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知道她为何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了,这些日子一直忙于仙界事务竟没有顾及到她,她却也支字不提。分明眼底是浓得能使人沉溺的心疼,分明心底想要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融进骨血里,但是他却只能坐在她的床边,扮演一个她的俗世仇家,在她醒来的时候。
是谁要这般对她?目的又何在呢?
稍稍平静了心境的斐子隐起身踱步到门边,门前的凝瓷草在月光下发着微蓝的光,斐子隐的目光却落在凝瓷草旁边那一小片突兀的空地,空地□□着疏松的泥土,看似被挖过的痕迹。小语难道是要把他送的七月菊带走留念?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舒缓开来,有一种悲凉的欣慰,却在看到窗下木凳上的两盆七月菊时不由有些疑惑,他加快步伐走近一看,刚舒缓开来的眉头彻底皱成一个“川”字。
待小语醒来已是丑时,床前的斐子隐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闭目深思。小语双眼半睁,对着床前的斐子隐软软地唤了声“师兄”,少见地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斐子隐急忙转身,见小语双手撑在身体的两侧想要起来,便条件反射地伸手欲扶她一把。就在斐子隐双手刚扶上小语的双肩,心口便被一把利器刺穿。来不及看清怀里的人是何表情,他右手往右前方一抓,便将一名身着黑衣的隐身男子揪了出来,那男子显然料不到斐子隐已经发现了他,却也只是愣了一下便出掌击向斐子隐被利器刺穿的伤口,斐子隐立即右手化为掌猛然击向黑衣男子的右胸,男子直往后退到了屋外,脚步刚一站稳斐子隐已然立于他的面前,在他消隐之前又紧紧揪住了他。
“你是谁?”一种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让斐子隐似乎想起了某张脸,可是那张脸有些模糊了,不知能否与面前黑纱下的脸重叠。
黑衣男子并不理会斐子隐的问题,右脚往上用力一踢,重重地踢向斐子隐紧揪着他的右手,斐子隐立即左手化剑指直击黑衣男子正独立着的左脚,黑衣男子一个后空翻逃离了斐子隐紧揪住他的手。在他左脚再次着地的时候,一声雨打青瓷的清响同时传进两人耳中,斐子隐低头一看,不由暗自长叹,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拾起遁世玉又与来势汹汹的黑衣男子过了四十多招。
“小语?”当斐子隐定住了黑衣男子的身形之际,后背冷不防地受了小语一掌,利器穿过心脏的瞬间他转身看到眼睛半睁目光空洞的小语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便确定小语是重了锁魂术,只得先用定身术定住了小语的身形。
黑衣男子显然很满意眼前发生的一幕,嘴角冷冷勾起一抹笑意,看斐子隐吃惊而又慌张的情绪从眼中一闪而过。只是,斐子隐为何会慌张?难道是怕自己的神器报废了不成?黑衣男子在心里又是冷冷一笑。如若不是自己故意提醒魔君苍黎子新收女徒之事可激怒魔姬,引魔姬魔性大发杀向堂庭,自己如何趁乱穿过重重仙障进入堂庭,又怎会有眼前这痛快的一幕可看?思及此,黑衣男子心中又痛快了几分。
