦地松开,说:“对不起……”
李言恪从袖子当中迟钝地掏出来,在傅成璧面前张开手掌,正是那只已经丢失的珊瑚手钏。
李言恪说:“我不是要偷走的。”
“我晓得呀。”傅成璧将手钏重新戴回到腕子上,嫣嫣然道。
方才她和李言恪都是在珠帘后,一时是看不出孙姑姑具体搜出了甚么东西的。见小福挨打,李言恪的神情很惊讶,同时还有愧疚。因为手钏明明在他手中,他很讶然孙姑姑会找上小福;又很愧疚,因为觉得孙姑姑打错了人,小福没有偷东西,偷东西的人是他。
而且傅成璧仔细回想,最后见到手钏的时候,它的确是在李言恪的手上。
傅成璧轻轻抚了抚李言恪的额头,“告诉姐姐,为甚么要这么做?”
“一直做噩梦,让我知道身边的人不可信。要换。”
傅成璧的手凝滞在半空中,诧异地看向李言恪深黑深黑的眸子。
“宫人都是静妃娘娘安排来的,无故换人,就是不让她高兴。可如果姐姐在我宫中丢了东西,就有理由了……”
傅成璧说:“半夜去段府留宿,还有今天请我留在宫中,都是为了这个?”
“不是!”李言恪急着辩解,“去段府是真得想见你,想你留下,也是真得喜欢和姐姐在一起……拿走手钏,就是一时想出来的主意。……姐姐!”
见到李言恪学会运筹阴算阳谋,傅成璧说不上喜也说不上忧,一时深有感触。
她怎么能忘了呢? 李言恪终归是姓李。他早晚要学会这些,只有运筹得更好,才能活得更长。而且就是因为姓李,他才会像李元钧,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能够毫不眨眼地利用一切的关心和同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151章 昏迷
傅成璧目光灼灼地望了他片刻, 浅笑道:“姐姐该走了。”
李言恪攥紧拳头。
傅成璧唤了玉壶进来, 随入的是孙姑姑,还有静妃派来找物的嬷嬷。傅成璧抬起手腕, “找到了。掉在下头, 方才一眼就瞧见了, 几个奴才找东西都不仔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倒让静妃娘娘费心了。”
嬷嬷回答:“郡主言重了,这都是分内之事。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傅成璧望向孙姑姑,说:“殿下正是求知的年纪, 耳濡目染,有样学样的, 身边人最应谨言慎行。”
孙姑姑躬身点头:“郡主教训得是,奴婢疏于管教了。”
玉壶取了锦氅给傅成璧披上。傅成璧望了孙姑姑一眼, 也算是提点。
惠贵妃回宫之日渺茫, 李言恪不敢轻易开罪静妃,设计了这么一出来自保,手段虽然幼稚,可效果还不错。只不过要他这么个孩子谋划, 实在显得身边的奴才太没用了些。
说是奴才没用, 到底是因为他没有个可以依靠的母家。惠贵妃不在, 向家的手伸不到后宫来,文宣帝尚能在先生亲官一流为李言恪安排成最好的, 可这身边的人原应是惠贵妃安排……
现下的形势已经大为改观,文宣帝龙体每况愈下,静妃难能镇住前朝后宫,现在需要一个人出面主持大局。
傅成璧这般想着,抬首一望,见这宫墙框成的四方天,让人压抑又难受,颈子上如同拴着一根绳子,就算另一头牵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皇位,也改变不了为奴的境况。
大佛寺带发修行的惠贵妃,既然当初愿意为了言恪舍弃妃位和宠爱,现如今可还愿意再为了言恪回到宫中?
李言恪埋着头,长久地没有吭声。
孙姑姑给他披了件小坎肩,说:“要起风了,殿下快回去罢。”
李言恪攥着的拳头还没松下来,顽石一样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孙姑姑抚上他的肩,“殿下?”
“她甚么都没说……”
李言恪一根筋拧上来,谁也解不开,恼得他额上青筋凸起,脸色涨红。
“没说做得好,就是觉得我做错了……”他满腔的委屈噎在喉咙里,噎得发疼,浑身颤抖。
“殿下?”孙姑姑有些担心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李言恪委屈极了,往她怀中一扎,乌黑的瞳仁像是从清水当中捞出来,泪水大盈,“既然我做错事,为甚么也不教我道歉?”
没说做得好,也没说做得不好。分明不相信他的辩解,分明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却也没有责怪他……为甚么?因为不重要,还是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