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心当中有一颗明亮的珠子,这珠子通体明泽透蓝,饱满丰润,两侧穿孔,可用金线银线穿引……
这是在尸体喉咙当中剖出来的。对于这颗珠子,段崇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熟悉。
转眼就已到了傍晚,傅成璧和段崇忙着案子一天未进米水,晚间只得回到府中先用了膳。
两人在一张方桌上对坐,傅成璧特意嘱咐玉壶备了酒,斟了一杯。她本来想问段崇要不要饮一杯,但见段崇今天一直板着脸,说不上喜怒,却也是平常的模样,于是就没有再问。
傅成璧叹了口气,食不甘味,索性放下筷子,将酒杯拎起来抿了一口。
“好好吃饭。”段崇将她手中的酒杯接过来饮尽,又把筷子重新塞到她的手中。
傅成璧到底心思更敏感柔软一些,面对今遭变故,有些绷不住泪,低低泣了几声,“我吃不下。”
“别担心,”段崇捉住她的手拢了拢,道,“无论发生甚么事,都还有我在。”
傅成璧知段崇必不好受,不想他再分神担心自己,所以即便口中味同嚼蜡,也多少进了些粥菜。
饭后,段崇见她一直闷闷不乐,携了她去花园信步消食。两人谈起案情,傅成璧问他:“你今日去阁子里看过没有?可想明白凶手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雅阁当中的?”
段崇点头示意进去勘察过,沉吟片刻,回答道:“我看过雅阁的门窗,想要做到那个样子,并非难事。只是没有证据,而且行为与动机相左。”
沈鸿儒一早就订好了雅阁,柜台掌柜处都有记录,想要获知沈鸿儒的行踪并不困难。若是凶手提前藏身于此,待行凶过后,就可以跳窗离开。
窗外就是酒楼的后院,当时楼外风雨声乱耳,趁着夜色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而且窗户虽然上了锁,要从外面进入很难,可若是从里面出去,加上窗扇之间的缝隙足以容许一枚弯钩铁丝探入,只要他离开后将锁扣一勾,窗户就能锁死。
傅成璧听到此处,很快察觉出不对,“凶手想要制造除却吴钩、沈鸿儒之外,没有任何人进来过的假象,无非是想陷害吴钩成为嫌疑人。可是吴钩见过凶手,却没有死;加上他的手被反绑着,由此就可以证明还有第三人存在。……这不对。”
傅成璧所疑惑的地方,正是段崇所疑惑的地方。他的推断至此就走进了死胡同,只得全部推翻,从头开始论起。
因为之前所有的假设都是建立在雅阁当中的确存在第三人的基础之上,可是如果没有第三人呢?如果凶手就是吴钩……
没有这样的如果,目前掌握的所有证据都对吴钩十分有利。
就连是反常的证据都对吴钩有利。
段崇想起在尸体喉咙当中发现的明珠子,目光幽冷而深邃,唇角似笑非笑,“考验吗?”
他说得轻促,傅成璧没有听得太清楚,“你说甚么?”
“没甚么。”
一些足以令人心惊的猜测在他脑海当中酝转,源于沈相的死,也是源于那枚珠子。
……
杨世忠依令去调查吴钩的家世,很快就有了结果。
吴钩家在孟州,门户简单,家中除却父母双亲,还有个年幼的幺妹。父亲吴大佑是个猎户,平常会做些零工,家中不算宽裕,勉强可以维持生计;母亲唐氏会做些针线活,也是家中的一份收入。
派去的探子暗访得知,这唐氏并非吴大佑的原配,吴大佑亡妻,唐氏丧夫,两个鳏寡凑在一起过日子。
唐氏本是京城人氏,吴钩是唐氏与先夫所生;而吴大佑则是本地人士,小女儿是他与唐氏亲生的。
吴大佑为人憨厚老实,待吴钩跟亲生儿子一样。吴钩也争气,先是乡试中举,如今又得了‘会元’,这等光耀门楣的事,在当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这个吴大佑有过案底。他也是狠,跟人动起手来,差点没给人捅死。不过官府最后判他正当防卫,赔了点钱就算过去了。”杨世忠说。
当地有一个地痞流氓,见唐氏美貌,趁着吴大佑不在家,闯进家门调戏唐氏不成,就出言羞辱。唐氏平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也不知当日怎就怒火中烧,一介弱质女流竟也同他拼了命地动起手来。
吴大佑折返回来取物,正巧撞见他行恶事,上前制止。
这地痞见事情败露,索性有了杀人夺妻的念头,拿出刀就要杀了吴大佑。
吴大佑一身蛮力,哪里会怕这样的宵小之徒?反而寻机捅了那地痞几刀。吴大佑平时也兼做些屠宰活儿,力道位置都拿捏得当,只将人捅伤了作罢,因此未获重罪。
段崇凝眉,敏锐地问道:“吴钩可曾跟吴大佑一起做过屠宰生意?”
