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周遭的人至少要高一个头的周虎周豹两兄弟大步走了过来,对着顾屿抱了个拳,随即一人一边,硬生生地拨开人群,给他们拨出一条道来。
人群中心是一处临时搭建的台子,两边挂着红灯笼串,迎风摇摆,台上铺着西域的红毡子,有西域客商打扮的几人在台上载歌载舞,台下还有好几个人吹拉弹唱着不知道哪里来的曲子,瞧着好不热闹。
“是卖首饰的。”顾屿忽然开口道。
陈若弱这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果然见台子边上放着一张桌案,上面铺满了各色金银宝石做成的首饰,很有异域风格,用料不算昂贵,看着却十分精巧夺目。
陈若弱的视线当即就被摆在桌案正上方打开的沉香木盒里一对漂亮的红宝石给吸引了,那对宝石看上去全无雕琢,却难得的是一模一样大小,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顾屿看了她一眼,便道:“我出来时身上带了银票。”
“啊……不是让你少带点银子的吗?”陈若弱的思绪顿时从宝石身上回来了,看向顾屿,急忙地说道:“带了多少?放在哪儿了?藏好了别让偷儿摸了去!”
顾屿早已习惯了她的性格,这会儿只觉得好笑,拍了拍她的头,说道:“放在身上也要担心,倒不如花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陈若弱这才反应过来,顾屿刚才说那话的意思,是要给她买首饰,她的视线忍不住又朝着那对红宝石瞟了瞟,嘴上还是违心地说道:“就是出来逛逛,怎么好买那么贵的东西,不要了吧……”
顾屿一挑眉头,“那就算了。”
陈若弱怔愣了一下,随即见到顾屿脸上忍笑的样子,顿时明白过来,气得要打他,顾屿哈哈笑了起来,连声告了饶,又作了个揖,陈若弱气鼓鼓地看着他去买首饰,一转身就往人群里面走,不想等他了。
周虎看了周豹一眼,周豹立刻点了点头,跟了上去,怕陈若弱一个人走得远了遇到危险,可周家两兄弟没想到的是,陈若弱只是转身走了两步,就停住了步子,脸上仍旧是气鼓鼓的样子,可还是扭过了头,看一眼正在买首饰的顾屿,显而易见地消了一点气。
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陈若弱看一眼顾屿,消一点气,看一眼顾屿,消一点气,等到他回来的时候,气已经都消了个干净,喜滋滋地接过木盒,连声问他买了多少钱。
西域的东西放在京城不贵,但专程运到江淮来卖,还赶着七夕佳节摆下引人眼球的歌舞台子,为的就是可观的利润,何况这对红宝石本身就价格不菲,顾屿带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正正好花了个干净。
可是听见陈若弱问,顾屿脸色丝毫不变,说道:“一百两。”
“一百两啊……还可以。”陈若弱松了一口气,复又说道:“西域的东西其实便宜得很呢,尤其是各种宝石,西域的商人最喜欢我们的丝绸和茶叶,可惜茶叶不准私卖,丝绸还好一些,两匹杭绸能换一车的西域琉璃。”
顾屿笑了笑,说道:“圣上下旨命朝中和西域诸国通商,是极英明睿智之举,以己所不需换彼所不需,失者不多,得真金白银,互贸往来,又熟地形。”
陈若弱只顾得低头看盒子里的宝石,闻言也就点点头,冷不防后面被人撞了一下,手里的盒子一松,两颗红宝石一前一后滚落到了地上。
正在这时,一道瘦小的身影飞速地窜了过来,捡起其中一颗红宝石,另外一颗掉得实在太远,瘦小身影滞留了一下,还是飞快地挤开人群跑了,几步之后的周豹旋即冲了上来,抬脚一踢,地上的那颗红宝石就飞了起来,直砸瘦小身影的腿弯。
“啊!”陈若弱吓了一跳,周豹的力道很大,红宝石的硬度和石子也没什么区别了,瘦小的身影被猛然一砸,顿时失了平衡,扑跪在了地上,手里的红宝石也滚到了一边。
干瘦的小手正要去捡,一只穿着布鞋的脚已经踏在了红宝石边上,周虎捡起两颗红宝石,交给了追赶过来的陈若弱,用一只手拎起了地上的瘦小身影,过路的人起先都被惊住了,等到看清他手里拎着的人,顿时更惊了。
“才多大的小孩啊……”
“这孩子家大人呢?小小年纪不学好,抢人东西。”
“哎!别这么拎孩子啊,勒坏了人家爹娘还有理呢!”
陈若弱走到近前,也被这小扒手的年纪给惊了一下,那明明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和之前见过的顾明英差不多大,只是要黄瘦得多,露在外面的手脚几乎就是皮包骨头,似乎是害怕得狠了,小孩湿漉漉的眼睛微微发红,上下牙齿不住地打架。
见小孩这副样子,陈若弱有些心软了,语气放轻了些,尽量不露出太多责备的意思,问道:“你家大人呢?我让人送你回去,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小孩的眼睛闪起一道亮光,但随即有些泄气地用不甚流利的官话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家在东南巷,姐姐……你,你是个好人!”
