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他曾在死前说“不该”、“惠贵妃”之类的话,究竟是何意思呢?
沈鸿儒闭了闭眼,思虑片刻,道:“我会写一份公文交给大理寺,令你再查此案。”
“多谢。”段崇道。
沈鸿儒轻咳了几声,瞧见容光焕发的段崇,不禁笑道:“你最近是遇上好事了?”
段崇疑了一下,仔细回想一番,回道:“似乎没有。沈相何出此言?”
“瞧你春风满面的。记得你刚入朝为官那会儿,年纪也不大,可总爱板着个脸,瞧着比我都老成。咱们师生往街上一站,别人还以为我沈相是请了个门神,专镇病邪的。”
段崇:“……沈相多休息、少说话,也就药到病除了。”
沈鸿儒低低笑起来,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佯骂道:“臭小子。”
两人交谈间,有信鹰子请见:“魁君,皇上有旨,令您即刻入宫。”
闻言两人皆轻蹙起眉。
段崇即辞了沈鸿儒,遂骑上马赶往宫中。
路上,宫里的太监向段崇透露了些许消息,只道是今天大理寺卿于存贤突然负荆入宫,抱着必死之心以荐轩辕,恳请皇上下令收回成命,归放被羁押在牢的官员和道人。
据这太监所说,于存贤今天先是在政成殿外跪了一晌,一遍一遍厉声背着旧朝《臣子赋》,将文宣帝扰得心烦意冗,气得他下令让人掌了于存贤的嘴。
而于存贤犹不甘心,即扬言说“邪祟一事的罪魁祸首并非死去的韩仁锋,而是惠贵妃”。
这一句便将文宣帝彻底激怒。他令左右将其押到御前,让于存贤说个分明,如若发现其无凭无据,信口捏造,意图诬赖惠贵妃,便即刻下令当场处死他。
于存贤就在圣前言道:“韩仁锋死前曾供出惠贵妃为真凶。只是臣一直未能找到物证,这才没将此事写入卷宗,呈鉴于皇上。当时,从前的长宁公主、大理寺少卿段崇以及刑大狱牢役皆在场,都听得一清二楚,皇上只要传他们前来,一问便知。”
如此,段崇就来了政成殿回话。
请见时,他尚能在殿外听到于存贤慷慨激昂地论辩,“韩仁锋乃是向家推选,能成为禁军副尉更是因惠贵妃举荐。恕老臣大不敬之罪,皇上有意偏袒,区以对待,着实令臣士寒心!”
文宣帝脸色铁青地看着于存贤,得知段崇已在殿外候命,随即传了他进来。
见了段崇,文宣帝便问:“韩仁锋服毒自尽之时,你也在场?”
段崇回答:“是。”
“他说了甚么?”
段崇只得如实回答:“他在死前喊了一声‘惠贵妃’,但由于毒性发作,没有再多说就死了。”
这一下,文宣帝的脸就全黑了。
于存贤激言道:“皇上为邪祟所扰,牵连那么多无辜清白之人,孰不知这祸根就是出在后宫之中!”
他稽首再拜:“皇上始登帝位之时,谦恭待臣,曾挚言‘必交修余,无余弃也①’;今日老臣忆及往事,又思今朝之乱,不禁捶心顿足、愧疚难安。臣斗胆以死规谏,‘君圣则臣直,君暗则臣佞’,皇上圣明……!”
文宣帝闭上眼,怒火在胸前积蓄,直冲冠顶,激得额上青筋根根凸起。他扬手挥袖,面前的折子一下入小山般崩塌在地。
他再度睁开的眼睛血红,眼中情愫却是恨不足而痛有余。
“去!传惠贵妃来见朕!”
太监忙迭撞跑出去传信了。
宫里其余奴才都吓得不敢喘气,唯段崇掷地有声地说道:“皇上,韩仁锋死前并未将话说清楚,况且此案疑点尚存,究竟是否与惠贵妃有关还需再行查证。”
却不出须臾,惠贵妃就进了政成殿,触及于存贤和段崇投来的目光,不禁愣了一瞬。顷刻间,她又恢复常色,跪下来拜礼。
于存贤已在文宣帝前将话说到绝地,此时披肝挂胆,已不畏生死。见了惠贵妃,于存贤正要出声诘问,欲与她当场对质;不想那厢文宣帝先站起了身,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面前。
惠贵妃跪着,文宣帝便也屈膝蹲了下来。
惠贵妃感觉到他粗糙的指腹冰冰凉的,如同从前在战场上握过长枪后的温度,笨拙又缓慢,一寸一寸抚过她的面容。
他双目通红,愈显憔悴,发出的声音暗哑,却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
“挽青,是不是你?”他问。
惠贵妃许久没有回答。
文宣帝再问:“是不是你!”
