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叔点了点头:“产业转移倒也未必,我们总得想想开源节流的法子。”
盛年皱着眉头,接了一嘴:“唐总,话不是这么说。开源节流的先例可不是没有。当初广场会议,美国鬼子立逼着日元升值。日本工厂也是这么想的,节流的办法做到了家,锻造企业开炉门的频率和角度都有严格的规定,现在回头听着,老日本当初做的努力悲壮得让人心酸。可是如何?省的赶不上涨的。大规模的产业先是到了台湾,后来到了大陆,才有咱们改革开放几十年轰轰烈烈美资日资台资冲进来抬起来的鲜花着锦。看看今天的大陆,回头瞧瞧当初的日本,何其相似啊?更要命的是,咱们这些年,劳动密集型吃到底,还没有人家技术进步的核心竞争力。人工底价不便宜了就彻底丧失竞争力了。唐总老前辈,我这句话说的卖弄了,我总觉得开源节流也未必是顶大用处。”
这话说的就很悲观了。
唐叔想了想:“你们灵周科技,技术起家。十来年了,难道就没点儿一招鲜吃遍天的绝活儿?我看你盛年也不长进,靠关系路子做业务,比老林强不到哪里去。”
盛年自己干了一杯“嘿”了一声:“不是我抱怨,唐总。自主研发的事儿现在谁做得起?我们前期投入真金白银,后面抄近道的买个成品一拆就知道七七八八了。咱们知识产权保护又形同虚设,大陆法系,根据企业损失决定案件的标的,可是刚研发的产品,实际能举证出来的标的又值几个钱啊。这个不得市场说话。唐叔你说,当初美国人要是从头敞开了抄袭视窗系列,微软从小长到大也要功夫的,比尔盖茨那个时候打官司能拿几个钱啊?所以谁研发谁先死。还别说咱们这类技术行业,就是我们办公室小姑娘看看爱情小说,付费网站都被盗链的死去活来。咱们的知识产权保护,从来都是放屁。改不了这天下文章一大抄的毛病,技术创业就是胡扯了么。”
说到这儿,以后再说就没劲了。大伙儿黯然了一会儿,还是周海天肯活跃气氛:“盛总你也是,大家聚会图高兴,你可是越说越没边儿的了。我得罚你。”
盛年呵呵一笑,酒到杯干。
业务圈里混熟了的人,都是好酒量。
酒过三巡,一众大佬嚷嚷闹闹,要去给韩毅送行K歌。
唐叔推岁数大了,喝多了酒就不去了。人老成精,他给了盛年一个眼色。盛年也就留了下来。
两人都是酒意熏熏,开不了车了。
唐叔是二十四小时有司机伺候的,盛年搭车也便利的很。
盛年眨眨眼:“唐总,咱们这是去哪儿?”
唐叔是不着急:“酒大了,去我家喝杯茶吧。”
盛年挑了挑眉毛,心说死老头子意欲何为?毕竟行业老大相招,不好意思拒绝,何况盛年很想知道唐叔要和自己聊什么。
唐叔家住在郊外别墅区。
宽房大屋自然不说,雕梁画栋自然不说,难得他家里人各有住处,这里十足清净。
进了屋,自然有个心腹的老保姆出来,给沏茶倒水,然后就退得不知所踪。
盛年感叹,这年头这么有眼色的保姆也是难找。可见唐叔会调理人。
唐叔一伸手:“试试看,明前的龙井,细嫩清香。合适你们少年英俊。”
盛年笑一笑:“唐叔是雅人。”
唐叔一乐:“雅人不敢当。不像你们家穆总,那才叫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呢。”
盛年脸色一变:“穆骏还小……唐叔就别笑话他了……”
唐叔“噗嗤”一乐:“人家把你使唤得团团转,你倒是真护着他。老林的话头是冲,可也不是没道理,职业经理人,总是跟老板尿不到一壶里面去,怎么,小盛这些年行走江湖,经验也够,你就没想过自立门户?”
盛年慢慢地吮一口茶:“门户?灵周科技就是我的门户。人心都是肉长的,总不能人家给我妹妹守着墓,我回头卖了他的买卖。赚钱呢是其次,人情世故说不通啊。何况从我爸爸那一辈儿起,我们盛家就给穆氏打工,子一辈父一辈的交情,我哪能说走就走。穆骏心太重,我妹妹死了,他就一直恢复不过来。这么多年我都替他扛着了,我不介意一直替他扛下去。”
唐叔冷哼一声:“没出息。你看他现在还小,要替他扛着,说不定他哪天长大了说甩你就甩你,产权可是人家姓穆的。”
盛年抬起头,眼光灼灼:“唐叔,在我心里,小骏是我亲弟弟。”
盛年容貌极美,聪明过人,少年掌权,难免心高气傲,他平常说话办事眉眼略高,同辈下属都难免让他刺一两句,唐叔歪在一边儿,冷眼看他难得这几句说的情深意切,倒不是惺惺作态。
唐叔叹口气:“这么说,我要是邀你来兴唐做个一方诸侯,估量着你也未必乐意了?”
