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
京郊白府私宅, 松柏森森,竹叶萧萧, 古籍累累,靛青幔帐,灰白棉被, 一清如洗。
“儒文。”
白维形容枯槁,须发皆白,拥被起身“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秦曦箬上前一把搀住了他,扯过两个半新不旧的软垫放在他身后, 他抽出胳膊微微往后退了退,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转瞬攥住了他的手“你在怪我?”
“太后娘娘不该回来的。”
“你不要叫我太后!”她泪眼婆娑的望着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全白的头发“我不该回来吗?你不想对我解释什么吗?”
“微臣无话可说。”
白维俯身咳嗽, 用力把手从她手中抽了回来,秦曦箬一身骑装,风尘仆仆, 因着保养得宜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落下什么痕迹, 依稀还是当年聪慧明媚的少女“朝堂动乱, 皇上病重,林政廉把持朝政妄图扶持淑妃肚子里的孩子登基,孤注一掷, 还需太后危难定社稷……”
“我不想听这些军国大事,命运弄人让我入宫与萧赭相扶相持共同治理天下,十年前他离开把江山皇子全部托付给了我,我一介妇人周旋于各股势力之中无法脱身, 我一个安稳觉都没有睡过,琼楼玉宇,深宫内院,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那双眼睛历尽沧桑内敛威严再不复当年的灵动狡黠,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似乎洞悉他心里的所有想法“我眼睁睁看着萧赭死在我的怀中,我眼睁睁看着司徒府满门抄斩,我眼睁睁看着璟儿惨死,我眼睁睁看着珞儿病痛缠身还要为雁月谋划,我眼睁睁看着历史重演,我眼睁睁看着信誓旦旦要成为一代忠臣贤相的你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奸臣,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白维缓缓阖上了眼睛,枯瘦如柴的手颤颤巍巍试图碰触她的手背又缩了回来“曦箬,我不能护着你了。”
一句曦箬几乎让她溃不成军,是啊,无论她走多远,他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护着她,他一直无条件的宠着她,她让他娶妻他便娶妻,她让他远离京师他便杳无音信,她要帮萧赭担负起天下江山他便忍受她的所有怨恨,耗尽所有心血为江山百姓谋划,她即便让他去死他也是会去死的……
他为建功立业娶她过门一介书生奔赴沙场回来却得到她进宫封妃的消息,那本是她欠他的不是吗?
“儒文,是我欠你的。”
“先帝待你很好,你过的好就足够了,我只是不忍你过得这般苦,曦箬,你再坚持一下,我信退之。”他从枕下拿出一沓厚厚的宣纸“这是我穷尽一生心力写得变法纲要,待天下大定足可安邦治国,你好生收着。”
“你为了我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白维温柔的对着她笑一如当年那个执书站在柳树下的青袍少年“为臣者能遇到先帝和当今圣上一般的好皇上是我的幸运,声名本是身外之物我并不在乎,为君子能遇到似你这般的窈窕佳人是我的福气,得之吾幸失之我命,此生无憾。”
木门吱啦一声被打开,白媚儿满脸泪痕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神色慌张“爹,有大队人马正往此间赶来,我带你离开。”
细听之下寂静的夜里果然有甲胄刀剑摩擦的声响,白维握住白媚儿的手摇了摇头“不用了,媚儿,爹此生光明磊落唯独负了你的娘亲,对不起你。”
“爹,娘亲从没有怪过你,你也没有对不住我,你待媚儿很好很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他不秦曦箬的手放在了白媚儿手心“爹把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太后娘娘,雁月不能没有她,我……去吧!”
“爹!”
“走!”
白媚儿硬生生转过头拉着秦曦箬便往暗室走去“我不走。”
“曦箬,你忘了你曾经答应过先帝的话了?你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了?”
“可我……”
琯夷俯身对着白维磕了一个头抹了抹腮边的眼泪“娘娘,走吧!”
暗室甬长没有尽头,她身子抑制不住的颤抖,任由琯夷白媚儿拉着她往前走。
“箬儿,江山太重,我能信的只有你。”
“曦箬,人有旦夕祸福,你要答应我即使我不在了也要好好活着。”
不知跑了多久,石门打开眼前依旧漆黑如墨,月宫上方奇异的黑云压得很低让人透不过气来,白媚儿遮掩住秦曦箬“太后娘娘,情况有变,他们提前动手了。”
她望着缥缈不定的黑影眉心紧锁“坤离阵法启动,结界要破了。”
“贵妃娘娘,既然来了何必躲着不敢见人呢?”
