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薛庭儴陷入一片忙碌之中。
先是赴琼林宴,再是受赏状元朝服并受封翰林院修撰,跟着是状元代表新科进士上谢恩表,而后是去国子监‘拜褐簪花’。
忙完这些琐碎事后,便是立进士题名碑。
国子监孔庙的外院共立了一百多方进士碑,从元开始至大昌,其中元代三方,明代七十七方,而大昌也有三十多方。
这进士碑分碑座、碑帽、碑身三个部分,青白石底,其上刻有每科所有进士的甲底、姓名和籍贯。
这大抵是一个读书人最至高无上的荣誉了。不说名留青史,至少立在这些进士题名碑前,见着那几百年前的碑上,镌刻的一个个名字,即使其上有很多大家都不认识的人,但也让所有人都不禁肃然起敬。
更不用说这碑上还有许多名留青史的名臣,他们或是流芳千古,或是遗臭万年,可俱是一代人杰。如今自己等人竟能与他们位列一地!想象着若干年后,自己已变成一抔黄土,可后人还是能从进士碑上瞻仰出自己当时的种种风采,所有人都有一种豪气干云,意气风发之感。
报效朝廷,不负皇恩!
当进士碑立起,以薛庭儴为首的新科进士俱是如此宣誓。
听着这些慷慨激昂的声音,薛庭儴不禁有些感叹,皇权者最是会笼络人心,打从及第之始,这一出出一幕幕无不是如此表现。
而他,明明经历过两遭,此时也有一种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激奋心情。
就是不知这些情绪能维持多久,也许若干年以后,这些朝廷的新进人才会忘掉自己的初衷,也变成那汲汲营营、只为自己谋私的官员。
不过,谁又知道呢?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馆选的结果也出来了。
毛八斗和李大田果然不在其上,也就是说他们入不了翰林院,只能如之前所想的,或是入六部从基层做起,或是外放出京任一方父母官。
当然留京是最好的。俗话说天子脚下好升官,可这只对有背景有门路的而言,没背景没门路的,就只能被外放出京。唯一寄望的是能被外放去一个好地方,而不是那种穷山恶水之地。
不过此时说这事,还有些为时尚早。即使是外放,也得等待有了空缺,才好填补。
毛八斗两人也是到了此时才知道,即使中了进士,也不代表就能安枕无忧。京里如今还有许多进士、举人以及期满回京述职却没有补上缺的人。
这些人又称候补官员,也就是没有实缺,不受朝廷俸禄,只有等到补上了缺,才能叫做朝廷命官。
其中候补中又分几等,最高一等就是翰林院散馆出来的,又叫老虎班,有缺就补,其次是进士出身的,以此类推。
至于那些出身较低,或是没有门路,或是没有钱财去疏通,只能一年一年的熬下来。有时候得等几年,才能补上一个缺,还不是什么好缺,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幸亏的是毛八斗擅长交际,这些日子在京城也结交了一班友人,这些日子他和李大田两人便忙着四处奔走,就为补缺事宜。
据说陈坚也在其中为之出谋划策。
而与此同时,薛庭儴也按部就班的来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其实说白了就是给进士们进修之地,其中又分了庶常馆、起居注馆,与国史馆。
庶常馆乃是普通庶吉士学习的地方,起居注馆掌侍皇帝政务之起居、记录皇帝言行之地,而国史馆则是编撰国史的地方。
薛庭儴即为修撰,自然是在国史馆。本是以为要和陈坚共事了,谁曾想在薛庭儴入馆之前,陈坚就升任了左春坊左中允一职。
这詹事府本为辅导太子的机构,后来成为翰林们的转迁之地。其实说白了就是如今还没有什么大任交付给尔等,你们先等着,等朝廷需要你们效力之时,自然就有尔等的用武之地了。
说是这么说,这也是高阶京官的升迁的必经过程。
翰林素来金贵,自然不能与其他相提并论。就好比陈坚,他再往上升一级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官衔,常侍皇帝身侧。像乡试考官选差之类,都是由他们这些人中选拔,哪怕是有朝一日外放出去,也是从知府做起。
当然,以陈坚这种升迁途径,不大像是会外放出去的。也许过几年就会入了六部,从侍郎做起,再苦熬个十多年,可能就入阁了。
阁臣后备役极少有外放出京做官的,当然也不是没有,这要视情况而定。
这是以薛庭儴的眼界而获知,他打心底为陈坚高兴,不过对于陈坚的升官之喜,他并没有出面,而是让毛八斗帮着带了礼。
与陈坚不同,薛庭儴入翰林院后的日子就艰难许多。
这艰难指的不是其他,而是没有什么人愿意与他相交。若是换做别人,以薛庭儴六元及第的光环,愿意与之相交逢迎的人会如过江之鲫,偏偏就是他颇受冷遇。在翰林院里,也没有什么人与他搭话,顶多是说说场面话即过,再多就是没有了。
幸好他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子,也不太在意这些。
每日就是按时点卯,去翰林院坐班,而所谓修史书也就是面子上的活儿,只要嘉成帝不想起这事,是没有人关注这些的,他每日也就是在国史馆里喝喝茶看看书,闲情雅致来了做篇文章什么的。
与庶常馆的那些庶吉士,方入翰林院,就要面对一个月后的馆考,而显得十分紧张急迫,他的日子过得简直不知逍遥到哪儿去。
也因此薛庭儴吃胖了。
一大早,吃过早饭,薛庭儴就该去翰林院点卯了。
招儿将他的官服拿出来。
等他穿上后,她左看右看,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太对劲,细看之后才发现这官服的腰身和腋下都有些紧了。
“你吃胖了。”招儿发出控诉。
薛庭儴有些微窘,辩道:“不是吃胖了,是我又长高了。”
“长高了吗?”
