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掌门师伯也是不得已,毕竟他身上的责任太过重大。”楼年换了个姿势,一手枕于颈下,一手有意无意地转着玉箫。
小语又及其确定地说:“师父心里是有师姐的,可是师姐却不知道。”
“嗯,这点你倒是猜对了。因为掌门师伯从来都没承认过他对梦迦师姐的感情。我师父说,掌门师伯每每听到梦迦师姐肆无忌惮地说爱他时,总是慌乱而无奈地怒斥她,所以梦迦师姐并不知道掌门师伯喜欢她,也不能理解掌门师伯的无奈。她堕入魔道后,曾当着掌门师伯的面一夜之间涂炭了人、妖、鬼三界的生灵,三界啊小语,太残忍了!”看到小语惊讶不解又满脸的不赞同,才又放低语调说:“最终,掌门师伯在浮玉仙尊的劝说下将她囚禁在隄山,却是独自一人到昆仑天牢受了两百年的刑。”
“师姐不知道?”
“她自是不知道,掌门师伯是仙盟首座,到天牢受刑的消息当然不能让魔道之人知晓。”
“楼年师兄,师父和师姐之间其实无需走到这一步的。我想,师姐若是知道师父心里有她,她也许就不会如此极端了。”那三界的生灵,也太无辜了!
“或许吧,不过横亘在掌门师伯和梦迦师姐之间终究不仅仅是误会,更重要的是身份,掌门师伯是师,梦迦师姐是徒,无奈在世人眼中,师徒之恋乃为大不论。因为这层身份,他们无论如何是不能在一起。想来掌门师伯是很清楚这一点的,或许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情愿断了梦迦师姐的念想,却不料梦迦师姐执念已深。”
“那,那便解了这身份,重新开始。”
楼年一听,笑了。“几百年的师徒,这恩情在外界看来岂是一句话便断得了的。小语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些,不若再找个机会,楼年再陪师妹你下界历练历练?”
小语直接无视楼年的建议,只略为不悦地问:“难道外界的眼光就那么重要吗?”
“若掌门师伯居于楼年今时今日之位,外界的眼光当如过眼云烟,不足以放在心上。但掌门师伯立于六界之中,且举足轻重,一言一行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而是整个仙界,叫他如何无视外界的眼光?”
“……师父若不是要守护苍生,也不会久居仙盟首座的位置。他跟师姐之间,是注定无解……”
楼年转眸看向梨花斋那株伸向屋外的梨花说:“此番双双散了仙魄,又何尝不是一个最好的解?”
第三十四章 梦魇缠绵
听闻了苍黎子和梦迦的往事,小语对苍黎子和梦迦双双散了仙魄一事总算略有些释怀。她想过斐子隐,苍黎子散了仙魄一事他必定早就知道,想起那日他气定神闲地翻阅佛经,想来应该是早已释怀。她也暗暗想过,她和斐子隐之间若没有隔着俗世仇恨,以这同门师兄妹的身份倒是无碍他们在一起。
但前提是,他们之间没有隔着俗世仇恨,以及,她爱他时他也爱她。
想到这两个前提,她就烦闷得想要拍拍自己的额头,这分明是两个无法达到的前提啊!胡乱想了一番,小语终是在屋前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正欲打坐之际脑海中便浮现出苍黎子和蔼的笑容,她吸吸鼻子、及其不舍地唤了声“师父”。终究她不似斐子隐他们,那般看得开。
从石头上起身回屋已是明月高悬,小语看着那轮依旧明亮皎洁的月亮,又忆起了栾树林中秦易和她共度的追月节。想起秦易,又不免一阵难过,因为亲人般的他死后连遗体都不存,而她却连仇人是谁都不能确定,即使确定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许是入睡前想起了秦易,那日夜里秦易竟出现在小语的睡梦中。
在小语的梦里,秦大哥如生前般黑发如绸,黑衣如墨,他牵着小小的自己穿梭在深栾林中,拼命地向前跑着。深栾林却像迷宫一般,怎么跑都跑不出去,身后的风吹倒大树,树枝划破他们的背。
“丫头,快跑,你快跑。”秦大哥使出最后的力气大手一挥,将自己甩到两丈开外。
“秦大哥!我不要离开你,秦大哥!”无论自己怎么往回爬,都无法回到秦大哥身边。她惊慌地看着秦易满脸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土里,被血染红的手颤抖地伸向她,口一张一合像在说些什么,小语却听不清,她的眼里只有秦大哥的鲜血随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而肆意流出。
他在说些什么?他究竟在说什么?那口型,说的是谁的名字?
