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先帝即位初年的酉申之难后,国朝大权逐渐被各地军头拢去,大大小小的军头垄断了一切军政权力,皇帝的政令不出直隶。多年发展之后,如今国内以西北姜家、中都顾家、东北左家、西南羊家四家为首,每个军头只管自己一摊,偶有捞过界的行为则被视为挑衅。而诸多外国势力则利用军头们之间的矛盾,明里暗里插手中国事务。
顾临宗年少热血,为国家的衰败而深深忧虑,回国后便向父亲提出警惕外国势力在中国渗透的建议,在一些具体事务的处理上却每每与父亲发生争执。
今日也是如此,他与顾大帅为在中都修建铁路的事情上意见相左,父子二人大吵一架后,索性出来跑马。
李副官心里有些纳闷,他陪着顾大帅南征北战多年,一向是他最信任的下属,顾临宗的脾气他也是知道的,说一不二,比他老子还执拗些,本以为见了他们要生气的,这会儿却心不在焉似的。
他顺着顾临宗的目光偷瞄过去,就见到一个女孩子的窈窕背影,立刻了然地笑道:“少帅对这女学生有意?”
顾临宗笑了笑,竟是没有否认。
李副官精神大振,他们家少帅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连同大帅在内,在他面前总觉有些底气不足。顾临宗已经二十二岁了,仍然没有定亲的对象,平日里也洁身自好,从不去花街柳巷,大帅为此差点愁白了头,还往他院子里送过鲜嫩的小男孩儿——少帅黑着脸让人把那男孩子扔了出去——可每每问他婚姻之事,总是一堆推脱之言。
不是他自吹,他家少帅年少英俊,虽然寡言了些,在小姐们那里却很受欢迎,来京里后,连出身显赫的名媛徐小姐也对少帅加以青眼。
前段日子,他见少帅面对徐小姐不假辞色,还忧心少帅不知何时能开窍,谁知今天一出来,就这么开了窍了!
李副官喜不自禁,想着赶紧回去告诉大帅,还没忘正事,又问道:“不如属下叫人去打听打听,这是哪家的小姐,给少帅聘了来做姨太太?”
他见苏秋露穿着普通的学生装,头上身上也没什么贵重的首饰,便知她多半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自家少帅身份贵重,自然不可能娶她做大房,做个小老婆也是抬举了她家。
顾临宗出神地凝望着秋露的背影,似听非听的,半晌才唔了一声,道:“去打听……下聘的事儿再说。”
?
秋露全然不知这顾临宗的身份,她也想不到自己身上竟会发生一见钟情这么狗血的剧情,那天回家后,她照样上学,准备毕业考试,已经把那日的事忘了。
顾临宗那边却心心念念的,当晚回家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一个女孩子背对他站着,指尖停驻一只斑斓的蝴蝶,她侧头对蝴蝶莞尔一笑,笑容明艳犹胜春光,随后就消失了。
他只记得自己很着急,一急就醒过来了。摸摸头上,并没有出汗,那种急切的感觉却留在心里,挥之不去。
在念新式学堂的小堂妹给他出主意,说像她们这样的女学生,并不稀罕给高官显贵做姨太太,如果他是诚心喜欢那女孩子,就要用新手段来追求。
顾临宗也是新式人物,当然明白堂妹口中所说的追求,其实不过是西式的罗曼蒂克情调,写情诗表白、送红玫瑰、请喝咖啡这一套。
他自诩是个军人,不屑新式文人们弄的这一套小情小调,也相信他看上的人不会像寻常女人那么庸俗。但在他按照自己的办法,装作不经意的与苏秋露偶遇了几次,却发现她对自己毫无印象后,不得不对这套庸俗的情调举手投降。
于是这天,秋露刚出校门,就见一个男人捧着大簇红玫瑰向自己走来。
和她同行的同学张雅静捣了捣她的胳膊,兴奋地低声说:“哎,秋露,找你的。又一个,这是这个月第几个了?”
苏秋露是她们这一级最漂亮的女生,艳压众芳,连上一级风头最盛的学姐唐袅也不及她。如果不是她出身寒微,名气一准儿更大得多。
京华女子高中的女学生们有学问有气质,本就很受追捧,苏秋露又没有家世,更成了不少人眼里的一块肥肉。
她和苏秋露同班几年,早见多了她的追求者,一见那束昂贵的红玫瑰,便知是冲着苏秋露来的。
秋露无语至极,她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看着男人手捧玫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自己面前,声线平直:“有事?”
