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感觉有阵阵凉风拂来,这风的味道很怪,带着一种咸腥味儿,招儿这才反应过来是到了海边。
她睁开眼,就发现只自己一人睡在马车里,薛庭儴和胡三却是不见了。她下意识就爬了起来,从车中探出去才发现,薛庭儴和胡三站在马车外不知在看着什么。
她下了车,来到两人身边,还没站定,就被不远处的亮光处吸引了眼球。
就见在视线尽头,一副喧嚷热闹的画面。
那里亮了无数火把,火把将整个海面都照亮了。有船,看不清有多少船停在那里,只知道那船很高很大,与招儿以前见过地截然不同。
与岸相接的是一条条用木头搭建的,无数个像蚂蚁一样的苦力正沿着这些栈桥往船上运着货物。一旁聚集的还有无数的卸货的大车,绵延排了一里多长。
这里太黑太静,而那边太亮太喧嚷,乍一看去,甚至让人以为是幻觉抑或是海市蜃楼。又好像是在看没有声音的大戏,只觉得眼花缭乱,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是……”招儿下意识地噤了声。
这就是定海县隐藏在下面的东西。
其实打从一开始来到这里,薛庭儴就意识到其中的端倪。
那些‘倭寇’的怪异,刘必昌的急切,还有樊大柱和周礼的异常。包括那日去定员后所,薛庭儴猜测耿千户肯定是在,却是故意不见他。
甚至之前闹出有几股倭寇流传作乱,也都是假的,樊大柱的着急恐惧是假的,说要报去卫所出兵剿匪是假的,包括定海后所正在外面剿寇也是假的。
一切都是为了掩藏眼前的这一幕。
其实转念想想,也能明白。那双屿岛即使死灰复燃,也必然需要有内应,大昌的东西想出去,西洋的货物想进来,这些都需要有人里应外合。
什么人可以里应外合?
光靠那些大海商是不够的,大昌是有律法的,知县上面有知府,知府上面还有按察使、巡抚,乃至总督,而地方民政和驻军是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百户所上面是千户所,千户所上面是卫指挥使司。
定海县因为地利之便,距离双屿岛是最近的,所以这里便是通往双屿岛的通道。而要想瞒过朝廷,光买通卫所的关节还不够,还得是当地县衙。
怪不得那些人在他面前故意演戏,大抵就是想他初来乍到,怕他坏事,所以先吓住他。怪不得这个县里的老百姓那么奇怪,成天无所事事,地里都长满了杂草,可每年的苛捐杂税却从来没少纳过。
竟是全县都参与了走私!
薛庭儴看着那处宛如蚂蚁似的劳力,忍不住地想他治下的老百姓,究竟有多少参与在其中。
他甚至想,明天上街,会不会在街上根本看不到几个人。因为夜里都忙着呢,白日里自然不会出门。
不光是薛庭儴,包括胡三和招儿,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住了。
直到一阵湿冷的海风吹来,三人才如大梦初醒。
“大人,回去吧。”
三人上了车,默默地往回行去。
等到了城门处,已经是三更天了。
城门大敞着,只墙角靠站了几个兵丁。
胡三埋着头,也不说话,就赶着车往里面奔去。
这动静惊醒了那几个看门的兵丁,一个人站直起身,伸手做阻拦状,道:“那车,停下来检查。”
可胡三根本不理他,直接闯了过去。
“快,拦住他!”
随着一声呼唤,跑出来一队兵卒,见这车呼啸而过,他们随后就追了上去。
“前面的车给我停下!再不停下,抓住了按倭寇处置。”
现如今的情况是,被抓的倭寇可不经过朝廷,直接就地诛杀。事后报上去,不但不会被追责,反而会被记功。
“之前我们出城,不是挺好的,怎么现在——”招儿紧抓着车窗,努力维持着平衡。
薛庭儴苦笑:“这个时间,出城的那些人可不会回来。”人家都忙着发大财,估计不到天亮不会归,可薛庭儴却不能不归,这种敏感的时间,谁知道樊县丞和周主簿会不会半夜探访。
马车以风驰电掣之势,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后面那些兵丁很有毅力,竟一直追着。
“大人,要弃车了。”外面的胡三道。
薛庭儴似乎并不吃惊,说了声好。
在拐入一个巷道之时,胡三将马车停了下来,三人匆匆下车。
“大人,我去将他们引开,你和太太速回,我们在县衙里碰头。”说着,胡三就从这处黑暗的巷道奔了出去。
招儿这才发现,胡三奔跑起来,竟看起来并不瘸。
“那咱们快走吧。”
两人手牵着手,没入了黑暗的巷道。
等走了一段路,薛庭儴和招儿才发现,他们竟然迷路了。
也是四处太黑,两人对路况也不熟悉,只能凭着记忆一路往县衙的方向走着。
隐隐地听见前面有阵阵脚步声,两人赶忙拐入一个黑暗的角落,直到那些兵丁过去了,两人才继续往前走着。
大路不敢走,只敢走那些逼仄曲折的小道,月光照不进这里,只能摸着黑往前行。
蓦地,一个黑物从两人面前窜过,很快就窜上了墙头,发出一声凄厉的猫叫。
竟是一只野猫。
招儿松了口气,正打算往前走,却发现薛庭儴不动了。
“怎么了?”
