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世忠将缴获的轻弩递给段崇。他翻弄着打量了一会儿,眼睛又在被擒的两人身上逡巡片刻。
其中有一人唾了一声,恶狠狠地盯向段崇:“没想到水漫了鹰爪孙,教尔等夺了青子,爷爷随你们招呼!”
杨世忠一下听出是盗门的黑话,怒声道:“贼人!偷东西敢偷到这里,真是目无王法!”
“他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段崇将轻弩交给一旁的手下,沉声说。
杨世忠眼睛里浮上疑惑,见段崇侧首眯了眯眼,上前扒开其中一个人的衣领,顺着他的目光,杨世忠才看见束领掩盖的脖颈侧部有一枚褐黄色的烙印。
段崇眼眸深邃,转身跟杨世忠说:“这两个人拳脚功夫不错,却不懂轻功,外八门那么多行当,却要冒充轻功上乘的盗门,是个外行,目的是要掩人耳目。”
两人猛地抬起头,眸子俱是一惊,齐齐看向段崇的背影。
杨世忠怒气冲冲地盯向他们:“要不想吃苦头,就赶紧痛快地招了!”
两人梗着脖子,死活不认。
段崇挽起袖口,继而道:“脖子上的烙印乃是府衙刑罚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做得标记。找找以往的案宗,就能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
杨世忠看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咬牙,道:“行。那我现在就去提了案宗来!”
“不急。他们还有同伙,你先带人将所有点子再摸一遍,另外派一队禁卫军暗中排查府内上下,任何形迹可疑的人直接摁了,押出来。”
段崇看见轻弩上刻有数字,这是军队才会有的规制。这定然是训练有素,且蓄谋已久的。若真就他们二人,如今计划败露,根本没必要掩盖身份。
杨世忠不知段崇是如何做出判断的,心知这事非同小可,不再多问,赶紧去着令部署了。
这两个歹人见底细已被段崇摸了个大概,恼羞成怒地吼道:“你究竟是甚么人?!”
“我知道你们是甚么人就好。”段崇冷声道。
夜幕沉落,迎亲的队伍将花轿簇拥到了明灭不定的星光下,凤冠霞帔的长金郡主教她的如意郎君背入了府门。一时间,喜乐声和人声沸腾起来,响彻云霄。
而在不知名的暗处,杨世忠带领士兵穿行在无穷的黑暗中,东西南北四方,白刃交接的声音忽然密如鼓点,四面胶着地厮杀起来。
杨世忠灿然的长枪一挑,大有撕裂夜幕之势。他明火一样的怒眸里迸发出灼人的锋芒,一声怒喝,将长枪疾然掷出,猛将一为首之人胸膛穿透,将其死死钉在地上,喷溅的鲜血如热油滚泼。
这一下来得实在凶猛狠戾,令其他潜伏的歹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甚至低惊出声。
杨世忠一眯眼,扬声喝道:“给我拿下——!”
士气如虹,又岂是平凡宵小可以抵挡的?不一会儿,这场始于黑暗的战斗便从黑暗中渐渐平息下来。
四面捷报传至段崇的面前,已然是大胜之势,谁料虞君这厢匆匆赶来,手捂着臂上伤口,指缝间已有鲜血流出。
“东面逃脱了两个暗桩,现在已经潜入府里去了。”
她已是疼得汗水涔涔,脸色苍白。现如今婚礼已经开始,大肆搜寻必定会惊扰到宾客。虞君说出她的担忧:“若派人进去,把他们逼急了,狗跳墙,怕是要出乱子。”
段崇瞳孔一紧,面色却波澜不兴,冷然道:“让杨世忠接手外围守备,我带着人进去搜寻。”
段崇提剑,从信鹰子中点了两个人,随他一起静悄悄地进了府宅。
前院新郎新娘正拜天地,人多耳杂。傅成璧恐生祸端,私心不想教李言恪去观礼,便哄他到供以客人休憩的暖阁中坐一坐。
李言恪想着她怕冷,也不再去凑热闹了,索性陪着她到这暖阁中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阁子中还备有棋盘,傅成璧怕他终究耐不住玩性,一会儿又会吵闹着出去,便提议同他下几盘棋,消磨时间。只要等到喜宴结束,惠贵妃起驾回宫,应当就不会出太多的岔子了。
李言恪听后不觉无聊,反倒是又惊又喜:“我的几位皇兄总嫌我棋艺不精,不愿同我切磋;宫人又怕赢了,我会不高兴,不肯拿出十足的本事。满宫里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同我下棋的人。现在有了姐姐,真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捡着棋盘上的棋子,归到竹瓮里。
傅成璧教他带着,一时也棋瘾大发,认真同他对弈起来。两人来回厮杀过一盘,李言恪不慎,棋差一招,输给了她。片刻后,他脸上浮现了些沮丧。