惠贵妃垂首,闭眼将汹涌而上的泪意压下,退身伏地深拜:“臣妾知罪。”
作者有话要说:
①必交修余,无余弃也:一定要教诲帮助我,不要抛弃我。出自《说命》。
傅成璧:谈政事都不带我玩系列……(委屈.jpg
第36章 重审
一夜之间, 风云既改。文宣帝将惠贵妃打入冷宫,下令不再追究下去,之前涉案抓捕的道人和官员在核查无嫌疑后一一释放。
皇上废弃惠贵妃的消息传到武安侯府的时候, 傅成璧称不上惊讶, 但莫名有些意外。
玉壶这厢添着安神的香,不禁感喟道:“好在她赶走了姑娘,否则岂不是要波及到侯府来?先前单单死了韩仁锋一个, 便是拖了许多道人和官员下狱, 牵连朝廷都废政多日;这回好在捉住了罪魁祸首,还无辜人一个清白不说, 最最要紧的是,皇上的病也能好了。”
如果再牵连旁人, 皇上就要发罪惠贵妃的母家将军府。
向将军是两朝老臣,曾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 手握重兵。因后宫、前朝一向了不相干,如若要因此牵扯出向义天向将军, 于国于民都不是甚么好事。
更何况惠贵妃只道自己是为了争宠才出此下策,与父兄无关。念及旧日情分和向家功德,皇上也只是将她打入冷宫作罢。
这回由皇上亲自找出病根所在, 所谓心病自然可以不治而愈了。
傅成璧托腮, 拿起金枝拨了拨香炉里的沉灰, 若有所思地说:“的确是一举两得呢……”
玉壶疑道:“姑娘这话是甚么意思?”
傅成璧摇摇头,不太确定的说:“只是觉得惠贵妃被废一事,出现得很是及时。近来京城满城风雨, 皆不安宁,现在因为她,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玉壶听得云里雾里的,其实连傅成璧自己都觉得有些迷惘。
按照之前她所推断的,这事的确与惠贵妃有关;可现在惠贵妃就逮,傅成璧非但没有拨云见日之感,反倒觉得愈发迷惑不解了。但若真要是教她说个所以然来,她一时也讲不出个一二。
过了晌午,她起轿去六扇门。
段崇正在值房中一遍一遍翻看卷宗。精致小巧的绣鞋踏进门槛时已放得足够轻,轻若鸿毛,却还是让他轻挑了下眉。
傅成璧扶着门,探出小鹿一样谨慎的眼睛,狡黠地望进房间里。
段崇连头都未抬:“傅姑娘,大白天里是要做贼么?”
傅成璧眼见还是逃不脱他的耳力,敛衽走出来,笑道:“只是方才听信鹰说段大人能以足音辨人,便想试试你可真有这样的本事。”
段崇说:“不算本事,听惯了而已。”他放下卷宗,看向傅成璧,问:“找我有甚么事?”
傅成璧说:“的确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你说。”
“大理寺的案子封档后可还有机会重审么?”
段崇一下起了兴致,望着她说:“傅姑娘为何要打听这个?”
“我想再查一查韩仁锋的死因。”
段崇说:“韩仁锋之死是和惠贵妃并案调查的,现在惠贵妃已然认罪,由皇上亲自过审,如若再查,怕是有点难度。”
傅成璧有些失落,段崇却是兴致正浓,问道:“傅姑娘因何要再查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道:“韩仁锋死得突然,也只有这件事不是六扇门过手处理的,或恐漏掉一些重要线索,也并非没有可能。”
段崇道:“之前韩仁锋的尸身现在仍旧停放在大理寺内,等明日才会下葬。傅姑娘……”他站起身,慢慢走近她,俯身凝望住她的眼睛,不经意地笑道:“你想不想做一些坏事?”
傅成璧诧异地对上段崇的目光,一时困惑不解。
直到她提着灯笼跟段崇来到大理寺角门的时候,她才知道段崇口中的“坏事”是甚么意思。
夜探大理寺,要是惊扰了守卫,又不知该闹出怎样的事来;可段崇还真是敢,带着她也无所顾忌,两个人打着灯笼就进来了,段崇似乎对大理寺的防卫很熟悉,巧妙地绕过所有巡防。
傅成璧谨慎地望着周围,小声道:“段大人,这种坏事……你、你带我来做甚么?”左有裴云英,右有杨世忠,任哪个来飞墙走壁都不会拖后腿,怎么偏偏带她?
