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想想,可不是!六元及第,才不过二十之年,有勇有谋,堪是个人才。
“吴阁老乃是阁老之尊,内阁有随意从六部各司调动五品以下的官员,充盈内阁两房缺失的权利。如果是吴阁老下了调令,恐怕薛状元也不敢抗命。当然,这是老奴一己之见,还望陛下明鉴。”
嘉成帝看了郑安成一眼,才哼了哼,道:“命人看着那边。”
“是。”
另一头,几位阁老从早朝回来后,薛庭儴就一一来拜见过了。
这是规矩。
最先拜见的自然是吴阁老。
这并不是薛庭儴和吴阁老第一次见面,却是第一次这种直面相对。
在这一刻,梦里和现实有着甚是诡异的重合,看着对面那张端着笑的老脸,薛庭儴目光暗了暗,大礼拜下。
吴阁老亲自起身,将他扶了起来:“薛修撰实在太见外了,老夫还未曾对你道一声谢。”
薛庭儴顺时随俗摆出不解的姿态,吴阁老叹了一口,满脸唏嘘道:“当日屈了你的人,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
这时,冯成宝走出来道:“次辅大人还在为此事烦愁?虽是自家子孙不成器,到底此事实非出自您的授予,您也是事后才知晓。为了这事,您大病一场,连番上书请罪,只差乞骸骨回乡养老,还是陛下再三挽留,您才继续留在朝中。”
顿了下,他侧首看向薛庭儴,道:“次辅大人心怀愧疚,一直念叨着这事屈了你。可你也知晓人难免偏私,而适逢当时情况,次辅牵一发而动全身,才会默认不言。幸亏陛下明察秋毫,乙酉科会试重考,才还你冤屈为你昭雪。
“你六元及第,金榜题名,当是实至名归,而次辅大人一直想着要补偿于你。这内阁两房中书,是什么位置,不用明言你也知晓。有了次辅大人的提携,你好生学着办事,日后高官厚禄不在话下。”
这又是感叹又是唏嘘,又有人专门道破玄机,让薛庭儴看得是连连乍舌。堂堂两位阁老大人在他面前演了这么一出,他真是何德何能。
也就说,戏台子已搭好,你唱还是不唱?
当然要唱,不唱怎么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薛庭儴年轻的脸上闪过震惊、诧异等等颜色,精彩得像是万花筒。终于,一切都归于受宠若惊,他低头又是一拜:“学生实在惭愧。”
冯成宝笑道:“当日我与次辅大人等人监考,也都算得上是你老师,这声学生倒是当得受的。您说是不是,次辅大人?”
吴阁老面露微笑地点点头,对薛庭儴道:“至于老夫之前所言的谢,若不是你当日之行举,也许老夫泥足深陷,尚且不自知。”
薛庭儴露出不解之态,吴阁老也并未对他解释,只是道:“你以后便知道了。”
似乎两全其美了,不光吴阁老的行径有了解释,连薛庭儴都为他披上了一层赤子之心立了大功的光环。
这种情况下,自然相谈甚欢,吴阁老还考问了薛庭儴的学问,教导他学海无涯,要活到老学到老。
而外面,因为次辅值房里传来的笑语声声,让整个内阁大堂的气氛都诡异了起来。
其他阁老们且不提,制敕和诰敕两房的那些中书舍人们,无不明白了一件事情,近期这薛庭儴想必将是内阁大堂里势头最旺的大红人。
第159章
制敕房因为紧挨着吴阁老的值房,所以里面有什么动静,这里听得格外清晰。
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浑厚的笑声,几个中书舍人面面相觑一番,冯青站了起来,来到何游的身边。
“小弟见何兄待此子格外亲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见何游目露询问之色,冯青才道:“何兄可是次辅大人身边第一人,如今来了这个小子,瞅这势头恐怕日后何兄在他面前,还要退一射之地。”
明知道这冯青是个小人,也明知道他这话有挑唆之意,可何游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
不过这种不舒服定然不会显露,也因此他只是笑了笑,道:“各凭本事罢了。”
“自然是各凭本事,谁不知晓何兄在制敕房时间最久,也最得次辅大人信赖。可此一时非彼一时,真本事架不住小人的趋炎附势,这小子能哄得阁老如此愉悦,定然是有其本事的。小弟觉得何兄还是要多多上心,也免得多年的罗汉好不容易快修成了佛,却被人拦路截了胡。”
何游若不是知晓冯青不可能也不敢当面讥讽自己,还真以为对方是故意讽刺他。
这制敕和诰敕两房的中书舍人之位,世人无不竞相争之。不光因为乃是近臣,又处在关键位置,地位格外崇高,也是因为此乃镀金之地。
内阁因为在朝中地位超然,与六部各司少不了有些来往,而这些负责跑腿的中书舍人就在这一来一去之间,便能结识许多高官。无不是六部各司重要官员,这对以后将来离开内阁,都是必不可少的资源。
众观各朝各代,中书舍人最后入直文渊阁的,并不在少数。而从内阁之中放出去的中书舍人,最低也是从五品官做起,且都是处在关键位置。
当然前提是,能放出去,有人抬举。
这也是这些中书舍人为何会各靠山头的主要原因,有着阁老抬举,干什么都事半功倍。
何游在内阁中待了六年,时间最长,资历最老。这些年来见了无数同僚离开内阁后,或是入了六部做要官,或是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吏,而自己依旧是个七品的中书舍人。
走出去,倒是人人追捧,可在这位置上处久了,谁愿意永远当个跑腿打杂的,不想当家做主人。
急,自然是急的,可阁老也说了,首辅未退,大事未成,如今内阁里离不了他,还许诺以后定不会亏待自己。
就靠着这些,何游坚持了六年,至今看不到头。
难道这一个也要越过自己?
