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水妖的时候,听得地府里,两个办差的阴司,在江边歇脚时谈话,说起过她的孩子。
周瀚文和孩子都是冤死,只要在阎君面前伸冤,服一年的苦役,就能重新转世为人。
但是向凝烟的孩子,因为年龄太小,不懂如何诉之于口。
心急慌不择路时,迷失在彼岸花海之中,不知归路和去路。
听说曾经有鬼怪施与援手,最后,那鬼怪,也在奈何桥上徘徊不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地府规矩就是规矩,如果魂魄误入花海,只能自己想办法走出来,不然被困永生永世。
向凝烟听闻时,恨不能一脚踏平花海,怒气无法控制时,又淹了一村的百姓。
宛和问她,“你又没亲眼见过,怎么就能确认那是你的孩子。”
向凝烟呆住,她并不能确定。
听着阴司的描述,她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又听说在受苦时,就失去了理智,无暇多想,被愤怒和悲伤控制,不能自已。
孩子是她唯一的遗憾,她求着宛和带她去地府。
如果那是她的孩子,她知道宛和有办法,能救孩子出苦海,如果不是,那她就去寻找。
宛和哑然,这凝烟莫不是疯了吧。
“你可知道,你是戴罪之身,你要去那地府,势必要受诛心、刮骨之刑,熬过刑满才能投胎。留在凡间,吃斋念佛,潜心修炼,说不定还能修得大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做不到,她宁可被打入地狱,也要亲自走一趟。
她只求孩子能脱离苦海,早日投胎。来生,找一个安安稳稳的家庭,健康的成长。
如果母子还能再见一面,就算要被审判,打入地狱永不翻身又如何,她也甘之如饴。
向凝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宛和能怎么办,总不好妨碍人家母子团聚吧。
反正,她也准备去地府,不过是多带一个人罢了。
宛和伸着懒腰,爬到床上躺着,让向凝烟申时过来叫醒她,现在她需要躺会儿,晚上再带大家去地府。
向凝烟一定很纳闷,为什么一定是申时。
当然是因为地府申时至酉时开饭啊,不过宛和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晚上,宛和如约带了向凝烟,外加一个安安,去了地府。
将近新年,就连地府都比平日更忙些,鬼怪更多些。
也不知,那些病重,命不久矣的人,是不是心知拖着病体,会冲撞了新年的喜气,所以都赶着趟的,来地府过新年了。
安安早就一溜烟,没影了。听阴司说,欺负判官后院那几只金鸡去了。
宛和就知道,安安那个没出息的,一来地府,她指定去那。
宛和领着向凝烟,往孟婆的院子里去,不仅孟婆的酒最好,菜色也是最好的。
向凝烟心心念念着她的孩子,又是第一次来地府,根本不识得路,只是跟着。
最后,向凝烟的眼神过于热切,宛和实在受不住,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去吃饭的。
宛和千辛万苦,压下内心对美味饭菜的向往,绕回到了忘川河边。
忘川河水,还是万年不变的红黄色。河岸开遍了彼岸花,妖红似火,老实的做着奈何桥的接引之花。
花海中,无数鬼魂游荡,迷失了去路。
向凝烟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那个身穿藏青色小衫,戴着长命锁的三岁小男孩,就是她的孩子。
向凝烟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止不住地往下流。
宛和担心向凝烟见子心切,慌乱间掉入忘川河,或是也迷失在花海里,紧紧地拉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到奈河桥上。
踏上奈何桥,青石桥面,桥西为女,桥东为男。