陈若弱看他一身衣裳破烂,脚上甚至都没有穿鞋子,干巴巴的带着裂口,心顿时更软了,但还是板着脸说道:“我不和你计较,不是因为我人好,而是因为你是个小孩子,你要是一直偷抢下去,总有一天长大了,会被人活活打死的,要知错就改,知道了吗?”
小孩的脸上泛起红潮,小声地说道:“知道。”
陈若弱点了点头,让周虎把小孩送回去,看一眼瘦小脏污的小孩,压低声音对周虎道:“你跟他去看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是见过难民的,吃都吃不饱,自然也就没有条件去讲究穿着,和这小孩的模样很像,但是他又说家里是住在城中的巷子里,那显然不会穷到连给孩子做一身衣裳鞋子的钱都没有,就是真的很穷的人家,都是宁愿自己没衣裳穿,都要给孩子穿得整齐的。
顾屿就在她的身边,也听见了这话,这也是他原本想要说的话,他弯了弯嘴角,目光落在小孩的身上,眼神微微地发冷,似乎透过这个瘦小的身影,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
陈若弱一回过身就见他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顿时气鼓鼓地拉了拉他的手,顾屿从思绪中反应过来,含笑握住了她的手,眼神也从腊月寒冰化成了三月桃花回春暖,陈若弱看了他一眼,脸变得更红了。
第五十六章 不念
周虎跟在小孩的身后,他是探子出身,隐匿的工夫可以和他的身手相媲美,就是跟踪一群练家子,都不大可能被发现,更别提一个小孩子了。
早在来扬州城的第一天,他就和周豹轮换班,两个人都熟悉了一下扬州城的地形,虽然还有些地方摸不太明白,但大致上的布局还是清楚的,发觉小孩是真的在朝东南巷的方向走,他也就眯了眯眼睛,只是没等他要往回走,就忽然转过了身。
干瘦小孩快到巷子口的时候,停住了步子,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稚嫩小脸上露出些许害怕的神色,但还是坚定的咬紧牙关,拿着石头就朝自己的脸上砸,一个人自残的时候,平时哪怕有十分力气,也发挥不出五成来,小孩的动作却利落得很,周虎拧着眉头看他把自己砸得鼻青脸肿,摸到脸上未干的血迹,这才龇牙咧嘴地露出了一个笑。
周虎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点奇怪的感觉,他看着小孩故意装作一瘸一拐的样子进了东南巷,想也没想,动作轻巧地翻上了一户人家的屋顶,追着小孩的步子跟了上去。
东南巷里挤挤挨挨二十来户人家,周虎本以为小孩穿着破烂,应该是那几户草木瓦屋家的幼童,没想到他竟然是直直朝着最尽头的红木大门走去,他又疑心是这家仆从的儿子,但仍旧感到一点违和的地方,所以他隐匿在斜角处的屋顶上,眯着瞎眼看小孩敲门。
小孩敲门的动静不像仆从的规矩,但又不似主人家的孩子那般有底气,轻轻的,像小猫挠,可门还是很快就被打开了,简直就像是有人在边上等着似的。
门后是一个中年的妇人,面相有些刻薄,一见小孩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粗眉就狠狠地拧了起来,也不让他进门,就这么堵在门边恶声恶气地说道:“摸了几条?”
小孩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破旧干瘪的钱袋子,里头有些散碎的铜钱,他急切地想要打开,中年妇人一见就气乐了,一把拍掉钱袋,拎着小孩的耳朵低声叫嚷起来,“老娘是让你这小畜生去摸,没让你去讨,今儿街上人那么多,你是不想摸还是摸不着?不当剃家,你是想像狗三儿那样?”
显然“狗三儿”这个名字还是很有威慑力的,小孩被吓得抖了抖,用颤抖的鼻音哼道:“我再也不敢了……”
中年妇人指着巷子外头,“趁着灯会还没个散,你给我去摸至少两条回来,不然……哼,你倒是算了,信不信我把你妹妹送到李大官人府上后厨去!”
小孩顿时白了脸,连连磕了头,一转身就朝着巷子外面跑去,周虎隐匿在屋顶上,把一幕看得真切,他眯了眯眼睛,又闪身到了那处红木大门的屋顶上,看清楚里面的布局,步子停也没停,就离开了。
陈若弱嘴上说着要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可到底心疼顾屿的身体,怕他睡得少了,第二天到了衙门没有精力查案,没多久,就借口脚走疼了要回去。
她的心思在顾屿看来就如琉璃般通透可视,却没有说破的意思,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两个人照着原路折返回去,花灯的光亮照着漆黑的地面,地上一双人影,暖意融融,周豹不远不近地在后头跟着,明明距离没怎么变,他却莫名升起了一种,离自家一双主子很远很远的错觉。
回到官驿没有走太长时间的路,不过东南巷更近,陈若弱以为周虎早该回来了,一问才知道还没有,不禁有些奇怪,顾屿倒是猜到了什么的样子,只是对她道:“天也晚了,就是真有什么案子也要等到天亮,你快去睡吧。”
陈若弱啊了一声,“那你不睡吗?”