“多谢冯中书的关心了,尽其心做其事,多想无益。”何游淡淡一笑道。
冯青瞄了他一眼,见对方露出不想再多言的模样,讪讪地笑了一声:“我只是替何兄不值,当我多言了。”
说罢,他便匆匆走了,留下何游目光翻腾了许久。
薛庭儴之后又拜访了杨崇华等人。
这些阁老们俱是待他不咸不淡,明显不愿深交。
唯独少了一人就是徐首辅。
徐首辅实在太老迈了,如今并不是每天都来内阁,甚至是上朝都不一定每日都去。只是陛下给了如此荣宠,旁人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薛庭儴在内阁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内阁之中每天的琐碎事特别多,阁老们发下一句话,或者有什么事需要和六部各司交涉,这些自然不可能是阁老们出面,只能是两房中书舍人。
薛庭儴每天就是起草各种文告诏谕,或是奔赴各部转送奏章、文书。每天天不亮进宫,天黑了才能回来,回来后吃过饭就是倒头大睡,实在是被累得不轻。
关键这种累是推脱不掉的,也没人愿意推脱。
让你跑是看重你,若是就让你蹲在两房中做些书写之类的活计,几个月见不到外人,那才是要抹着眼泪哭呢。还做什么中书舍人,直接换个地方做官吧,翰林院倒是清闲,没见着那些翰林们打破了头都想出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转眼间就入了九月。
进入九月,天就凉了下来,可内阁中不见清闲,反倒越发忙碌。
九月乃是收获的季节,这个时候各地就该往京城缴送今年税银税粮了,如今户部穷得叮当响,就等着这茬来填补国库。
内阁忙,六部各司也忙,整个九月就是在一片忙碌之中度过,终于到了十月下旬,总算一切停当,也是该歇一歇的时候了,可这个时候也是每年户部盘点的时候。
盘点什么?
自然是盘点今年一年朝廷的各项收支,盈余和亏空。
每到这个时候,户部上下都要忙得连轴转。不光是户部,这个时候也是内阁里最爱打架的时候。
诸位阁老都兼着各部长官,哪一部若是亏空多了,这些都要议。大议小议天天议,上面的人议,下面的人就是各处跑。
薛庭儴外穿深青色的官服,里面还穿了件夹棉的薄袄,他刚从工部回来,这一路上不能坐车骑马,全凭两条腿,一趟跑下来,浑身热气腾腾,额头上也冒了薄汗。
他掀帘从外面走进来,带进一阵冷风。
如今他身边也有一二附庸之人,一见他回来了,便有人主动凑上前搭话,还有人泡了茶与他端来。
薛庭儴坐在椅子上,接过茶就是一通牛饮,方道:“这鬼天气,冷得吓死人,却又躁得慌。一通跑下来,嗓子干得直冒烟,也是出了奇。”
“莫是薛中书昨晚吃了什么大补之物,才会虚不受补?”同是诰赦房中书舍人的程维,笑着打趣。
“去你的,我吃什么大补之物,我怎么不知道。”薛庭儴笑骂。
“还别说,往年这时候也该下雪了,可今年倒是只见冷不见雪。”一旁的蔡广插言。
这时,邵厚明从外面走进来,低声道:“几位阁老又吵起来了。”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一番,对了个无奈的眼神。
蔡广问道:“这次又是吵什么?”