她不解,任性地哭喊着“秦大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可是她还是看到秦大哥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然后,她看到斐子隐出现在秦大哥消失之前所在位置的后边,满脸愧疚地对她说:“对不起。”
这样的梦循环了一次又一次,占据了一整夜的睡眠。醒来时小语已泪流满面,她止不住地抱紧双膝埋头呜咽。
斐子隐,你为什么要杀了秦大哥?我就剩他一个亲人了,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为什么!我恨你!我恨你!小语抱着双膝的手紧紧地掐住膝盖,却还是止不住因情绪激动所带来的颤抖。
过了许久,哭累了也渐渐清醒过来,小语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开始有些分不清真假。
镜世殿的梨花纷纷扬扬,不时有几片花瓣落到发愣的小语的手背上,将她拉回现实。但她总是发愣,已经连续五天做着同样的梦,她不由有些心慌。
已有些许日子没有去颠世殿,亦没有见过斐子隐,小语的逐尘苑随着小语的发愣显得亦发幽静。一天夜里,从梦魇中醒来的小语无力地蜷缩在床角,被汗水浸湿的手指深深地掐入手掌,指甲深陷,鲜血渗出,尖锐的痛感使她得以保持清醒不至于继续坠入梦魇。就这样蜷缩在床角,等到手掌中的痛感变为适应的麻木,她又坠入梦魇中。
自有记忆以来,最痛苦的事便是看到秦大哥在自己眼前消失,而这痛苦的一幕近来只要她一闭上双眼便一遍又一遍地重演,她真的快崩溃了!这些梦一定是秦大哥在提醒她,斐子隐便是她的仇人,她不能忘记这件事!
再次见到斐子隐是在堂庭掌门的登位大典上。大典之日,斐子隐仍着一袭白衣,白衣上墨莲静静绽放,他笔直地立于堂庭主峰的前殿,目光淡然无悲无喜地接受主殿前众弟子的参拜,周身渺渺银紫色的仙气使他看起来愈加飘缈绝尘。小语在斐子隐的右前方行参拜之礼,她不自知地悄悄抬起头看他,待到眼神恰好与他相遇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对视之时他微微蹙起了眉头,这表情只一瞬便消失了,却还是落入她的眼中。小语连忙低下头,沮丧地想着:那天救了自己的少年真的是一场梦吧,或许陪他煮茶的日子也是一场梦,更或许堂庭也是一场梦,梦醒了,她还会回到深栾林看秦大哥烤栗子。
烤栗子,小语撇撇嘴: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堂庭掌门,也曾为她烤过栗子呢。可是他与她之间短短几年的过往,怎么越发不真实了呢?他真的为她烤过栗子吗?
想得入神,待到斐子隐轻轻的叫唤声伴随着他如霜的双手出现在小语面前,小语才回过神来,她迷惑地看了斐子隐一眼,又看了周围众仙一眼,才发现只她一人仍行着参拜之礼,不由一窘连忙站了起来。这样的场合都能走神,真的是丢人啊!
斐子隐收回双手,看着她通红的耳根不由莞尔一笑,立时便听到站得近看得清的弟子皆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她却还没发现,仍旧红着脸嘟着嘴低着头,进行着第二次的走神。
翌日,小语走出房门便看到斐子隐立于她房门口的梨树下,一夜不受梦魇纠缠的小语看起来脸色不似昨日苍白,斐子隐暗暗放下心,轻轻唤了声“师妹”当做打招呼。
“……掌门……师兄。”这称呼真是拗口!小语有些疏远地在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
“师妹还是唤子隐师兄便可。掌门,不过是一种责任罢了,师妹便不要时刻提醒子隐这份责任了。”
“师兄有事?”她有些反感他一如既往礼貌谦和的语气,甚至觉得有些……不耐烦。
“嗯。”他昨夜忙着商议仙盟首座的登位大典,想起她苍白的脸色又万分记挂,子夜赶过来时她已睡下他便在外面守了一夜。
关心她,算是一件大事。
“……师父仙逝,师妹还须看开。”昨夜站了一夜,他思前想后猜想小语脸色不好可能与师父仙逝有关,便开口想要安慰开导。
“有劳师兄挂心了。”嘴里说着感激的话,脸上却没有多少感激的表情,反之有些烦躁。
小语将斐子隐引到不远处的凉亭中,刚一坐下,她便又低低地说:“小语到堂庭已有数载,期间承蒙师父教导,还有师兄师姐的照顾,小语甚是感激。”她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一株梨树,她跟斐子隐曾经共饮莲花酿便是在那棵树下,她有些无力道:“只是小语实在是无法放下心里的俗世仇恨,注定难得仙道,还请掌门师兄准小语离开堂庭。”她努力说得平静,这些日子的梦魇几乎让她无从否认与斐子隐的家仇,她愧疚自己没能将师父传授的修心术修好、没能看破俗世家仇,她恨不了他,却也不能爱他,便只能离开他了。
“因为子隐?”
小语低头不语,若是抬头再对上他的双眼,怕是自己宁愿死在梦魇中都不愿离开堂庭了。
气氛顿时变得沉重,最后小语忍不住大声冲着斐子隐几近吼出来:“对对对,就是因为你!因为你所以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斐子隐衣袖下的手握紧了拳头,他想要说清楚一切,问出口的却是:“倘若那个人,不是子隐呢?”如果我说我没有行那些罪孽之事,你可愿意留下来?
小语猛然抬头看着他,倘若那个人不是你,我可以留下来吗?留下来,爱上你了,是不是最后还会黯然离开?