“易轻,别来无恙。”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话是对着黑衣男子说的,目光却凝结在手中的遁世玉。
第三十六章 水落石出
“你倒还记得我。”
“不是记得你,是记得浮玉派的遁世玉。难怪十年来子隐上天入地都寻不到小语,原来是你用了遁世玉。”斐子隐拿着遁世玉不紧不慢地走到易轻面前,目光对上易轻血红的双眼,又缓缓抬头看向不远处的月亮,痛惜地说:“你何苦要堕入魔道?若是浮玉仙尊和汐止看到现在的你,定会失望的。”
“你住口!斐子隐,你不配提汐止!”他咬牙切齿地说着,体内四处游走的魔性渐渐聚于胸膛,狂风呼啸间易轻脸上的黑纱被吹离了脸庞,挂到远处的树梢上,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俊逸脸庞,那张脸上有着一对嗜血的红色眼睛。
“我与汐止……”
“斐子隐!”斐子隐解释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易轻瞬间冲破斐子隐的定身术,一条锁骨链风一般划过斐子隐的身前将斐子隐紧紧锁住,他用低沉而又阴狠的嗓音在斐子隐耳边说:“我说过,你不配提起汐止。”说完手上用力一扯,斐子隐身上的锁骨链又紧了几分,链上几瓣玉制的叶形利片陷入斐子隐的骨肉。
他看向斐子隐仍被利器刺穿的左胸,终于觉出点痛快,得意地问:“被自己的神器所伤感觉如何?”顿了顿,得意之色消失殆尽,眉目间阴鸷之气大盛:“哼!斐子隐,你今日如此也是罪有应得!我易轻苟且偷生十几年,就是要亲眼看你被自己的得意神器所伤,让天下笑话你莲华尊者,然后再亲手送你去陪汐止。她最怕孤独了,你不是要娶她为妻吗?那为什么她散了仙魄,你却还在这里?”说到激动之处,握着锁骨链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有银紫色的血液缓缓自斐子隐身上渗出,染湿了锁骨链。
斐子隐坦然看向易轻疯狂的双眼,淡淡地说:“恨容易使人丧失本性、丧失理智,你这是在自我泯灭,易轻,住手吧!”
易轻闻言不禁嘲讽地笑出声,当目光扫过斐子隐淡然的双眼时,心中的恨意被那淡然的神情彻底激起 :“你年少便身负盛名,我易轻亦曾敬你一声莲华尊者,曾感激你对我和汐止的成全。却不料,你竟趁火打劫夺我妻子!”魔性在他身上暗涌,修为聚于手心,他要与他同归于尽!
身上的锁骨链又紧了几分,有杀气和戾气向自己袭来,斐子隐默念咒语,一瞬间沾染了鲜血的锁骨链自燃起银紫色的火,火从斐子隐的一端迅速烧向易轻,眨眼间血火袭向易轻的掌心,将易轻击倒在十几丈外。锁骨链尽失灵性地掉落在地,口吐鲜血的易轻挣扎着站起来,却使不出分毫的力气,只不甘地看着斐子隐缓缓走到自己面前。
“我易轻终究报不了夺妻之仇!终究报不了了!”易轻双眼戾气尽失,双手仍颤抖着握成拳。
“易轻,汐止自始至终都是你的,她是迫不得已才求我与她假成亲,目的不过是要逼你离开她。”斐子隐长叹一声,想起了汐止跪在屋前求他的情景,又轻轻地说:“那时候,人间亦是深秋,堂庭的夜寒风凛冽入骨,她不忍看你夜夜守于门外,又不能与你在一起,才求我与她同演这出戏。”
“你胡说!汐止不会这样做,她绝壁不会想逼我走,一定是你,你对她究竟使了什么术法?”