盛年心头一震。
唐叔点点头:“你呢,能力有,手段也狠,压得住人。我本来身边是很缺这么个人的。你要是乐意来,薪水待遇随便你提,当然,这都是小事情。兴唐的平台有多大,你我心里都有数。灵周船小不稳当,我瞅着你这么上蹿下跳的刘杨公司掐死在襁褓里,其实也是自己心虚的,刘杨公司要真长大了,你们灵周肯定跟着受委屈。那小买卖,不值得你费这么大心……”唐叔拍着盛年的手,笑意更浓,另类的语重心长:“我知道你狠不下心,不如我替你下个决断,好一好把灵周科技收购了,你不也就跟着来了……”
酒气上涌,盛年摁住了突突乱跳的太阳穴,觉得胸口的闷气一点儿点儿的往上涌了起来。
唐叔悠悠地说:“小盛啊,你呢,也别太死心眼儿,这男人想女人的事儿,还不是过眼云烟。你看着穆骏对你妹妹情深意切,可你妹妹终究是没了。过不了几年,他忘了这事儿,自然再娶。到时候,你拿他当兄弟,退一万步说他也拿你当哥哥,可是老板娘容得下你吗?韩信虽好,死在吕娘娘手里。你说你冤不冤?”
屋里酒味渐渐浓郁,可见唐叔也没少喝,两人此刻靠得略近,盛年只觉得头晕作呕,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仿佛有个苗条的影子一闪而过,晃的人眼晕。
他忽然有了一种要吐的感觉,心里极不舒服。
盛年闭上了眼睛。
唐叔递给盛年一块毛巾,想一想:“你要是不乐意来兴唐做事儿,不妨先帮我做点儿别的事儿……”
胡乱擦了把脸,盛年看着眼前目光深邃的唐叔,忽然有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错觉。
第21章 试探
饶是盛年海量,这一晚上密集轰炸下来,次日也是熏熏的。
次日晨会,盛年明显是心不在焉,只是用手指扶着额头,懒洋洋地听着大伙儿汇报,一言不发。
大伙儿都知道盛总刚刚处置了刘杨他们,正是刀子磨得飞快的时候,他越不说话,气氛越是紧绷。人人看着盛年的脸色,各个小心翼翼地。
刘熙看着直皱眉,悄悄地给他倒了一杯热红茶放在案上。
盛年引杯就口,神色略松快了些。
大伙儿也跟着松了口气。
这一天的晨会实际上行礼如仪,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嘚吧完了大伙儿就鱼贯而出了。吴祈宁手底下有事儿,她正攻着几家做外科敷料的药剂厂,收益不错,效益可观。
这两天报价送样忙地不亦乐乎。原本招来的业务助理小张温温润润的小姑娘,手下十分细致。成品客户接待地很好,手底下新招来的小陈小男生很有几分冲劲儿也是个好孩子。
吴祈宁年纪也不大,并非挑剔难相处的领导,所以业务部的工作氛围是空前的海清河晏。
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吴祈宁就是觉得今天左右眼一块儿跳,抹点儿茶叶水也不管事。吴祈宁心里寻思:上回这么跳是我碰见穆骏的时候。
果然,这次应验得也很快,刘熙给她打电话,说:“吴主任,盛总有请。”
吴主任?这比小时候她妈叫她全名还恐怖。还“请”?吴祈宁心里一哆嗦:“刘姐姐,我这命小福薄的,哪儿经得住盛总一个请字儿啊。”小声问:“我没做错事儿吧?他脸色好么?”
刘熙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啊。还是早上晨会那把脸儿。你自己看着办吧。”
吴祈宁运了运气,奔着总经理室走过去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吴祈宁进了总经理办公室,发现里面并没有人,刘熙很知机的带路,原来办公室几株修长紫竹后面,居然有个暗门。算是总裁室的套间,不过这个套间很大,看格局更像终极BOSS蹲踞的场所。
吴祈宁是第一次来盛年办公室的套间,四白落地,宽敞明亮,居然布置成了个佛堂。格局看着眼熟,与穆骏那个有三分神似。
佛堂正面供一幅倒坐的观音背相,泛旧的宣纸,寥落的线条,简单几笔描摹出菩萨宝相庄严,那是分毫不差。
两边对联有趣:
问观音缘何倒坐?
恨众生不肯回头。
泛黄的宣纸,灵动的行书。
家具简单,只有一个花梨条案,明式风格,线条简洁。条案上供宣德炉,香炉里檀香袅袅。
屋子角落里放了个罗汉床,锦缎靠垫。
床铺和观音坐像之间隔了个帘子,显然是盛年小憩的地方。
吴祈宁进去的时候,盛年正在蒲团上打坐。
吴祈宁心说:怎么您也好这一口儿?