嘶哑难听的声音阴冷渗骨,白媚儿眸光一暗低声道“琯夷姑姑,太后娘娘劳烦你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奴婢遵命。”
她身上牵系了太多人的后路,她除了好好保护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她总是这样眼睁睁看着世事变幻无情无欲做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媚儿,万事当心。”
“太后娘娘珍重。”
旋转的法阵中间一道白衣紫袍的身影上下翩飞,悬浮在空中似鬼魅般漂移不定的魔音谷暗卫把他团团围住,圣洁威严的月宫宛若修罗炼狱,一团团黑气拼命碰撞着薄薄的透明屏障,天胤嘴角不停渗出丝丝鲜血。
汉白玉石阶上躺着一身穿月昭服饰的女子,白缎之上绣着紫色缠枝月灵花,百只蝴蝶翩跹而舞,乌发用紫玉蝴蝶钗挽了很低的发髻,走近看时裙摆早已被鲜血染成了血红色,奄奄一息望着法阵中的男子。
她以手结印,手上数十只银镯哗啦作响,无数蛊虫密密麻麻飞向虚幻的黑影,天胤寻得间隙默念法诀,阵法交叠,只闻凄厉的惨叫暗卫却在一瞬间消失不见“林清薇,事到如今何必故弄玄虚。”
镜姑转动着手上发着幽蓝光芒的戒指,掀掉了头上的黑纱帷帽,清秀苍白的一张脸死气沉沉,她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白媚儿背脊一凉下意识出招却在看到来人时停顿在了原地任由利刃刺入了她的心脏“青鸾?”
“你倒是杀了她啊?嗯?”
她捂着胸口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青鸾双目无神手中拿着一把犹在滴血的匕首向她扑了过来,她忍痛躺在地上躲避,猩红的鲜血顺着汉白玉阶蔓延而下“原来如此,你对青鸾用了摄魂术,冰魄草才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被调换。”
“她可是个宝。”镜姑阴测测而笑,声音枯枝拉朽分外难听“对你,对萧无暇,对萧珞都是致命的利刃,白媚儿,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哭着求我。”
“痴心妄想。”她咬牙切齿吐出四个字试图用巫蛊之术解了青鸾身上的摄魂术“怎么?你喜欢装可怜扮柔弱我若不恶毒跋扈一点你这戏该如何唱下去?宫中十年,你应该好好感谢我一番不是吗?”
“我倒要看看你还要嘴硬到什么时候。”她施施然走下台阶,好整以暇的望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并不着急动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你最喜欢的戏码,今日我好心好意让你亲自感受一下。”
天胤抱起凉槿,她虚弱的睁开眼睛扯出一个笑容“相公,你看我穿月昭的嫁衣好看吗?”
“嗯,好看。”
他欲去检查她的伤势却被她无力的握住一根手指“我想和你一起回月昭。”
天胤眼中盈满泪水紧紧攥着她的手道“我们回月昭。”
带血的手指戳了戳他的酒窝轻笑道“你不要哭,我喜欢看你笑,你要多笑笑才好看。”
“好。”
他扯出一个笑容眼泪大滴大滴落在了她的身上,凉槿狭长的丹凤眼上扬,妩媚动人,从怀中拿出一件物什放到他的掌心“我……我撑不住了,这是宸……宸宿,你快启动月玄阵法……”
断断续续的话如一道焦雷劈在了他的身上,宸宿似有感应一般发着若有似无的白光,她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相公,我……我好难受……”
“不行!”天胤断然拒绝,伸手擦拭着她口中不停涌出的鲜血,心疼得无法呼吸,那些鲜血让他止不住的害怕颤抖。
“我……我好疼……相公……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其实我不想死……可……可……”她眨了眨水润风轻的眼睛“我……我很自私……并不想为所谓天下苍生生祭月玄阵法……为了你……我可以……”
“眉儿,你不能死!”
“求……求你……我……真的好……好难受……”
天胤握着宸宿念了一个诀,宸宿飞出光芒大盛,纠结的黑气似乎受到了刺激剧烈的四处游走,她嘴角含笑勉力抬起手动了动小指,牵动着他的手指也动了动“我……我爱你……”
镜姑见此情景眸中泛起骇人的杀意,幽蓝的戒指中飞射出无数细小的银针齐齐射向天胤、凉槿,白媚儿暗叫不好,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挡在了二人面前,毒针入体尽数扎在了她的身上,意识朦胧的一刻她忽然生出几分不舍,萧玦说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是啊,没有机会了。
宸宿飞速旋转,绵延十里的月灵花向月而开,凉槿的身体慢慢消融直至变成一具白骨,流动的月华包围了整座月宫,刺耳的凄鸣,诡异的惨叫,黑影消逝,乌云散去,月光皎皎,一切归于沉寂。
天胤怀中只剩一具披着月昭嫁衣的累累白骨,他的小指不停的抖动,刺骨的疼,他俯身亲吻者白骨,扯出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你难过了?受伤了?还是你想我了?
