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木屋里的人彻夜无眠,木屋外的人安眠到天明。
那一夜,镜世殿的梨花冲到了正殿,梨树上的花不曾开放便落了地离了根,镜世殿的身影在雨夜守着一盏灯,枯坐到天明。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仍没有停下的趋势,在堂庭呆了有些时日的弟子都知道这跟他们的掌门情绪有关,新来的弟子也从辈分高的弟子那里得知原因,于是弟子们冒雨修炼比以往更为勤快认真。
下大雨的第二天下午,镜世殿外的仙鹤送来消息说云悠灵仙要见掌门。
于是,在斐子隐第三百次结束剑法《醉卧青龙》的时候,身后凉凉地响起一个声音,斐子隐收势转过身便看到楼年站在梨树下狡黠地笑,天蓝色的长衫滴水未沾。他说:“我那徒儿新近载的灵草喜阳,央我来请教掌门师兄,这大雨……何时能歇?”
斐子隐把剑收起,与楼年一同在凉亭坐下。他单手拿起酒杯看似悠然一转眼却已三杯下肚,楼年自斟一杯悠然地饮下,才道:“掌门师兄在此饮酒练剑又有何用?语师妹又看不到你这般伤心欲绝的模样。”
见斐子隐不语,楼年又饮了一杯,扬起嘴角道:“若是语师妹看到掌门师兄这般模样,怕是赶她走她都不会走了。”而后楼年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啧啧,掌门师兄你真是……唉!”这不是明摆着的必胜绝招吗?堂堂堂庭掌门的掌门师兄竟然连苦肉计都不识!
斐子隐依旧面无表情,心里虽有些苦涩,说话的语气却跟表情很是相搭——淡淡地没有情绪。他说:“小语对子隐的感情,已经不似从前了。”他知道从前小语是喜欢着自己的,可是他也知道现在小语喜欢的不是自己。
“掌门师兄就这么肯定?”楼年看到斐子隐眼中的落寞有些不忍,自己脸上玩味的笑容终于收敛了几分。
“如果小语对子隐依旧……她又怎么会离开子隐随尘雨退隐?她离开之前,子隐日夜相伴她却不展欢颜,唯尘雨来了她才笑得开心。”
“所以,堂庭山的结界多了三层?”楼年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他骄傲拧巴的掌门师兄吃起醋竟是这个样子的。
“多了三层又如何?”他看向楼年,淡然道:“子隐想了许久,先前是子隐没有好好珍惜小语,至此也怪不得别人。如今小语尘埃落定,子隐当以六界安稳为重。”
楼年倒了一杯酒,他认真地举起酒杯对斐子隐说:“掌门师兄虽为仙界模范却也会有自己的情感,宣泄一番也是应该。六界安稳固然重要,楼年还是希望掌门师兄不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如若有缘遇见语师妹,除了代楼年问一声好,最好还要再问语师妹一句——可愿归来”
可愿归来?她连水晶手链都不要了啊!思及此,斐子隐突然站起身与楼年道别,匆忙往殿外飞去,那一夜,堂庭山的雨倒是小了许多,只不过刮起了大风把鸽灵的灵草都连根拔起。
而颠世殿的气氛一片凝重,鸽灵更是无暇顾及灵草。
第四十五章 此去经年
小语与尘雨离开栾树林之后,倒也没再着急地御风赶路,他们隐去身上的仙气,着一身凡衣行走在人间,看一路的熙熙攘攘。若是平时,这路上的小摊最能让小语开心,她定会蹦蹦跳跳左手拿着小吃右手抱着收获的小玩意儿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但是此番走在路上,她虽是嘴角上扬目光却有些呆滞。
“小语,那边有一老翁在讲故事,可想听听?”尘雨看出小语的心不在焉,怕她思及过往牵惹出消极情绪,便开口挑她感兴趣的提议。果然,小语闻言转过来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里总算有了光亮。于是,尘雨买了两包瓜子跟小语站在人堆里听故事。
故事讲了什么,多年后小语其实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那天上午怀里拿着瓜子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深怕自己皱眉的那个儒雅的少年。那时候蓝天白云微风,说书的老翁身后湖边柳正碧绿如烟,她在那少年关切的目光中决定不再放任自己沉浸在过往中。
北行的路上随心所欲,有时候小语无聊便拉着尘雨扮成凡人悠悠地往北走,一路上碰上好吃的便多吃了几餐,有时候小语没了兴致便跟尘雨意兴阑珊地御风或御剑。
到得单狐山已经是半个月后。
单狐山其实并不隐蔽,尘雨在单狐山主峰落下之时恰是雨后新晴,主峰上有一条小溪,溪水呈浅黄色,浅黄色的溪流缓缓流向主峰阳面,往阳面靠近之时小语看到主峰的阳面很是平坦,山坡斜度很小,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树呈青绿色与流于期间的浅黄色的溪水相映,很是赏心悦目。
尘雨摇着扇子笑问:“小语,你觉得这山如何?”