傅成璧见他垂头丧气,笑道:“胜负乃兵家常事,怎可因一局输败就丧失了斗志?再来。”
李言恪有一些些委屈:“不是为这个。只是想到回宫后就见不到姐姐了……”他握住她的手,“要是你能去宫里该多好,咱们就能日日在一处顽儿了。”
傅成璧正要开口安慰他,阁子外又走进来一个女子,扶着她的奴婢小心提醒着“夫人,小心门槛儿”,引得两人投过去目光。
这女子容貌昳丽,气若幽兰,发髻简简单单绾起,玉钗银环,显得出尘不俗。她见了李言恪,不疾不徐地前来请礼:“妾身见过七皇子。”
李言恪不知这女子是谁,正色说:“平身罢。本殿下在此处休息而已,不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夫人自便就好。”
傅成璧也略一点头,算作见过。
宜娴看向她,淡淡笑了笑,笑意却未抵眼底:“傅姑娘,又见面了。”
傅成璧有些疑惑,记不得自己有见过此人,直言道:“我似乎不曾和夫人交识。”
一旁的奴婢附和道:“我家主子是睿王府的娴夫人,上次在巷子里碰到过姑娘的轿子。”
她挑起眉,才想起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可她实在对与李元钧相关的任何人都提不起好感,只讪讪地“哦”了一声。
李言恪恍然道:“原来是六王叔家的。”他也只感叹了一句,没了下文,忙握住傅成璧的手,低声道:“好姐姐,再陪我下一盘,下次我送两只玉兔儿给你。”
“好的呀。”她弯起眼睛应答。
宜娴脸色有些僵,捏住丝绢的手指已是骨节泛白,默不作声地到一旁坐下。暖阁中侍奉的下人捧来瓜果茶点献给宜娴,恭敬地说:“夫人请用。”
宜娴的婢女正要吩咐这人去给小手炉添些热炭,都已伸手递了出去,谁料李言恪适才注意到傅成璧的茶杯空了大半,率先开口道:“来人,给璧儿姐姐添茶。”
下人自是先听七皇子的令,躬身对着宜娴等人行了一礼,转身去端了傅成璧的茶盏。
李言恪笑嘻嘻地问她:“姐姐还冷不冷?”他伸过手去,却发觉她的手指还是凉丝丝的。
傅成璧翻手轻扣住他的小手腕,眼睛明珠一样盯着他:“不冷的。你别往袖子里藏棋子儿,这样耍赖可不成。”
“我瞧宫人都爱这样,让他们教了我几手,正想看看能不能瞒过姐姐的法眼。看来是不成了。”他有些羞愧地伸了伸舌尖。
“别学他们。君子坦荡荡,做人定要光明磊落。”
言恪听她说教也不觉得烦,乖乖地低下头,“言恪受教。”
宜娴不远不近地听着,暗中冷然讥嘲。一个只知装病耍手段、骗取别人同情心的女人是何等大言不惭,才能说出“君子坦荡荡”的话。
傅成璧执着的黑棋子还未落定,暖阁的门被扑地一声霍然撞开,从外冲进两名黑衣人,揪下面罩,红着眼睛大喝道:“都别动!”
暖阁里服侍的下人见这些人来者不善,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失声惊呼,本能地想要往外跑。谁知这两人手中各持弩箭,“扑扑”两发,势如破竹,精准又狠辣地射向他们的心脏,顿时一阵闷声痛哼,倒地不起。
宜娴惊得脸色煞白,腿都软了,一下从椅子上滑坐下来。精铁箭镞又对向了宜娴,锐利的锋芒隔空都泛着阵阵寒意,席卷着室内的每一个人。
宜娴吓得浑身颤抖,喉咙紧绷,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名黑衣人紧紧地合上了门,转而喊道:“留活口,做人质!”
持弩的人松了松扣动扳机的手指,阴狠地盯向宜娴,威胁道:“敢出声,我就杀了你!”继而又对向傅成璧和李言恪:“还有你们!再动都得死!”
傅成璧看见弩箭就已是惊慌不已,堪堪维持住面上的镇定,将李言恪牢牢地护在怀中。
李言恪躲在她的怀中,紧紧抓住她的胸襟,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来者。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这样的孩子却还未来得及真正的惊惧,只是有些怯怯地望向他们。
傅成璧手指颤得厉害,却下意识抚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别怕……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ノ`Д)ノ我到底造了什么孽!!
李元钧:(您的好友李元钧还有三秒抵达战场!)
段崇:不需要,谢谢。别给自己加戏。
第26章 无险
此时,数支羽箭陡然穿透门窗射了进来,箭矢的方向皆是朝上,根本伤不到人,只是用来恐吓和警告。
动弩的黑衣人红着眼,眼里已然全是惊惧和颤抖,“大哥,走不脱了!不如就跟他们拼了!”