“疫魔一战,汐止也染了疫毒,无药可救。”
刚刚还勉强握成拳的双手无论如何再也使不出力气维持那个弧度,一滴热泪自闪着红光的双眼的眼角滑落,易轻的心猛的一阵紧缩,痛得他的嘴微微颤抖,那个姽婳的女子涌上心头,一颦一语竟似昨天才见过般清晰可描。
“她竟这般的傻,我们明明说过要生死相伴的,她怎能独自先走?”他眼里有宠溺地笑意,眼角的泪却似嘴角的鲜血般止不住。
“汐止不想让你看到她的仙力日渐消失,更不想你为了她葬送修为自散仙魄,更何况浮玉一派需要你重新振兴。可是她深知你不会弃她不顾,所以才出此下策。成亲前夕,小语在划秋林遇到魔界的黑护法,身陷群魔毒术阵中,我赶去相救却来不及……”停了停又说:“回到堂庭的时候,门中弟子说汐止在魔性发作前已自散了仙魄。”
“振兴浮玉……”易轻笑得比哭还断肠:“倘若她知道我也中了疫毒,就不会孤独赴死了,也不会伤我自伤。”
许久,他缓缓抬起头对斐子隐说:“莲华尊者,易轻如此冒犯实乃大错。”
“无妨,子隐还得感谢你于群魔毒术阵中救下了小语。”斐子隐看了眼身后不远处被定住身形的小语,由衷地感谢易轻。
“她也是为了救汐止,尊者无须谢我。”又一口鲜血溢出嘴角,易轻的眼前开始模糊不清。
“小语身上的一魂一魄想必是你所封?”斐子隐伸手欲度些真气给易轻,却被他无力摇头谢绝了。
“尊者无须担心,易轻消失,封印和术法都随之消失。十几年了,汐止应该等急了,只可惜……”泪水和鲜血混在一起滑进襟口,易轻无力地长叹一声:“只可惜,易轻已入魔道,只能灰飞烟灭了。”
话音刚落,自□□开始化为脓血,就在双手即将化为脓血的时候,易轻想起什么似的嘱咐斐子隐:“尊者需当谨记,今日起,易轻已彻底消失。”
镜世殿逐尘苑一木屋中,有阳光从窗外轻轻探入,似一床锦衾温暖着窗边床上沉睡着的少女。屋门敞开,却是连一粒尘埃也无从钻入,梨花瓣轻撞屋外结界的声音犹如深夜某根琴弦上的清音,每轻撞一声,少女的灵台便清明一分。
待少女醒来时,已是翌日黄昏,屋里的阳光正悄悄滑出窗外。少女起身敲了敲自己隐隐发疼的脑袋,正欲下床之际忽觉自己的双腿比往昔还长,她愣住了,而后又不确定地低头审视自身,才发现自己真的已有了十七岁少女的身姿。
难道这一睡,就又睡了几年?可是怎么会睡着了呢?小语迷惑不已,再细想脑海中便似有千万幕场景重叠在一起,混乱一片。小语退坐回床上,深吸一口气想停止思绪,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喊停。她后背紧靠着墙壁,闭上眼努力静下心绪,默念着苍黎子教授的修心术。
过往的记忆停止碰撞,缓缓地在时间轴上归回原位,千年前的相识,千年后的话别,几年前的重逢……关于经历过的种种终于被小语重新记起,念着修心术的她全身却开始发凉,她,竟然刺伤了主人!
好大的罪过,自己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小语急忙下床,着急地想奔向斐子隐的院落,却被屋前的结界挡了下来。这结界,是主人设的!是要自己在屋里等他吧!小语无措地在屋里来回绕了十几圈,终是有些疲倦地就地蹲下,又担心这几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做了冒犯主人的事,于是将这段记忆重温了一遍。
斐子隐完成仙盟首座的登位大典之后便急忙回到逐尘苑,一进屋小语便跪倒在他面前,像一个犯了十恶不赦的罪犯般俯首认罪。
小语深吸一口气,慌张地说:“小语污蔑了尊者,还用卑劣的手段刺伤尊者,请……请尊者降罪。”
“……小语,你叫我什么?”犹如被天雷正中劈到,斐子隐刚拿在手上的水晶手链被紧紧握住,藏于袖中。他盯着小语的后脑勺发呆,不确定小语的疏远来自于何种情绪。
低着头的小语听到斐子隐话语中确有几分不悦,便将头又低了几分,小声地回答:“尊者。”
第三十七章 殿前话别
“小语,千年记忆你可记起?”那双平日里如菩提镜般平静清明的眼眸此刻涟漪重重,他看着少女苍白的双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这苍白的双唇该吐出什么答案才能让他开怀。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又很是着急地说:“冒犯尊者、刺伤尊者是小语的错,小语知罪,请……请尊者……”话未说完,她竟已发不出半个音节,知道是斐子隐施了术法,心想主人这次是真的动怒了,于是将头埋得更低,端端正正地跪着不敢乱动,等候斐子隐的处理。
她心里虽然害怕却一直告诉自己:“谁叫你胆大包天冒犯了主人,还刺伤了主人,主人就算是一掌劈掉你你也只得受着。”没错没错,自己就是罪有应得。
小语虽然知道在过去相伴的日子里主人对她很是宽容,所以她有时候会发发小脾气像个被娇宠的孩子,但是,她不曾真正地忘记——语念琴是一件神器,斐子隐是她的主人。
千年来斐子隐其实甚少责罚她,唯一一次动怒罚她长跪最后却也亲自将她扶回房间照顾得滴水不漏。其实主人一直都对她很好,但是身为他的贴身神器,无法与他心意相通已是莫大的失责,偷偷爱慕他已是亵渎,此番非但没有为主人御敌,还动手伤了主人,这样的神器还有何资格再唤他一句“主人”,还有何资格请他原谅呢?