小语见这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色觉得心头舒畅,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满意道:“这座山甚好。不若我们便于此落脚吧?”
“我正有此意。此峰阳面长满水青风,阴面长满华草,水泽多而灵气盛,清新静谧,真乃修行之灵地。小语,你想要住在哪一边?”
小语并没有料到尘雨会跟她商量住址,以往跟在斐子隐身边,向来都是斐子隐住哪,她便住哪的。尘雨这一问,她倒是半天选不出来,只能看着尘雨反问道:“尘雨啊,你觉得我住哪边比较好?”
“小语你是喜欢草还是喜欢树?”尘雨有些好笑地看着小语。
小语认真地想了想方答:“我比较喜欢草。”那长满水青风的树林固然好看,但长满华草的山坡看起来更加清爽。她曾在栾树林中住了十年,想逃出树林也想了十年,觉得还是远离树林比较好。
于是在傍晚时分,单狐山主峰上一个浑然天成的湖的两边,多了两间竹楼。靠阴侧的竹楼里有一个少女正坐在地上看着屋后的华草发呆,靠阳侧的主楼里有一个白衣少年正在案前挥毫泼墨。
后来有一天清晨,小语无聊地在屋里踱步,而后终于找到一件事情可以打发时间了,于是大步跑进尘雨屋里兴奋地问:“尘雨尘雨,你准备给楼前的湖取个什么名字?”
正在挂画像的尘雨从容道:“倒不曾想过,小语可有什么好名字?”他当然知道小语是在找事情消遣,便顺着她的意。小语无意地抬起右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开始在尘雨屋里来回走动。尘雨倒了茶水给她,然后看着她在屋里认真思索的样子,知足地笑了。
最后,小语加快步伐走到屋前,又绕回来有些烦躁地说:“就叫楼间湖了好了,我本以为终于有事情可以忙了,不料想名字竟是这么麻烦的事情。”
尘雨自然是不会有异议的,他甚至很是欣赏地说:“楼间湖,大气而脱俗的名字。”小语闻言便有些得意起来,总算是觉出点开心来。自此,两间竹楼中间的湖便曰楼间湖,小语还在楼间湖边载了一层桃树三层杏树,生生将楼间湖围了起来。又后来,小语觉得阴面山坡放眼望去一片绿幽幽固然清新却显单调,于是她又在山坡上种了桃树、杏树、苹果树……唯独没有梨树。她还种了雏菊、芍药、栀子……唯独没有七月菊。
似乎连植物都没有相似,自己的生活就全新了。但是详细到一种树一种花都没有重复,过去真的过去了吗?