杨世忠摇头回答:“应当没有。吴大佑甚至连杀鸡的活儿都没有让吴钩做过,只让他专心读书。”
段崇再问:“可知道那地痞出何言羞辱唐氏?”
杨世忠说:“无非是说唐氏克死前夫,还不守贞洁一类的话……”
……
而这边傅成璧亲自去到相府去盘查,问一问沈鸿儒和吴钩平时的相处情况,看看两人是否结有旧怨。随行的信鹰子皆为男儿,不方便进内院,于是就点了几个下人过来回话。
沈鸿儒出事以后,镇住府上混乱局面的是他的妾夫人咏兰。
傅成璧进府后则见四周都悬着白绫,而面前不远处,咏兰夫人戴孝而立,面容苍白憔悴,眼睛通红,显然已经哭过多时。
上次傅成璧与段崇来到府上做客,那枚金玉锁还是咏兰奉予她的,两人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沈鸿儒的死不仅击垮了沈家,也击垮了这个女人。也不过是短短几日,她已不复初见时明彩照人,形销骨立,死撑着最后一口气扛着整个相府。
她跪礼拜见,傅成璧命她起身,说:“叨扰夫人了。”
“郡主言重。”她说话中规中矩,在人前坚持着最后的体面,不愿意给相府丢人。
咏兰夫人将傅成璧请入内院,偶尔碰见奴婢捧着东西穿行在走廊当中,她们见了傅成璧则驻足躬身行礼。
傅成璧问道:“这是做甚么呢?”
咏兰夫人老实回答:“在整理相爷生前的遗物。”顿了顿,她似想起来甚么,再说道:“妾身听说那个吴姓学生现在仍旧拘押在府衙牢狱当中?”
在定案之前,傅成璧不想毁人清誉,回道:“只是让吴进士配合调查,并非拘押。”
咏兰抿了抿唇,说:“相爷生前托妾身送给他一样东西,相爷已去,妾身怕他走得不安宁,斗胆请郡主通融,可否将此物转交给他?”
她屈膝给傅成璧行大礼。
傅成璧一时好奇,“甚么东西?”
咏兰夫人先引傅成璧入了房用茶,着奴才将那物取来。是一个小锦囊,囊中装着一枚小玉佩,双鲤鱼合咬样式,可以拆开单独成佩,用流苏坠着,可系到腰间作饰。
这没甚么特别,特别之处在于小玉佩后刻着两个字——白丁。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夫人可知‘白丁’二字何解?”傅成璧问。
咏兰夫人说:“这是早夭的小公子沈克难的表字。”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真有意思。
傅成璧:你知道了甚么?为甚么不告诉我!!
段崇:等没人的时候,我偷偷告诉你。
傅成璧:……算了。
第119章 惨祸
咏兰夫人望向小玉佩的眼睛里漾着温柔的波光, 继而低低解释说:“以前相爷同妾身说过, 他少时读书,因家中父母严苛,答不上问题就要挨打,所以读得很辛苦。日后他若有了孩儿,只需让他识文断字,不当个睁眼瞎子就行, 故而取‘白丁’为表字,意为‘道外闲人, 逍遥自在’。”
傅成璧仔细端看, 见这枚小玉佩与之前沈鸿儒赠予她的那个长命锁上的嵌玉是相同材质, 不是新玉,而是意义非凡的旧物。
段崇与沈鸿儒多年师生,他成亲,沈鸿儒送长命锁尚且可以理解;可这吴钩不过是他刚刚纳入门下的学生, 竟然如此得沈鸿儒欢心, 甚至教他愿意将沈克难的旧物相赠?
原本傅成璧来府上是想问问沈鸿儒和吴钩两人可否暗有嫌隙, 见此玉佩,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其余信鹰子盘问相府奴才, 也知道沈鸿儒对待吴钩青眼有加。
吴钩工于书画,出口成章,出身寒门却不贫于志,让沈鸿儒颇为欣赏;加上吴钩入相府以后,常伴于沈鸿儒身侧, 克恭克顺,虚心求教。沈鸿儒似乎也因为这个年轻人的陪伴而神采奕奕,仿佛连多年积郁的病色都一扫而空。
“妾身人微言轻,本不该多言,但吴进士是个好学生。”咏兰夫人说:“自从他到府上,相爷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往前他总以为自己的病治不好,也不爱喝药,可若是吴进士在旁劝上两句,他一定听话。”
“看来沈相待吴钩很好呀。”
咏兰夫人沉吟片刻,叹息道:“许是他让相爷想起了小公子……想想若小公子如今还活着,应当与吴进士差不多大……”
傅成璧不知为何蓦地就想起段崇曾跟她提起过的,当时因为柯宗山残害十多名儒生,倒是沈鸿儒未能救回妻儿,最后收到了带血的遗物。可如果绑匪恼羞成怒,杀了他的妻儿泄愤,直接送回两具尸体不是更能报复么?