☆、江山美人
宸宿缓缓落下, 月灵花尽数枯萎,镜姑气急败坏的收了手, 青鸾死寂的眸子中隐有不知名的情绪涌动,握着匕首的手划着自己的肌肤试图让自己有片刻清醒。
“剑阁中人都逃不了我的摄魂术,就凭你?废物。”
她一脚踢在了青鸾的胸口处, 身子后仰磕在石狮之上额头鲜血淋漓,摇了摇头恢复意识挣扎着往白媚儿的方向爬去,一双大手把她拥入怀中,她瞳孔无神望着他不停的流泪。
杀了他, 他是你的敌人。
不!他不是。
他是, 他流连花丛虚情假意,他在骗你, 你为何还要信他?
他没有!
青鸾头疼欲裂,虽然她深谙五湖十六国所有武功剑法招式本身却不会武功,无暇轻易的钳制住她出招的双手, 用银针刺了她的昏睡穴“没事了。”
白媚儿昏昏沉沉睁开眼睛, 张口想说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玦轻搂着她起身“他回来了,你再等一等。”
她微微侧头望向月宫入口,呼吸渐弱, 不甘心的睁着眼睛“媚儿,我们成功了,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吗?你不能睡。”
她抚上他腰间的磐龙玉佩,指尖微微抖动, 萧玦望着她浑身上下密密麻麻的银针不敢把她拥入怀中,怕她疼“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芩儿不让她受一点委屈,我会做个好皇上。”
白媚儿眼角上扬滑落一滴眼泪,右手重重垂落了下去,眼睛自始至终望着月宫入口,至死都没有阖上。
“媚儿,我的媚儿!”
“皇上,节哀顺变,我就知道你心中的那个人是她,差点就被你骗了。”镜姑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的望向萧玦,眸光黯然,若有所思“眼睛就算伪装的再好也是骗不了人的。”
李成忱持剑护在二人身前,她淡淡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道“李总管果然是条好狗。”
“淑妃娘娘谬赞。”
“玦儿,你怎么来了?”琯夷尾随着太后从阴影中行了过来“皇宫……”
“母后,禁卫军反戈一击让他们措手不及,六弟带的五万大军就在锦雁城外,骁骑已经秘密解决了隐伏的势力,暗雨楼出动密杀了名册上的所有官员。”萧玦气色不佳,抱着白媚儿看着镜姑冷笑道“剑阁已经制衡住京中魔音谷的暗卫,一切神不知鬼不觉,那人以为志在必得可知二哥十年谋划就为了在这一晚引她入局。”
“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来人红衣如火,乌发如墨,娇俏明丽的眉眼隐匿着冷厉的杀意“镜姑,新仇旧恨,玉女宫今日同你好好算算。”
“凉槿,我来晚了。”凌波怔怔然看着天胤怀中的枯骨柳眉紧蹙,抽出腰间的紫玉箫指着镜姑怒吼“我要让你血债血偿!”
婉转的曲调似流水般倾泻而出,陡然之间音符宛若摄魂魔音让人头疼欲裂,身体撕扯般的疼痛,剑阁暗卫上前为萧玦等人传送清音咒方略略好些,玉绾袖中滑出一道红绸,其间桃扇镖随着曲音翻转,镜姑转动青玉戒黑袍扬起无数蓝光四散而射。
天胤惯常悲天悯人无情无欲的眸子阴沉的可怕,以手在胸前结印,泓月飞出,月宫上方布置的法阵显现了出来,纵横交错在镜姑的方位交叠重合,青玉戒幽蓝的光芒黯淡了颜色。
她与玉绾尚可打个平手,加之凌波天胤等人在旁协助,孤立无援,分身乏术,内力反噬,蛊虫侵体,最终她竟然败在了最引以为傲的巫蛊术法之上。
孤零零最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林清薇有秦谦爱着护着被她杀死了,淑妃有萧玦半分疼惜被她抹杀了,镜姑有什么呢?
她为何那样恨她们,无非她们有她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得到的生活,她为了那人泯灭良知最后换来的是他另娶他人,她好恨,为什么她那么努力那么爱他还是得不到他的爱“凌苏……”
……
腾龙阁外殿跪满了满朝文武大臣,林政廉坐在御榻旁的圆凳上亲眼看着萧玦在退位遗诏上落下玉玺方才安心一笑“宁王,皇上该归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