可是,一双手扶住了自己的双肩,冰冷的触感透过纱衣钻进小语的毛孔,她打了个寒颤,那双手顿了一顿,还是将她扶了起来。清清淡淡的嗓音响在头顶,小语困惑地抬起头看向斐子隐。
那清清淡淡的嗓音,传递的是这样一句话:“子隐与小语已同拜一师,实属同门,小语如此唤子隐,实属见外。子隐知道师妹只是中了术法而已,所以刺伤子隐一事师妹无须挂在心头。”
嗓音是清清淡淡的,可是那张绝色的脸上五官都隐隐透露出主人的不悦。小语的嘴张了张,却还是没有发出半个音节,这一次并非因为术法。主人话里的意思是要自己无需同他过于见外,可是听起来却是更加疏远啊。主人没有对她做出任何责罚,亦没有提起他们之间的所属关系,而是将她推到同门的位置,主人是真的不要她这件神器了!原来从她十几年前走出那个院落起,她就不是他的神器了。
可是在她心里,他却是她永远的主人。
小语低垂着头,嘴巴嘟得高高的。她宁愿主人一掌劈了自己,也不要主人这样冷漠疏远地对自己。分明上一秒还觉得无论斐子隐做出什么处理她都能接受,下一秒就连他疏远的态度都承受不起。
过了许久,她依旧低垂着头,情绪终于稍微平静下来。“……主……尊……尊者,秦大哥,不,是,是易轻他……”那天夜里的一幕幕她都记得,可是那天他们的对话她却丝毫听不到,想要问个究竟,却发现连称呼都如此难叫出口。秦大哥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伤害主人,自己为什么会入魔似的刺伤主人?这一切,她都不解。
“易轻已经魂飞魄散了,这件事……小语?”魂飞魄散四个字一出,他看到小语眼中难掩的伤痛与迷茫,忍不住轻唤了一声。斐子隐声音本来就轻,唤小语时又似怕惊到她一般而又轻了几分,那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屋外的梨树上又开出了两簇梨花,花开的声音没能唤回小语的心绪,斐子隐的声音亦不能。
她记得自己初入深栾林时意识模糊,却一心求死;她记得秦易深情地对她唤着“汐止”时,她皱着眉说:“小语都快要死了,听到的最后两个字竟是她的名字”;她记得秦易熬粥给她喝,到河里抓鱼给她当晚餐;她记得他“死”的时候自己有多么无助和伤心,可是她又看到活着的他,没来得及问清楚,没来得及叫他一声,他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可是,为什么会魂飞魄散呢?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入魔才会魂飞魄散,可秦易是当年的易轻,怎么会是魔呢?秦易,易轻,他诈死,对着她的那十年用的是假身份假名字,给她的身世也是假的……小语闭上眼,心底有一种东西裂了,究竟有几分假、几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