段崇沉声道:“我听说你父亲曾担任过大理寺卿。”
“是。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又不能当用。”
两人正说着话,迎头就碰上一列守卫。
傅成璧:“……”
守卫讶然地看着凭空出现在大理寺的两人,一时面面相觑。段崇一点都没有做贼的心虚,背脊挺得很直,扬起眉,一派浩荡地看着他们。
对视片刻,守卫队长先歪了头看向别处,东张西望片刻,一本正经地说:“巡夜的时候眼睛要放亮!可都给我要点儿紧呐!”
“是!”
顷刻后,面前的人列队往别处巡逻去了。
段崇轻声道:“走罢。”
傅成璧:“……”看来这段崇不仅是六扇门的魁君,还是大理寺霸王。
等两人到了尸房,守在这里的人不多,只一个看门的老丈,腰间别着一大串的钥匙,错落地叠在一起。
听见动静,他掀开眼皮看向来者,意料之中地哼道:“段少卿,没有上头的命令,我刘老头是不会让你进去的。你们江湖有规矩,官场那也有规矩!”
段崇倒也谦恭地先赔了罪,“之前给您老带来许多麻烦,寄愁现在给您赔罪了。”
“哟,您还记得自己上次惹得麻烦呢?”刘老头说,“段少卿一出手,给人一顿开膛破肚。苦主来领尸,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交代。姑婆叔舅的在大理寺外哭诉了三天,还是于大人替老奴掏了五十两银子,这事才算过去。”
傅成璧小声劝说:“刘叔别担心,这次死得人已然无亲无故了。”
刘老头这才看见段崇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打着灯笼走出来,眼神有些出乎寻常的冷静,嘴巴倒是甜。但能跟段崇混在一起,定也不啥让人省心的人物。
他站起来,火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极长,一撸开袖子,露出的小臂肌肉雄厚,精壮无比。刘老头没好气地说:“那也不行,没有命令,就是不能进!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段崇实在不想打,按住傅成璧的肩膀,将她往前推了推。
傅成璧惊恐地看了段崇一眼,压着声音气急道,“侬不会是来卖我的罢?!”毕竟刘老头总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
段崇却对刘老头道:“这位傅姑娘是武安侯的女儿。”
刘老头收了势,诧异地看向傅成璧:“老侯爷?”
段崇说:“您这一身功夫就是老侯爷教得罢?”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傅成璧一眼,示意她定要配合。
傅成璧这才明白过来段崇打得是甚么算盘,心中虽气段崇的利用,但思及今日来查韩仁锋的尸首才是重中之重,同他秋后算账也不迟,转而上前给刘老头行一礼。
她温声道:“刘叔,韩仁锋死时我也在场,当时验得匆忙,恐遗漏重要线索,今日夜访也是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请刘叔看在家父的份儿上通融一回,成璧在此多谢了。”
她郑重其事地再而拱手拜了官礼。
刘老头狐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复才说道:“你这性子倒是随了老侯爷……”他又黑着个脸看向段崇:“就知道你这阎王爷比小鬼儿都要难缠。”
他的手摸了一把腰间的环扣,从上面取下一把钥匙,递到傅成璧的面前:“先说好了,没有下次。”
傅成璧一笑,说:“谢谢刘叔。”
“我在外把风,你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段崇道谢,“足够了。”
待两人前后进入尸房,纵然外面也是寒天,可这尸房却要更冷,像个冰窖似的。
尸房中还停留着其他的尸首,共计十余具。段崇一个一个揭开白布寻找韩仁锋,傅成璧则以手帕遮鼻,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环视房中搁置着这么多尸体,不禁问道:“怎么刚过了年,这里还停放这么多人?”
段崇说:“都是长金郡主婚宴时当场格杀的歹人,活着的都在府衙牢狱里。但因为此事牵扯到流民,朝堂对这些人的处置争论不休,案子一直悬而不决,尸身也迟迟未能下葬。”
“为甚么?企图袭击皇室中人,单这一条罪行不就足以砍头了吗?”
“前任内阁首辅曾颁布法令,许当年进京告御状的流民留在临京,并且给出了一系列的宽待政策,令他们可以在此安居乐业。这群人现如今已凝聚成不小的势力,百姓称之为‘新京人’。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朝廷的一块心病,也算是内阁决策失败遗下的毒瘤罢。”
他手下再翻到一人,露出韩仁锋那张已经溃烂的脸。
似乎由于毒药的原因,韩仁锋的尸体比旁人腐烂得更快,恶臭激得傅成璧喉咙一阵犯呕,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忙退了好几步,平复好久,才堪堪将喉头发涩涌酸的恶心感压下。
韩仁锋身上全是鞭痕,皮开肉绽,甚至已经开始往完好的肌肤处溃败。
段崇从墙壁上摘下一副手套,仔细勘验过韩仁锋身上的每一处伤痕,确定除死后留下的鞭伤外,再没有明显的外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