“慌甚么!”这被称作大哥的人怒目一瞪,上前一把扯住宜娴的头发,将她拖到地上,“有女人和小孩儿在,咱们还怕走不了?”
宜娴头发一阵刺痛,变了调地尖叫一声,眼泪陡下。
李言恪瞪大眼睛,猛地从傅成璧怀中挣出来,小眼珠子里盛满了怒气,喝道:“喂!你为难女人,算甚么本事!”
两个黑衣人齐齐投来阴森森的目光。
“言恪!”傅成璧心头一紧,忙将他拽到身后藏好,完全没有察觉自己也在害怕颤抖着。
他们似乎找到了更好的目标,手下松开了宜娴。她低低呜咽着,扶着桌椅勉强站起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这个小鬼……!”李言恪的轻蔑显然激怒了那持弩的人,箭镞对准了过来,尖锐的冷意让傅成璧浑身发寒。这人对她吼道:“让开!”
傅成璧面色如雪:“别为难一个孩子。”
她偷偷将李言恪腰间系着的金灿灿的腰牌扯下来,举到两人面前:“本宫乃是大周昭阳公主……”她对着宜娴使了使眼色,压低声线说:“你过来。”
宜娴见她亮出金牌,只当是护身符,萌生出一丝生转的希望,踉跄地跑过去,躲在了傅成璧的身后。
傅成璧反手将李言恪往宜娴怀里推了推,希望这个女人能护他一护,自己则举着金牌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她道:“识相的就赶紧缴械投降,否则本宫必定让父皇把你们格杀勿论!”
“璧儿姐姐……”李言恪一时惶恐地扯着她的衣袖,不明白她为甚么要说出这样挑衅人的话。
那人一阵讥笑,“好极。从前就是这样的令牌,要我们生便生,要我们死便死。如今都落到这般田地,你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轻蔑,还有天生的傲慢,仿佛周遭一切都是卑微低贱的。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以为只要是公主身份就能当成牢不可破的盾牌么?
弓弩对准傅成璧,嗖地一声陡发。傅成璧大惊着躲避,却被背后来得力量猛推了一把,身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飞来的弩箭险险擦过她的肩头,过处霎时绽开一道淋漓血痕。
言恪大惊失色:“姐姐——!”
傅成璧痛哼一声,肩上是劈裂似的的疼痛,脑海闪过一阵尖锐的空茫。
宜娴不顾李言恪的挣扎,如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着他,捂住他的嘴,低声颤道:“别去。”
见傅成璧倒地,黑衣人三步并两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又从箭囊中拔出一根黑羽箭,凛然生寒的箭簇一下抵住她的脖子。
“昭阳公主么?”黑衣人一阵冷笑,“我们找得就是公主!”
他伏在她的耳边说:“走。”
傅成璧肩膀疼得已然麻木,眼前的门霍然敞开,冷冷的寒风吹起傅成璧单薄的衣袍,让她有片刻的清醒。
荧荧火光中持弓而立的人是段崇,弓已拉满,却在见到傅成璧的那一刻陡松下来。
黑衣人见状,暗道真是劫对了人,得意地哼笑一声。他挟持着傅成璧慢慢走下台阶,从廊檐上落下的两只信鹰子,剑已出鞘,直指黑衣人的后背。
前后夹击,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傅成璧颈间泛着凉意,忽地一下火辣辣地烧起来。箭尖儿在她的肌肤上划开小小的一道,一下沁出一串血珠。
“放下弓箭,否则我就划开她的脸皮子。”
傅成璧眼色冷厉:“段崇,做你该做的事!”
可段崇想都没想,将弓箭扔下,一脚踢得很远。
傅成璧又恨又恼地咬起了牙。她没想到段崇真这么实诚,扔下就算了,还要踢那么远。
只是她却不曾察觉自己无意识间已经不再害怕了,就在段崇出现的那一刻,她几乎本能觉得他能救她,就像在墓室中一样。
“我们只想离开……”这人冷声说,“只要放我们走,她一定会安然无恙。”
段崇眸色深邃,眼睛盯着傅成璧,话却是对他们说的:“原本你是可以离开的。”
“甚么?”
“可你却动了最不该动的人。”这一声如寒雪拂梅。
他缓缓抽出剑,声如沧海吟啸,沉然剑气压迫着四周,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黑衣人没想到他敢拔剑,慌乱喝道:“你做甚么!你——”
铮然清鸣,寒光一晃,傅成璧只觉得眼前一白,颈间陡寒陡热。眼见那利箭啪嗒掉在地上,她的身子便如飘起来般翩然一动,再落地时已离方才有几丈之远。
再看过去,那本挟持她的人瞪着滚圆的眼珠,脖子上赫然张开一个血窟窿,嘴里、创口处一股一股地涌出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