招儿说着,就拿手比划了下:“好像还真高了一点点。”
以前薛庭儴还没招儿高,这几年过下来,他却窜出了一头有多。轮廓变得坚毅了些,喉结也明显许多,骨架大了,看起来终于像个成年男子了。
可就是白皙还如以往,明明经过了半个夏天,招儿都被晒黑了不少,偏偏他还是那么白。
就算偶尔被日头暴晒,也只是泛红,从来不见黑。
“看来你这官服要换了,这才发下来多久!”
按规制,朝廷命官的官服都是由朝廷所下发,每样就是一身,又分朝服、补服和常服。
这一身衣裳是要一直穿的,若是有脏污、破旧,就得去专门做官服的地方做。因为是垄断生意,这一身官服看似不起眼,却十分昂贵,得几十两银子。
“人家都说十八以后就不长了,你怎么还在长?”
薛庭儴眯了眯眼,一把扯过她:“难道你不希望你男人长高长壮一些?”
他这样子,招儿太熟悉了,忙讨饶道:“没有啊,我当然希望你长得又高又壮。”
薛庭儴呵呵了一声,松开她,将衣袖捋顺了,便拿起一旁的囊袋,踏出房门。
院子里,弘儿正在玩耍。
这孩子是个精力旺盛的,每天一大早就起来了,然后便是一刻不得安闲。招儿每天放在他身上的精力,要比别人多了许多。幸好如今有胡三帮忙看着,倒也能省了许多心。
是的,如今胡三从作坊里搬到了井儿胡同来。
他伤势好的很快,也不过半月的时间,就能下地走路了。而那些灾民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后,如今各有差事,连那叫桃花的小丫头,都能在作坊里帮着娘给大家做饭,他一个大男人怎能安心白吃饭。
可他毁了脸,又瘸了条腿,干别的活儿都有些妨碍,最后在薛庭儴的建议下,他来到井儿胡同,给薛府当个门房兼车夫。
招儿本来还有些不太习惯的,可这胡三沉默寡言,干活儿也勤快。再加上胡三会赶车,平时她出门有人接送,倒也十分便宜。
最重要的是弘儿特别喜欢他,她也就什么也没说。
弘儿非常喜欢胡三。若是换做一般小孩儿,早就被胡三的脸吓跑了,可他偏偏似乎并不害怕。
这不,一大早他就在院子里挖个土,捉个小虫子什么的,拿个小棍儿四处捣弄,胡三哪儿也没去,就在一旁看着他。
见薛庭儴从房里走出来,又是一身官服,弘儿就知道爹这是要去上值了。
“爹,你回来给我带炒栗子。”弘儿蹲在花坛前,头也不抬说道。
“知道了。”
胡三走过去将院门打开,等薛庭儴出去后,才将院门关上。薛庭儴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薛庭儴一眼。
胡三总觉得这薛大人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可他为什么从来不问他?
想着自己的心思,胡三一瘸一拐地来到弘儿的身边。
弘儿又从土里挖了一条蚯蚓,看起来十分恶心的东西,这小毛孩儿倒是十分热忱,已经挖了好几条,一条一条的排列着,搁在地上。
若是有蚯蚓不识趣的爬远了,他就用小棍子将之挑回来,总要它们排着,还要排得整整齐齐。
“胡三,你说咱们拿这蚯蚓,去钓鱼好不好?”