顾屿刚要回答,就听外头丫鬟通报,说是周虎回来了,还带着个脏兮兮一身伤的小孩,陈若弱也顾不上去问了,连忙让他们进来。
周虎拎着王秋进来,陈若弱一见就认出来了,就是刚才路上抢她东西的小孩,忍不住开口问道:“周虎,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啊?他家难道没有大人吗?”
“回夫人的话,这事外人说不清楚,还是让他自己解释吧。”周虎看了一眼王秋,见陈若弱的视线不住地落在他脸上的伤痕上,又道,“这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我给他检查过,没坏到骨头,都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陈若弱松了一口气,让喜鹊去取药膏来,半蹲下来摸了摸王秋的头,问道:“好好的,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爹你娘呢?怎么跟着生人走?”
王秋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又抬头看了看面相凶恶的周虎,瑟缩了一下,不敢对上陈若弱的眼睛,小声地说道:“我跟我妹妹是被卖到朱三家的,他先前说会给我们吃饱肚子,还要供我上学堂,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让我们去偷东西……姐姐,你买我吧!还有我妹妹,我们吃得很少,可是很能干活!”
说到后来,王秋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些许希冀的光芒看着陈若弱,陈若弱犹豫了一下,看向顾屿,说道:“这是不是也是一桩案子?”
顾屿走近一点,目光落在王秋的身上,眉头微微地舒展开去,顺着陈若弱摸过的地方,也摸了摸王秋的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答非所问地说道:“明英还缺一个伴读,收下他也无妨。”
王秋机灵得很,一听这话就知道有着落了,顿时连连跪地磕头,陈若弱看他一脸的伤,要把他扶起来,都没拉得住,小孩恭恭敬敬地对着顾屿磕了三下头,又朝着她也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的时候,额头上都落了一小块红色。
喜鹊取了药膏来,陈若弱叹了一口气,让喜鹊和翠莺带着王秋下去涂药膏,走到内间,面色有些愁苦地抱住了顾屿的腰,叹着气说道:“这天底下,怎么就有那么多让人难受的事情呢?”
顾屿拍了拍她的头,想要安慰几句,却又不知从何安慰起,世道本就不是公平的世道,圣人说众生平等,可事实是人生来就有差异,有人出身显贵注定一世安乐无忧,有人穷困潦倒只能为三斗米折腰,还有的人半生富贵半生穷苦,真正有能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总是少数,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逆来顺受,安于现状的。
他若不是自小读遍圣贤书,大约连这份思绪都不会有,有太多的人局限于学识,只看得到眼下的一方小天地,为了那些天生富贵之人脚底下看也懒得看的一点钱财,奔走劳累一生。
陈若弱也就是一时感慨,很快就恢复了过来,见顾屿露出些沉思的模样来,反倒有些好笑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道:“这是入魔了?再大的案子也得等到明天,你总不能大半夜的开堂审讯去吧?还是快睡。”
“让夫人担心了。”顾屿回过神,反手握住了陈若弱的手,他的语气很温柔,听上去并没有要出门的意思,陈若弱也就松了一口气,拉着他到了里间。
初秋的夜晚要比夏夜凉爽了不少,床底下的冰盆撤了有好几天,原本水凉的丝绸薄被也换成了细棉纺的内里,盖着一样轻薄,却多了几分温暖,床榻上枕头边,放着好几本已经读完的话本,陈若弱看顾屿还有要翻新的话本的趋势,连忙按住了他。
“不读了不读了,今天这么晚了,再念几回话本,还要不要睡了?去洗漱一下,我们一起睡,睡个好觉!”
顾屿很少反驳陈若弱的意见,闻言也就笑了笑,放下了话本去洗漱,陈若弱坐到床沿,把读过的话本整理了一下,手按在了顾屿给她读过的第一本话本上,不期然想起了那话本里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一老妇醉后自语也,不足信,又堪怜,记此于春日,不念雪嫣。”
她忽然发觉这话有些其他的意思,心里咯噔了一下,把话本收到了最底下,搬回了书桌上。
顾屿洗漱完出来,倒是一眼看到了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册话本,倒也没说什么,几步近前,替正在整齐床铺的陈若弱拉平了被褥的皱角。
“以后别念这些话本了,怪心酸的。”陈若弱一边铺床,一边似是犹豫了一下,小声地说道。
顾屿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低声笑道:“那故事,王公子不是和丫鬟在一起了吗?”
陈若弱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她当时没怎么听懂,刚才忽然琢磨了一下,那结局明面上是在一起了,可最后一段话,那哪里是在一起了,分明就是……坏得不能再坏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