桥下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看不清是否有来生的路。
向凝烟直直地,望着花海里的小小身影,被桥下偶尔飘过的云雾,激的心神震荡,也无暇顾及。
站定后,宛和给向凝烟戴上帽兜。告诉她,“一会救出她孩子后,你只能远远看着,万不可上前相认,以免影响迹缘。”
向凝烟点头,等在桥上。
宛和抽了一丝向凝烟的气味,炼制了一支引路的香,在奈何桥的东面点起。
香烟徐徐升起,蜿蜒至花海中。
小男孩沦为鬼魂多年,终究没有喝过孟婆汤,始终记得自己母亲的味道。
他寻着那股烟,一点点,最终走出花海,走上奈何桥。
向凝烟远远地跟着,无声地落着泪。
看着他下桥,看着他走进望乡台,看着他饮尽孟婆汤,走上轮回之路。
他死之年,他们母子情分已尽。
可,如今,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喝下孟婆汤,要将她彻底忘记时,她还是心痛如斯。
前尘旧梦,悲欢离合,再是无法放下的前因后果,喝过孟婆汤,一切都会了去,化为过眼云烟,淡然消散。
向凝烟捂住心口,一点点滑坐在桥阶上。她咬牙忍着哭声,任眼泪横流。
她的泪,滴落在忘川河里,又为忘川之水,增加了一份血色和苦涩。
向凝烟终于明白,亲眼看着被最爱的人遗忘,是怎样的一种撕心累肺的痛。
宛和拿了酒,坐在桥墩上,陪着向凝烟。
向凝烟的失子之痛,宛和虽然没经历过,多少也能明白一点。
试问,桥上走过自己的亲身儿子,相互不能言语,你能看到他,他看不到你。
当着你的面喝下孟婆汤,你不想他喝,又怕他不喝,会被投进忘川河中淬去魂魄。
最终,你们终究形同陌路,在也无能为力时,谁能不崩溃呢。
宛和牛饮着壶中酒,颇有为了向凝烟,借酒消愁的意味。
阎君站在远处的高台上,叫住前去拿向凝烟的狱卒。“再给她一刻钟吧。”
阎君说完这句话,转身回了森罗殿,留下一队狱卒不知所措。
可阎君发了话,众人勉为其难,也必须得掐着时间,候在一旁。
向凝烟踉跄两步,扶着奈何桥。她想喝下一碗孟婆汤,忘记这些悲怆,可又不舍忘记,唯有任由眼泪横肆。
一刻钟过去,狱卒上前,发现宛和也在。
当首的两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起走向宛和,行了一礼。“仙子……我等要提审向凝烟,这……”
过去这些年,终于,向凝烟了却这最后的一桩心事。
如今,她再无亲人,决然一身,了无牵挂,也不等狱卒继续说下去。“我跟你们走。”
自从拜入仙门,这是宛和第一次感同身受。
那种感觉,好像是被人偷走珍藏的宝物,被人揪着的疼。
地府有地府的法则,她阻止不了,看着向凝烟,走向地狱十王的审判。
宛和来地府首要的目的,是蹭吃蹭喝,结果以悲剧落幕,她也没心情了。
一个人沿着忘川河瞎晃,一路晃到了黄泉路上。
宛和心不在焉,冷不防,撞上了一个深紫色的胸膛。
阎君皱紧了眉,显然是被撞疼了,为了王的尊严,生生地转开了话题,“本君最近见你,多愁善感的很啊。”
“我修为低,心性自然不如阎君那么坚不可摧。”宛和赌气地说了几句气话,才抓住了重点,“最近?我最近也没见过你啊?”
五浊江洪涝肆虐,地府收了太多阳寿未尽的小鬼,就怕招来大乱。
阎君既是地府之主,又怎会不往五浊江去,既然去了,又怎么可能没见到宛和。
阎君忽略宛和的问题,高高在上地教育道:“知道自己修为低,就该多用点心。”
宛和本想说,自己救苦救难,还没忙过来呢,哪里还有时间修行。
☆、第 27 章
阎君却突然问她,“你可怜她,那谁去可怜那几百条,被无辜牵连的百姓?她受此惩罚,罪有应当。”
阎君的语气里,似乎透露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这般,叫拿得起,放不下,如何修成大道?”
被阎君说教一通,宛和弄懂他说的“她”后,越听越不对。“谁说我在可怜向凝烟,我可怜的是,她目睹亲生的儿子,忘记自己的这件事。”
阎君毫不尴尬,背了双手,一本正经地反问宛和:“你这是质疑孟婆汤的存在?”