与穆骏不同,盛年打坐决不强求。听见有人进来,他就站了起来。
回头看看吴祈宁,盛年并没说话,脸色淡淡的。
吴祈宁吞了口唾沫:“盛总……”心说,我哪儿得罪您了。
盛年昨日浓睡不消残酒,此刻还是隐隐头晕,他干脆倒在了罗汉床上,斜身侧卧,单手支颐,冷冷地看着吴祈宁,好一会儿,一抬下巴:“坐。”
吴祈宁四外看看,也没凳子,就一个蒲团。料想盛年不如穆骏好说话,她可不敢拉过来就坐。于是吴祈宁干脆两腿一盘,席地而坐,仰头看着盛年,此刻她心里很是感激穆骏教她盘腿付出的不懈努力。
盛年支颐侧卧在禅床上,吴祈宁盘膝坐在他眼前。
两个人互相打量。
吴祈宁究竟道行浅薄,和盛年对视了半分钟,忽然乐了出来。
盛年一挑眉,声音软软凉凉地:“你笑什么?”
吴祈宁“咯咯”地笑:“盛总,你看咱俩这姿势,像不像小时候看《西游记》,孙悟空和菩提老祖。”
盛年眼波一转,“噗嗤”也乐了出来:“二百五!”
吴祈宁看盛年乐了,心说估摸不是什么大事,这个节奏不错。吴祈宁本性其实很擅长顺杆爬,于是此刻她就爬了起来,侧身坐在了盛年罗汉床的脚踏上,歪着脑袋看盛年:“盛总,你叫我来是……”
盛年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吴祈宁一番:“你有几分姿色。”
吴祈宁顷刻想起来《龙门客栈》,这几乎是顺口答音:“盛总您也有几分姿色啊。”说完了,吴祈宁顺手轻轻扇了自己一嘴巴,我说什么呢啊。
盛年淬不及防,“哈哈哈”地乐了出来:“你……你……你太二百五了吴祈宁!”
吴祈宁松口气,心说不过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事到如今了,只好接口:“盛总,我这么会儿都俩二百五了。您找我来倒是夸我啊还是骂我啊。”
盛年收了笑,直勾勾地看着吴祈宁,好一会儿,问了一句:“你觉得皇后都是什么样的人?”
吴祈宁都傻了,想了半天,试探着问:“盛总,咱这回是谈下来哪国皇室的买卖了?日本?英国?阿联酋?”
盛年叹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吴祈宁转转眼珠:“那是什么意思?”
盛年慢慢地抬起身,凑近了吴祈宁的脸,几乎有点儿赌气地问:“吕后杀韩信,你有什么感觉?”
吴祈宁的内心在咆哮:不带这么聊天的!这也忒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了!
但是她实打实地感受到了盛年的压迫感,吴祈宁摸摸鼻子:“没感觉……”不过想一想韩信让竹签子捅死,吴祈宁甚觉违和:“死法太可恶了,弄得我好几年不想吃羊肉串。”
此言一出,盛年也觉恶寒,浑身上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嫌恶地皱起眉头,脸色发白。
吴祈宁察言观色:“盛总,你没事儿吧……”
喘了口气,盛年软软地问了一句:“如果你是吕后,你杀不杀韩信啊?”
吴祈宁脑子转得飞快,吕后,韩信?功臣?
盛年莫非是看出来自己对刘杨他们有所不忍?穆骏说:站队……
运了运气,吴祈宁低下头,慢慢地说:“韩信居功自傲,尾大不掉。吕后杀他,并非没有道理啊。刘邦不是也且喜且怜之么……”
盛年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就觉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起来,排山倒海一般,跳地他头疼。
勉强睁开眼,盛年看着阳光底下,吴祈宁修眉长眼,下颌饱满,倒是有几分端庄大气,尤其她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将来有恃无恐的样子几乎就在眼前。
唐叔昨天语重心长的挑拨离间,此刻如同雷声轰隆隆地滚过盛年耳侧:“日后,他娶了新妻,皇后娘娘可容得下你啊……”
春日暖阳轰轰烈烈地从侧面的窗户照了一屋子,光线泼喇喇地打在他们俩身上脸上,勾出两人明明暗暗的陆离光影。
这样一上一下的角度,仿佛亿万年间轮回不停世间的故事的最佳剪影:
他们互相打量外表,斟酌分寸,然后判断攻守,决策厮杀,掂量着是否此刻就啃噬对方到皮干骨净,以期永绝后患。
堂而皇之的人和人,正大光明的事及事。
华丽皮相的尊与卑,心里压不下的魔和兽。
若干年的委屈涌上心,盛年狠狠地咬住了牙。
看见盛年脸色大变,吴祈宁完全摸不到头脑:“盛总……你怎么了?”
盛年皱着眉头摆手:“你去吧……叫刘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