“兵部今年核算的比去年超出了一百万两银子,户部那边不给盖章签字,冯阁老便跟杨阁老闹上了。闹得徐首辅和吴阁老都出来说话,冯阁老便攀扯为何工部超出的给签,兵部却不给签,是不是见人下菜碟。”
这样的事,最近这些日子屡见不鲜。
朝廷没钱,户部自然也没钱。往年各处用度没个限度,都是各部各司缺了银子,就去户部支。等到了真正要用银子的时候,户部急得抓瞎,其他几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大抵杨崇华也是烦了,前几年便奏请嘉成帝换了章程。
户部年终盘点核算收支,各部也把明年的用度给事先报上来,明细数额交给户部核算。能通过,户部就给盖章签字,不能通过,打回去重做。
到了次年,若是各部再有超支,自己负责,户部一概不管。
这种一刀切的办法很显然不行,毕竟凡事哪能算得这么精确。可嘉成帝同意了,各部各司也没办法。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不,每到年底核算的时候,大家都是往多里报,能多报就多报,不能多报,也要多报些。
若是一个两个也就罢,可个个都这样,每年都要上演一出扯皮大戏。扯来扯去扯到最后,都是几个阁老出面共同处理,更甚是闹到嘉成帝面前去。
不过户部甩锅的目的是做到了,从自己承担,变成大家一起出来商量解决。这大抵就是杨崇华本身的目的。
“照这么下去,估计又要廷议了。”程维说道。
其他几人虽是没点头,但心里俱是这般想着。
果然随着冯成宝摔门而出,不出所料是去找嘉成帝,到了下午,乾清宫那边便传来口谕,明日廷议。
每次廷议,内阁便要派一名中书舍人侍班。
往年都是何游充之,如今薛庭儴是诸位阁老面前的大红人,自然舍他其谁。
离廷议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以徐首辅为首,诸位阁老便离开了内阁大堂,往乾清宫行去。
陪侍在身侧的,是薛庭儴。
薛庭儴自然看出何游的脸色不好,可吴阁老愿意给他面子,徐首辅历来不管事,可不就是他了。
到了乾清宫,便有内侍领着众人进去了。
在乾清宫东配殿中,二十多张条案在下面分了两排,一字排开。每张条案后都放有一张椅子,陪在最末处也有一张条案,却是比那些条案要窄了许多,也矮了许多,乃是负责记录的中书舍人之座。
上首正中乃是龙案龙椅,是嘉成帝的位置。
随着时间过去,一位位身穿朱色官袍的大员们,从门外走进来,一一列坐。他们互相寒暄客套着,一直到有内侍来到殿中,高呼一声陛下驾到,这些声音才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敬地目视着从侧门步入的嘉成帝。
不光是嘉成帝一人,还有陪侍在侧的郑安成及林邈。林邈也是作为侍奉在侧的中书舍人出现。
嘉成帝来到龙案后坐下,环视下方的诸位大臣,才道:“都坐下吧,你们中不少人都上了年纪,这一议还不知何时能结束,都坐下来说话。”
“叩谢我皇圣恩,陛下仁慈。”
照例是一番歌功颂德后,诸位大臣们纷纷坐了下来。薛庭儴也坐了下来,坐在他的专座上。
不得不说这条案太矮,椅子也太硬,这高不高低不低矮了人半头,就好像是阉割了的马,坐起来着实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薛庭儴却不为所动,面色如常地将纸墨摊开,静候上面开始。
“开始吧。”上首处,嘉成帝道。
徐首辅作为首辅,廷议自然是他来主持,他看了看各位同僚们,咳了一声后,道:“每年各部各司都要因为银两这事打架,甚至还闹到陛下面前,此乃我等做臣子的无能。多说无益,还是按照惯例,大家把各部各司的实际用度报上来,大家都来议一议,能批下的,户部给行个方便,不能批下的,大家再议。左不过有陛下在此,也不用怕谁偏了谁,谁帮了谁。”
之后,各部各司便一一将各自需要的用银说了一遍,具体到哪一项什么数额。
户部那边都有记载,不合理的地方也都是事先挑出来了,听到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户部侍郎左侍郎彭俊毅便代户部诉出不能批的原委。
到了兵部的时候,此事本就是兵部尚书冯成宝闹出来的,他格外义愤填膺,瞪着眼睛看着杨崇华,道:“诸位都知道今年金人不安分,屡次袭击广宁一带,害得我大昌损兵折将。兵部推测明年金人肯定会大举来犯,自是要提前做些准备,增加军费开支乃是当务之急。”
众人都没有说话,上面嘉成帝道:“国之军务,确实关键。”
杨崇华站起来道:“这一增加就是一百万两银子,我大昌每年各项税收,陛下及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户部实在拿不出这笔钱。不是户部刻意刁难,实在是与其现在答应,事后没钱,不如提早说明,也好做其他准备。”
“那怎么工部说修河道,要增加一百万两,你户部就有钱了?”冯成宝冷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