这都是哪跟哪啊,阎君都是怎么把二者混为一谈的。
没等宛和问出口,阎君已经走出去老远,一抬脚,晃眼就进了森罗殿。
空留宛和一人,对着夜行的百鬼翻白眼。
被阎君“发自灵魂深处”的审问过后,气氛被破坏殆尽。
宛和一刻也不想在地府多呆,不然,她想她会忍不住,要去森罗殿打一架。
问题是,她好像也打不过。
宛和想着,这趟地府,来的实在不称心如意,酒没喝着,饭也没蹭上,平白无故的耗了几天,还被阎君教育一通。
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里睡大觉呢。
说起来,安安这孩子呢,怎么还不回来。
不管了,安安玩够了,知道让黑白无常带她回人间。
宛和没带安安,自己先走了。反正也不是一回两回,这种事情,一回生两回熟嘛。
宛和趁着天还没有大亮,独自回了人间。
而这个时候的礼县,乃至整个陈国上下,白宛和这个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似乎是一夜之间,宛和比那些,拿人头和鲜血换来军功的人,还要名声响亮一些。
甚至就是陈王,都对宛和感恩戴德。
陈王打听到,宛和暂时在礼县落脚,一个月前,派出特使,携带王旨和大量赏赐,也去了礼县。
之前的几个月,宛和成功的解决五浊江的洪涝,还捐赠大量的过冬粮食。
宛和此举,不仅帮陈王解决了内忧,还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外患,难怪陈王如此积极。
所以,宛和走了一趟地府,再次回来,村上变了大样。
这天清晨,宛和前脚迈进村子,远远的,村口有一人,看着挺像村长。
他好像在等谁,在村口走来走去,等的甚是焦急,坐立难安。
待到宛和走进,慌慌忙忙迎上来的,可不就是村长。
村长应该找宛和找的太急,满头大汗的。
这下里终于瞧着宛和,他囫囵地抹了两把额头,“仙子,你可算回来了。快些进村吧,特使还等你呐”
“啊?什么特使?”宛和一头雾水。
村长催着宛和进村,一边走一边解释起来。“王上要见仙子,遣了特使相邀,前几天就到了。”
村长擦着汗,心里总算松快些。
他们一个偏远村庄而已,突然来了王宫的人,大家本来还兴高采烈。听说还带着王旨,点名了要见宛和。
宛和偏偏又不在,天天不在,众人难免着急,担心特使等得不耐烦,降罪宛和和村民。
特使带来的那一众侍卫,个个凶神恶煞的。
村里人都提心吊胆的,派出不少人寻找宛和,村长每天清晨等在村口,生怕错过了。
王宫来的人,再是难得一见,等了这么些天,喜事怕也等成悲剧,大家跟着如临深渊,不敢近前伺候。
到了今天,特使住的院子都没人敢路过,要不是他胆子大些,早折寿了。
终于等到宛和回来,他们在心里求着,快点去送走特使这尊大佛吧。
宛和有些小好奇,长这么大,什么鬼都见过,唯独没见过特使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村,看在大家眼里,画面虽然不是太美丽,也阻挡不了他们眼睛的锃亮,比第一次见到宛和还激动。
其中,还有一个不是村民的人,眼睛也锃亮,那人就是特使。
要知道,当初王上听说了宛和的事迹,像是看到了救星。
临走的时候,还千叮万嘱咐,让他对宛和一定以礼相待,最后务必把人请到王宫。
他们出了王城,一路上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赶到这偏僻之地。
村民说什么,人一直在的,就是此时此刻却找不到人影,殊不知,就有那么巧。
王上要见宛和,还不远万里派人护卫和特使,明显就是看重她,这让他怎么交差。
幸好,听说还要回来,大不了就是等吧。
刚才侍卫报告说,村长带着宛和回村了。
特使的心里也松快了,就算请不到宛和,至少见过了人,可以跟陈王汇报吧。
特使对着铜镜,再三确认,衣冠工整,好,可以出门了。
村口处,被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特使来的晚了些,领着一对侍卫站在最外围,踮脚也看不出,里圈是个什么所以然来。
太明显的,特使要见的人,被村民围在最里面。
村民叽叽喳喳,说个不定。不知情者,还以为吵架呢。
他咳嗽几声,提示特使来了。
可惜这一招吧,今天以前好使,现在吵吵嚷嚷,谁还能听得见。
特使急了,指挥侍卫排开万难,也不过看到一个后脑勺而已。
待到人群终于散去,特使才见到,迟到了三天的,传说中神仙本人。
过程实在艰难,导致冒出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村民们和宛和寒暄完毕,终于反应过来,特使也在,左右还各一对侍卫,威风凛凛,即刻安静下来,呼吸都能相闻。
这是个好时机,不能错过。特使给最近的侍卫递了一个眼色,侍卫会意,当即双手奉上王旨。
特使左手高举圣旨,架势十足。
奈何众人皆是边城小民,毫无见识,完全不懂特使是何意,所以也给不了他想要的半点反应。
特使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王上有旨。”
众人好奇的等待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王上有旨!”众人还是毫无反应。特使黑了脸,这王旨到底是念还是不念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众人直觉有危机,惶恐地望望特使,又望望宛和,最后一不做二不休,全溜走了。
特使和侍卫们目瞪口呆,当着仙子的面,又不好发作。
宛和忍笑,差点没憋出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