看到小语眼中的迟疑,斐子隐终究还是轻而无力地说:“师妹若执意要离开……子隐……准就是了。”终究还是不愿提起往事,提了又将如何?她对自己已无心了。自己之前不否认她口中的罪行,只为留她,可是不否认,也是留不住她,现在自己否认了,还是留不住她。
怎么可以这样?自己只能成为她离开的理由,却不能是她留下来的理由。
“多谢。”他的一句准许彻底冷冻她内心方才还汹涌澎湃的情绪,他准自己离开了,可是,一种失落感顷刻间淹没了整颗心。关于堂庭,关于他,真的只是一场梦。没有秦大哥,她真的就只是孤独的一个人。
斐子隐徐徐走到不远处的一株梨树下,弯身捡起一片梨花瓣,藏进衣袖间。
一片香瓣一伤心,长夜风凉独冷清。今日花落又见卿,拾得香瓣缺了心。
第三十五章 夜半惊魂
斐子隐虽是允了小语离开堂庭,却迟迟没有让这消息被门中弟子所知,他虽不阻拦小语的离开却还是希望小语改变主意。若是千年前,只要他一句话便能使得她笑靥如花,忘却所有不快只听话地呆在他身边,可是现在……
斐子隐垂手独对着屋前的一株梨树,乍一看他的脸上无喜无悲宛若四周皆为幻境唯他独真,但若能仔细观察,便能看到他的双唇其实是抿着的,眼底正隐忍着某些情绪。平日里在树下煮茶弹琴的情景不动声色地浮上心头,也是在这株梨树下,他与幻化为人型的小语第一次见面。这庭院中的景色千来年不曾有过变化,梨树也依旧是那株梨树,只是住的人却少了一位。
这一次,她走得比上次潇洒,不似上次那般绝望与伤心;这一次,他没有伤害她,离开了堂庭,她不仅行动上自由了,心理上也该是自由了。这样的结局未尝不是好的,虽然他终究只是路过了她。
斐子隐独对着飘落不止的梨花瓣,清风夹杂着梨花香扬起他飘逸的衣袂,自有一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许久,他的神色恢复平淡,转身回屋时俨然又是一位风轻云淡、绝尘飘逸的仙。
去意已决,再多的回望又当如何?小语随苍黎子来堂庭的时候身无一物,这些年身边积攒下来的除却几身衣裳,却也没有其他。楼年师兄和鸽灵是除了斐子隐之外与自己走得最近的,临行前总该要留下些什么以表情意才好,但是要留些什么呢?
蹲在门前的小语食指不自知地在耳朵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她苦苦思索了半个时辰,再站起身来已是满脸得意。与斐子隐煮茶的那些日子,她曾从素丝湖畔挖了七月菊载于逐尘苑,如今花开不败,恰好颠世殿里没有七月菊,正好移栽两盆赠与楼年师兄和鸽灵留念。小语觉得这个礼物甚好,也觉得自己当时移栽七月菊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了。若不是她当初移栽了七月菊,眼下都找不到可以留给楼年他们留念的礼物了。
那斐子隐呢?
那么疏远冷淡的神仙,不送了!
自己虽然一心想要摆脱梦魇,想要逃开俗世情仇的煎熬,可是他就真的云淡风轻地准自己离开了,真是个修为极高、没有情意的仙啊!既然这么云淡风轻,也就不会在意这些留念之物了吧!
小语将两盆七月菊齐放在屋前窗下的木凳上,又留了两张纸条,才拿起小小的包袱缓缓走出逐尘苑。师父写过的一张小纸条被珍之重之地藏进衣袖间,想要带走关于斐子隐的物品留以纪念,却发现没有关于他的物品可以带走,除了素丝湖畔的七月菊。
小语撇撇嘴,于她,连一件留念的物品都没有;于他,漫漫仙途千万年,难道冥冥之中注定要和他相互忘得干净吗?
小语抹了抹不知因何又于何时掉落下来的眼泪,衣袖用力一甩大步走出了逐尘苑,这样洒脱的姿态终究掩不住她内心的期待,她还是透过后殿往斐子隐的院落望去了,明知什么也看不到,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看来真的是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他可真是个冷漠的神仙!斐子隐,我要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小语又抹了抹眼角,继续大步往外走。
走出镜世殿的时候,身后幽幽传来一阵箫声,飘飘渺渺却直击心间,小语猛然回首却只看到纷纷扬扬的梨花瓣,梨花雨后空无一人。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离开是正确的选择”。
离开是正确的选择,所以你也没有挽留我。倒在镜世殿门口的那一刹那,她想到的却是这句话。
千年檀木床上安然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女,床边坐着一个如水墨画中走出来的少年,少年正盯着少女掌心的指甲印,好看的双眉头紧紧皱着,眼底是浓烈却隐忍的心疼。他如霜的指尖轻抚过那结痂的伤口,少女夜不敢眠的画面便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眉头越发皱了起来,用力得可以将窗外的梨花瓣压出汁液来,他缓缓将右手往上移、轻轻地划过少女的额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