尘雨自是不知道小语在植物上的固执,他只去过镜世殿几次,每次都只跟小语在屋前聊天,并没有认真逛过镜世殿。他看着小语用心地栽种着花草树木,每逢雨后或大风刮后用心地拾着花瓣,他觉得这样下去很是幸福。
小语到单狐山的那天,颠世殿只剩鸽灵一人偷偷抹着眼泪。自家师父为了救自己硬是将毒移到他老人家自己身上,仙身差点都毁了。幸好掌门师伯想到办法,不然自己就成了祸害师父的罪人了!师父得救分明是好事,可是眼角的泪却止都止不住,鸽灵认为,这是由于适才自己求昀芩师叔时自己被自己感动了。
小语栽的桃树开出第一朵花的时候,斐子隐正冷若冰霜地站在叹兮海边,回想着在单狐山看到的那抹浅浅的笑颜和她身后的那道温和的目光。这情景分明看过多次并且每一次看之前他都知道会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心里的某个位置依旧空空的还泛着酸涩。他都成为小语的过往了,自己却还兀自伤怀。
她怎么能,这么快就把千来年的光阴抛之脑后?她不也喜欢过自己吗?不愿意承认但是骄傲的他不得不承认,他连同与他有关的过往都被小语抛弃了,他自以为活得豁达可如今小语早已开始新生活,念念不忘的却是自己,只有自己!
记不清桃花开了几转,小语只知道刚开封的杏花酿已经很是香醇。由于常年在单狐山,虽然照顾着花花草草不至于无聊,却也有些闷。于是陪尘雨在树林里散完步之后小语便提议让尘雨陪她下山去卖酒。
卖酒?尘雨一听有些惊讶,心里更觉得小语真是与众不同,而后又明白小语定是觉得闷了要出去玩,于是立马支持小语去卖酒。善解小语意的尘雨还提议让小语去京城卖酒,因为京城人多热闹,小玩意儿也多。小语自是高兴,在竹楼后挖了十来坛花酿便携了尘雨下山赶往京城。
京城其实距离单狐山并不遥远,小语跟尘雨赶得及早市,于是那十来坛花酿很早就卖了出去,还卖得好价钱。钱财于小语跟尘雨而言并非卖酒的初衷,于是小语把得到的银两分为两拨,一拨买了干粮一拨买了药材。
离京城城门不远处有一破庙,庙里躲着许多叫花子。小语跟尘雨路过一次,便记得这里有叫花子,于是便把干粮拿来这里分发,尘雨也将药材留了下来给那些老叫花子。离开破庙,小语跟尘雨正商讨着要去哪里吃午餐,目光却被不远处两个人影吸引过去。仔细一看,那两人一男一女,年纪相仿,男的着一身蓝衣女的着一身浅绿色裙子,大约十五六岁。原本也没什么稀奇,但是那男孩子对女孩子笑起来的样子总让她想起……楼年!多情而又隐隐带着温柔,这是他看昀芩师姐时的目光。小语向来不会读懂旁人的目光,唯独楼年师兄对昀芩师姐的目光毫不遮掩,她看过几次便再也忘不了。
楼年师兄,他是堂庭往事里的仙,而那段往事中还有一个金光闪闪的主角。那张清冷的脸掠过脑海,小语愣了一下,偏偏走神之际她觉得不远处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浮动,好熟悉!有一个名字压抑不住地要跳出心头。小语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她转过去看到一道闪躲不及的目光、和那张清冷的脸,那脸上写满错愕。
一瞬间,犹如天地间常年不化的雪缓缓融化,雪下流出股股清泉,清泉流过之处花开无声,终于觉出一丝生气。他还是那样淡若清风、冷如冰霜,站在人潮中依旧绝尘飘逸,清冷脱俗。俗世间的人看不到他,甚至尘雨也看不到他,唯有自己,他赋予灵气的自己看得到他。
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
小语看着斐子隐,这一眼才知道自己对他的思念有多浓烈,过去压抑住的那些情绪在胸腔中横冲直撞,表现在脸上却只有目光灼灼、朱唇亲启、牙齿颤抖。
小语对上那张脸惊讶片刻后她连忙低下头去,随着低头的动作,她看到那很久之前常常入梦的开满墨莲的衣衫,还未再感慨些什么她发现衣衫在转动,确切地说——是斐子隐在转动。小语猛地抬起头却只看到渐行渐远的斐子隐的背影,眨眼间就消失在人潮中。
斐子隐并没有停留多久,他原本也只是来看望转世的楼年和昀芩,不料遇到小语,更不料小语发现了自己。本想过去,却在看到小语身边的尘雨的时候,脚步回转断然离去。所以,他看不到小语站在那里目光灼灼之后眼中噙满泪水。
多年后小语常常在想,若是那时候主人看到了,她会不会就回到了他的身边,后来也就不会发生那令她心痛的事。
见到斐子隐到斐子隐离开中间不过短短的时间,这时间也只够尘雨从小语身后走上几步与小语并肩。小语看到斐子隐走远了,她转身拉起尘雨的手只低低地说了句:“尘雨,我们回去吧!”