顾临宗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一手将玫瑰往前一递,言简意赅:“送你。”
张雅静吃惊得微微张嘴,手在后头一个劲儿扯秋露的衣服。秋露不动声色的向后伸手,拍到了她的手腕,面上礼貌地拒绝道:“谢谢,可我们好像并不认识。无功不受禄,请您收回去吧。”
说完,她就拉着张雅静的手要走。
一见她跟自己说话,顾临宗就什么也注意不到了,等反应过来后,他就把手里的花一扔,迅速跟上了两个女生,笑道:“你不记得我了?那天在玉带河边,要不是你躲得快,我的马就踩到你了。我,我请你吃饭赔罪好不好?”
闻言,秋露还没说话,张雅静先噗嗤一笑,回头睨他一眼:“你敢说你不是来追人的吗?还找什么借口,真不坦率!”
她原还对顾临宗的相貌气质感兴趣,一听这个理由就禁不住笑了。哪有人带一束红玫瑰来赔罪的呢?
顾临宗看秋露,她眼也不眨,断然拒绝:“不必了,我早忘了。”
他平日话不多,也算言语犀利,这会儿在她面前,却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手足无措,支吾了两声,承认:“我就是想追你,苏小姐,你能接受我的追求吗?”
秋露立刻道:“我拒绝。”她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看路边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似的冷淡,“别跟着我。”
他呆在原地,看着她逐渐走远,不知她身边的女学生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她也浅浅笑了起来,漂亮得不真实。
不知怎么,他反而被激起了一股要强的心气。他心里发狠,想着,他偏不如她的意,他绝不会放弃。
自此以后,他时常去京华女子学校的门口等苏秋露放学,但苏秋露的拒绝之意也非常坚定,他一时心灰意冷,一时又重燃斗志,还没体会到爱情的甜蜜滋味,就先品味了爱情的苦涩。
秋露开始虽不知道他的身份,也看得出他来历不凡,后来听他表露了身份,更是没了和他发展点什么的心思。
家世贫寒的美貌女学生和军阀家年轻的继承人?最梦幻最狗血的梨园戏里也没有敢这么演的。
她明白当今社会的潜规则,虽说她出身清白,自身条件也不错,但顾临宗——他完全与她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如果她硬要高攀,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拿定了主意,便毫不松口,倒是好友张雅静还保留着少女的天真,悄悄跟她说:“顾少帅何等人物,能坚持这么久,对你也是真爱了。真正的爱情来临时,是不会被世俗所牵绊的。他英俊潇洒,你也是美貌佳人,何不放开心胸接受他,也不致为将来留下遗憾?”
当时秋露用沉默回答了她。张雅静失望地说:“得不到回应的爱情就像不再添柴的火堆,迟早会熄灭的。”
她是个颇文艺的少女,最近又在学校的戏剧社里排演戏剧,说话也带上了一点舞台腔。秋露略感不适,默默地想,那是最好不过了。
在张雅静说完这番话后,顾临宗就突然消失在了秋露的生活里。雅静觉得有些失望,她只觉轻松。
转眼就是毕业考,之后的一天,她去学校取成绩单,才迈出校门,就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顾临宗的车。
车上的人下来,是几个陌生的男人,都是兵,领头的走到她面前说:“少帅请苏小姐去见面。”面上谦恭。
秋露沉默了一会儿,男人出言,隐带威胁:“少帅吩咐我们一定要请去小姐,小姐不去的话,我们只好一直跟着小姐了。”
秋露默然,随后轻叹道:“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第58章 烽烟佳人03
她拉开车门坐上去, 汽车立刻发动,载着她一溜烟驶离了校门口。
奉命来“请”她的是顾临宗的心腹, 坐在副驾驶上,表面上坐得笔直端正, 余光却一直在通过后视镜观察她。
见她表现得如此安之若素, 面上的神情不仅波澜不惊,而且还隐带怡然,不禁在心里升起了几分轻视。
还以为真是个不慕荣利的烈女呢,原来也是个汲汲营营的人,只是在少帅面前玩欲擒故纵罢了。
他暗暗想道, 可怜的少帅, 长到这么大,还是童子鸡一只,竟然连女人这么粗浅的手段也看不破。
越想越觉唏嘘, 连带着对秋露的恶感也更重了许多。
秋露自是不知他脑补了些什么,这会儿就连京城的路况也不怎么好, 没有水泥地面,地上只有黄土, 不过这会儿正是初夏, 草木葱茏,她倚着座椅看着车外, 也觉精神爽快。
车子七拐八拐, 开进了一条胡同,这条胡□□建得颇好, 路边的房子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门前屋后植树种花,气派的大门就掩映在树荫里。
秋露安坐,看着车子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前,顾临宗的下属下了车,给她开车门:“苏小姐请吧。”
她听出这人语气里的一丝轻慢之意,转念一想,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当下只回以礼貌的一笑,拿起包下车。
门口有卫兵站岗,见到他们过去,先喊了声“白哥”。这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便带着秋露进去。他没解释秋露这个外人的身份,卫兵也没查问。
这些秋露都看在眼里,对这人的身份自然有了一个预估。
跟着他去的几人自动留下了,只有他们两人往里走。这座宅子外头看着像是传统的四合院,内里却打通了,中间一大片开阔地,两边是两排房屋,走到尽头也是一排房子,视野开阔,不容易藏人。
秋露跟着他停在一间屋子前,便不肯往里迈步了。房门大敞着,可以看到房间里的全部景象,许久不见的顾临宗就坐在一张红木桌子后,正埋头批改文书。
她站着不动,姓白的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自己进去道:“少帅,我已经把苏小姐请来了。”
顾临宗早看见了他们,只是要端个架子,手下不停,批完了这份文书,才抬头故作诧异道:“怎么不请苏小姐进来坐?太失礼了。苏小姐,莫怪。”
他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行动上却完全不是这样,屁股也没抬一下,仍是稳稳坐着,双手十指交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秋露无意和他争辩,她垂眸笑道:“不怪。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她这样温和的反应给了顾临宗错觉,他有些惊疑,和一旁候立的心腹交换了个眼色,故作不在意道:“没什么,只是想起很久不见你了,请你来见见。”
他又补充道:“我前些日子被父亲抓了壮丁,身上多了不少差事,才没得空去见你,你没生我气吧?”