“小少爷,那咱们下晌再去。等太阳没那么烈了,就去火神庙街旁边那片小海子。”
“好耶!那我去找个小罐子把这蚯蚓装起来,免得待会儿都死了。”说着,弘儿就蹦了起来,冲向灶房。
招儿早就听着外面儿子在说话,见此忙站在门前喊道:“不准拿娘洗干净的小坛子,你说说咱家被你砸了多少。你还有个小碗在灶台下面搁着,用那东西装。”
“可那小碗没有盖子,蚯蚓会跑掉的。”
“那也不行,只能用那个小碗,娘的小坛子一个都不能动。”招儿板着脸道,无视弘儿的目露乞求。
见此,弘儿总算放弃苦肉计了,连蹦带跳地去拿自己的小碗装蚯蚓。
招儿失笑地摇了摇头,也不知这孩子跟谁学的,越大越狡猾,会威胁,会讨好,还会装可怜。
招儿觉得自己这么小的时候,肯定没这么多事,所以都是随了孩子他爹。
她交代了胡三一番,便去前面开店门了。
如今几家分开来住,林嫣然、薛桃儿她们也不能帮忙了,所以这店平时都靠她来打理。幸亏如今王记花坊也不光靠门市生意,她也就只开半天门,到了下午就关门了。
其实招儿也知道这样不行,既然开了铺子,铺子又名声在外,哪能就这么随意。可实在没给她帮忙的人,只能她一个人先顶着。
她甚至打算将涂婶几个训练一番,能独当一面最好。
涂婶她们就是这次那些灾民里的几个妇人,你说让她们洗衣裳做饭带孩子都成,可若是让她们帮忙看店。招儿也提过这事,可涂婶她们都诚惶诚恐的,总怕砸了生意,于是招儿也没勉强。
幸亏最近她结识了一个小媳妇,这小媳妇是个寡妇,又无亲可靠,见她店门前贴了告示说招女伙计,就来问过。
她和那女子交谈,见其谈吐大方,看得出教养不错,也是颇为属意。那女子说处理了家事就来,今儿便是两人约定的日子。
招儿刚把店门大开,还做开门第一单生意,那女子便来了。
此人容貌极好,虽是穿一身素色的衣裙,也难掩好颜色。反正招儿每每见之都有些感叹,这么好的人儿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命。
“宛琼姐,你来了。”
女子有些局促,道:“老板,你不用叫我姐姐,叫我宛琼便好。”
招儿浑不以为然地笑着道:“你比我年长,我当叫你一声姐姐。来,趁这会儿还早,也没什么生意,我给你讲讲咱们店中的一些事。其实你不用太过紧张,咱们铺子是做妇人的生意,来往交际也都是女人家。每样东西都有定价,当然也有一定的浮动,这些你都可以做主的,事后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另一头,薛庭儴已经到了翰林院。
这翰林院位于六部衙署一侧,与之并列,却又靠里一些。共有三重门,最后一重又叫登瀛门,寓意进了这道门就好比登了瀛洲,到了仙境。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比起三省六部各大衙署来说,翰林院就宛如仙境,明明身处在红尘俗世,却又超凡脱俗。这里不像是朝廷的衙署,反倒像是书院这种比较学术派的地方。
不过今日却有些异常,打从薛庭儴进门,因为他耳朵比较尖,已经听见好几个人说吴阁老病愈回内阁了。
其实也不是薛庭儴耳朵尖,而是这些人掩耳盗铃,说小话就说小话,偏偏一见薛庭儴来了,就赶忙噤了声。似乎也清楚薛庭儴和吴阁老有旧怨,生怕他听见了也似。
可该听见的,人家已经听见了。
薛庭儴进了值房,他是有单独值房的。
他先去给自己泡了盏茶,才在书案后坐下,并拿了本书看,可心思却不在书上面。
这是说君臣之战,还是臣赢了?
吴阁老好本事!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给他解了疑。
是陈坚来了。
薛庭儴如今的值房,就是陈坚以前用过的。他是以遗留了什么东西为借口,找来了翰林院。
与薛庭儴不同,陈坚如今升了官,明显可见以后前途无量。所以薛庭儴坐在值房里,就听见外面有人与陈坚寒暄客套。
又过去了一会儿,陈坚才进了来。
“怎么今日有空前来?”薛庭儴起身迎客。
陈坚也没耽误,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下,又道:“吴阁老今日回了内阁,我怕你听了外面传言,心中难安,就特意来了一趟。”
“先坐,再说。”
薛庭儴去给他沏了盏茶,陈坚坐下后,才道:“河南发了大水,户部却无银赈灾,吴阁老一系辗转托人将话递到圣上面前,说吴家愿意散尽家财出二十万两白银襄助朝廷赈灾。吴阁老又上书乞怜,说是吴家就吴文轩一个男丁,请圣上看在自己年老体迈的份上,给吴家留一条根。”
说到这里,陈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可薛庭儴却是明白了。
其实事情肯定没有陈坚说得这么简单,能办成这种事情,大抵也就只有吴阁老才有如此能量。既要顾全朝廷的颜面,和嘉成帝的颜面,又要达成自己所想,其中要动的干戈,要费的心思,远超常人所想。
可吴阁老办成了,嘉成帝也默认了,这就是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