尘雨有些不解,看小语一脸的不高兴倒也没说什么,就跟小语一路御风回了单狐山。
第四十六章 生者如斯
一日黄昏,单狐山突然下起了雨,这是小语到单狐山之后的第一场雨,下得淅淅沥沥。小语搬了张板凳坐在窗前,她双脚放在板凳上蜷缩着身体,双手环抱着小腿,下巴磕在膝盖上,整个身体抱成球状。她就着这个姿势,呆呆地看着屋外的雨从上到下落入土里。
但是,她实在不是个会赏雨的雅士。她觉得看了很久,雨都是一个样——落下来落到土里,落下来落到土里。
于是,始终无法将思绪从某一幕中转移开来的她又走神了!
尘雨在小语屋前敲了许久的门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右手执起扇子在左手掌心中敲了几下,终是自己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语,你可在屋里?”他边缓步走进屋中,边唤着小语。
小语仍然没有听见,她的脑海中有个听了千来年的声音正一声又一声地唤着她,似乎是隔着某条无法横渡的河,小语心中的急切伴随着绝望汹涌地淹过来。于是尘雨看到小语的时候,她正抱成一团嘟着嘴,而后又见小语皱起秀眉歪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自从上一次卖酒回来,她的脸上就常常出现这个表情。她蹲着给花浇水,浇着浇着就发愣,而后又皱起了眉;她吃着杏花饼,吃着吃着就发呆,而后皱起了眉……
“小语?”
“小语!”尘雨第一次解不开小语是在烦恼些什么,但是他看到小语食不知味的模样着实有些心疼,亦有些失落和难过。
唤了两声,小语才回过神来发现尘雨已经在她的屋里。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招呼着尘雨:“尘雨你过来得刚刚好,过来一起看雨吧,兴许你来看雨,我也能看着看着觉出点意境来。”
尘雨不动声色地将左右两个大窗关上,只余小语跟前的窗独现雨景,他摇着头说:“小语,你近来可是有什么疑惑解不开?若是可以,不妨说与尘雨听听。”
小语倒也没瞒他,她理了理思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尘雨啊,如果一个人陪了你很久,但是你其实并不喜欢她,然后有一天她说她找到了好的归宿要离开你,你会不会生气不理她啊?”怎么觉得,主人有些像生她的气?
“真的是好的归宿?”尘雨笑了开来。
“是啊,她如果这样跟你说,你会生气吗?”小语没听出尘雨反问中的意思,但尘雨听懂了小语说的其实是她自己。
尘雨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小语,或许尊者并不是不喜欢你。”
“不是的尘雨,尊者喜欢的另有其人。”她顾不得诧异尘雨怎么就猜到是她,也不介意向尘雨承认自己喜欢斐子隐——实际上除了尘雨,她的心思也不能说给别人听,她只顾着反驳尘雨的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