秋露又是温和一笑,说:“没有。”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门去,身形微动,已将卫兵腰里的枪拿到了手里。
卫兵还浑然不觉,白姓军官脸上已勃然变色,他踏前一步挡住顾临宗,呵斥道:“你干什么——”
话音未落,苏秋露已举起了枪,枪口对准顾临宗的方向,在他的惊骇欲绝里,伴随着轻轻的一声“彭”,空气里出现了几缕白烟,而窗外传来什么落地的声音。
苏秋露的动作太快,快到该发生的都发生过了,他才拔出枪来。
饶是如此,他仍然警惕地将枪口对准了苏秋露,脸色紧绷,丝毫不放松。
顾临宗也说不出话来,刚才的子弹就从他眼前飞过,他是欧洲军校的优秀毕业生没错,也已经决意把整个人生都投入到战场上去,但那不意味着他能够随时面对飞来的子弹。
在防卫森严的自己地盘,眼前摊着亟待处理的公文,身边是值得信任的卫兵和下属,这几乎是他最没警惕感的时候了。
如果刚才开枪的不是苏秋露,而是真正的刺客,如果那颗子弹不是飞向窗外的麻雀,而是飞向他的胸口,那他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看着两人或警惕或惊悸的神情,秋露微微一笑,笑容像之前一样温文尔雅,连弧度都没有变过。她把枪口下垂,远远的扔到桌子上,说:“我没有恶意。”
“你还没有恶意?”白姓军官几乎要气炸了肺,厉声道,“没有恶意,你为什么开枪?还是对着少帅?”
秋露笑得十分得体,尽管谁都能看出那笑容下的虚假:“我只是要教教你们,什么叫作尊重。你们无视我的意愿,强迫我听从你们的安排,把我从学校劫到这里,得个小小的教训也不为过吧?”
白姓军官还在叫道:“你要教训谁?笑话!……”顾临宗一挥手打断他,诚恳的对秋露道:“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让人强请你,请原谅我。”
他对心腹打了个眼色,白姓军官不情不愿的从室内出去,想了想,绕到苏秋露射击的窗外,在窗下捡到了一只麻雀。那只麻雀被射中了翅膀,整只翅膀都飞了。
屋内顾临宗对秋露道:“再过几日,宫里有一场宴会,我想请你做我的女伴。”
这也是从西洋传过来的玩意儿,在宴会上,大家穿洋装、踩洋鞋、跳洋舞,而赴宴的男士最好携带一位女伴,同样是宴会的规矩。
一接到请帖,顾临宗就想到了秋露。他从前赴宴从来不带女伴的,除非是亲近的家中女眷,可他想和秋露一起去。他恨不得昭告天下,秋露是他的人。
他本以为这是皇室的宴会,秋露再怎么样也会去的,谁知她摇了摇头说:“你另请高明吧,我不愿去。”
他一下子急了,问:“为什么?——你担心在宴会上出丑?不会,你的仪态已经很好了,这次受邀的人很多,皇后也一向喜欢女学生,不会为难你的。”
秋露还是摇头。她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场面没经历过?一场小小的宴会,于她不过可有可无罢了。
顾临宗见她一味摇头,一时束手无策起来,无法劝说她改变主意,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她走,场面一时僵住了。
秋露不理他,走到待客的沙发边坐了下来,见书架上有今天新出的报纸,便取下来翻看打发时间。
如果等她看完报纸,顾临宗还不放她离开,说不得她就要动用武力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