难不成……其中有变?
可若他们还活着,又怎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
傅成璧回到六扇门,将从相府当中盘查的情况告诉了段崇。段崇拧紧了眉,吴钩的生母唐氏是京城人,而且是与先夫生下的吴钩,且年龄无差,难道唐氏和吴钩就是沈相的妻儿?
段崇说:“我会去查。”
孟州离京城千里迢迢,要想调查清楚需要时日。皇上已经下了严令,限段崇尽快破案,万一传回的消息对破案无助,平白浪费多日,皇上知道定会怪罪下来。
段崇和傅成璧兵分两路。傅成璧继续跟唐氏这一条线,段崇则按照吴钩之前给出的画像,在全京城范围内搜查可疑人物。
傅成璧传唤相府的老奴来衙门当中,询问关于相爷正妻的事。
他的原配夫人姓卓,出身言情书网,与沈相自小定了亲,待沈相连中三元归来时,两人才完亲。卓氏性情温婉贤淑,嫁予沈相之后,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相敬如宾,没几年卓氏就怀上一小公子,取名沈克难。
若不是当年逢大难,原应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傅成璧再问些细枝末节的事,老奴摇头不知。
老奴言道:“我等粗使奴才,郡主再问也是不知了。不过沈夫人从前有一个从娘家随来的嬷嬷,都是在内院贴身服侍着的老人,我们都叫她青姑。沈夫人出事以后,青姑就离开了相府,自己过活去了。郡主有甚么想问的,或许她能知道。”
傅成璧:“青姑?”
老奴给傅成璧跪下磕头,“恕老奴再多嘴一句,青姑脾气不好,但心肠不坏。若是无意冒犯冲撞了郡主,您大人有大量,也放过她一回。”
根据这老奴的记忆,傅成璧派人去寻了寻青姑的住处,庆幸她还未离开京城,找了两天也就找到了。
不过她一听说官府的人是要询问关于相府的事,刻薄地一笑,“我个家使奴才出府多年,对此事一概不知,找别处去罢。”
前来带人的信鹰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不肯合作的人,见这老奴才不是个好惹的相儿,又不好直接用强,左右没辙就先回到六扇门问了问傅成璧的意思。
傅成璧挑眉,想起那句“青姑脾气不好”,可见非虚。
先前查寻青姑的时候,得知她还有一远房亲戚在外地过活。傅成璧转念想到一计,让玉壶扮作入京投靠青姑的亲戚,去敲了她的家门。
傅成璧的轿子就停在陋巷的拐角,抬头能看见湛青色的天,还有青瓦垒成的泥鳅屋脊。玉壶进去多时,天也渐渐转至黄昏,晚霞灼灼地烧了起来,她掀开帘子望着,想到吴钩,还有吴钩那幅《晚照》……
李元钧。
这个名字甫一闪现在脑海,傅成璧的背脊爬上蚀骨的寒意。又会和他有关吗?
不待她再往深了去想,玉壶瘪着嘴,灰头土脸,又是哭笑不得地走过来,说:“郡主,我教人识穿啦。”
傅成璧笑了一声,“甚么也没问出来?”
玉壶点头:“青姑问得我脑袋疼,我都没来得及说话。不过我已按照郡主的吩咐,同青姑说明白了……她要来拜见您。”
傅成璧在玉壶进门之前就跟她叮嘱过,如果教青姑看出破绽,就直接说明来意,并且言明她的主子卓氏很有可能还活着。
青姑是看着卓姑娘长成沈夫人的,将她视作亲生女儿,当年死得冤枉,连个尸首都没能找到,为此她怨了相爷一辈子。卓氏死后,她就离开了相府,也不认二主,随着夫家过活。
对她来说,没有甚么能比卓氏的下落更重要的。
得允后,青姑走到轿子前标准地行了个官家礼,“老奴参见郡主,郡主千岁。”
“青姑不必多礼。”轿帘教左右掀开,傅成璧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轿子当中走出来。
青姑眼睛及到鞋尖儿,又将身子伏得更低,“敢问郡主,方才姑娘所说可当真?”
傅成璧说:“是不是真,就看嬷嬷肯不肯如实答话了。”
青姑连连哎着应了几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抹了把眼泪,才弓着身请傅成璧到家里坐。她是个利落人,小宅子收拾得干净,只不过傅成璧这等身份尊贵的人进来,也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青姑弯腰站在傅成璧面前,候着待她问话。
傅成璧问:“青姑是沈夫人的贴身嬷嬷,从前在相府当差,可知沈相与夫人的感情如何?”
青姑默了一会儿,说:“老奴怨着相爷,可也得说实话。相爷夫人夫妻和睦,没红过脸也没拌过嘴,感情很好,相爷他……本来是个极好脾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