“没事。”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招儿才发现薛庭儴的步伐不对。
“脚崴了?”
“没事,快走吧。”
可这次换招儿不走了,薛庭儴拉了拉她:“怎么了?”
“我背你。”
薛庭儴被气笑了,又扯了她一把:“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
“快上来,别耽误时间。”招儿摆好姿势。
薛庭儴还是不动。
招儿急了,强行将他驮在背上,迈开大步就往前走。
她掂了掂,道:“你重了不少,不过我还是能背动。”
招儿能扛两百斤粮食,不费吹灰之力。她以前尝试过,反正薛庭儴是挺诧异她力气都是打哪儿来的。
招儿见他不说话,问道:“咋了?你就算长大了,我也能背你。”
“我是男人!”
“哪条律法说女人不能背男人了?真是的!”
说着,招儿就不再理心思怪异的他,努力辨认着方向,往前疾行。
招儿跑起来快多了,薛庭儴这才发现之前之所以会走那么慢,竟是招儿一直顾虑着他。
在薛庭儴的指挥下,两人很快就到了县衙后门处。
招儿伸手敲了敲门,三长两短,之前约定好的讯号。
门很快从里面打开,竟是胡三守着这里。
“大人,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正打算出去找找……大人,你这腿是怎么了?”
“他脚崴了。”招儿多嘴道。
薛庭儴板着脸,努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威严。
可惜一丝用处都没有,因为他这副样子不光被胡三看见了,还被小红也看见了。小红是个丫头,哪有什么见识,就见自家太太竟是把老爷背回来了。
背回来了,背的!太太背老爷!
还被弘儿也看见了,他是被吵醒的,睁眼就看见爹被娘背着。他眯着大眼笑了起来,那手指搔脸道:“羞羞脸,爹你都这么大了,还让娘背。”
要知道,这话可是以前薛庭儴用来笑话儿子的。
“这件事,以后谁都不准提!”被招儿放在榻上的薛庭儴,恼羞成怒地说道。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
很快,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来到门外。
“大人,可是歇下了?”竟是樊大柱的声音。
这不是废话,里面的灯还亮着,自然是没歇下。
“大人,下官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您大概不知,方才有人来报,有倭寇闯了城门,如今卫所兵士正在四处搜捕,下官此番冒昧打搅也是实在担忧大人的安危。”
房中的人你望我我望你,一时之间竟都不敢说话。
还是招儿灵机一动,抄起桌上的茶杯砸在了地上,并哭骂道:“有倭寇你们就去抓,凡事都指着老爷,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姓薛的,你老实跟我交代,他是不是你搬来的救兵?你今天不跟我老实交代,就甭想安歇,竟然趁着老娘哄孩子的功夫,偷摸和丫头眉来眼去……还有你这丫头,胆子忒大,当老娘是死的不成……”
樊大柱本是为了以防万一,才会走这一遭,谁曾想到了后,竟听见有人说话。这大半夜里,知县不安歇,跟谁说话?哪知道竟是撞见这种事。
知县偷小丫头,被知县夫人发现了,大半夜里闹了起来。
樊大柱一阵脑袋大的听着里面的哭闹声,还有男人低声讨饶及丫头的解释声。他心中一阵轻松,同时也有些失笑,这薛大人平时看起来倒甚有夫纲,没想到竟是个惧内之人。
“既然大人没事,那下官就告退了。”
第167章
一直听到外面的人都走远了,屋里的动静才停下来。
几人一阵面面相觑,招儿有些窘,薛庭儴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更不用说小红和胡三了。
胡三咳了一声,小声道:“大人先歇着,小的退下了。”
薛庭儴点点头,胡三和小红便退了出去。
招儿看了薛庭儴一眼,转身去柜子里翻跌打的药酒,这东西她常备,以前在京城的时候,经常拿来给薛庭儴揉手腕和小腿。
她蹲下给薛庭儴褪下鞋袜,果然脚腕肿得不轻。这时小红已经端了盆热水来,招儿接过后,便让她下去休息了。
先用热水泡了脚,然后拿药酒搓脚腕。
招儿一面给他搓着,一面道:“你这脚恐怕过几日才能好,你得想好明日怎么敷衍樊县丞。”
灯光下的招儿,脸红扑扑的,是方才激动后留下的余韵。
如今正值双十年华的她,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大大的杏眼,高挺的鼻梁,娥眉修长而浓黑,显示出她性格中的倔强与好强。皮肤虽不是羊脂白玉般的白,但也不黑,而是一种很健康的浅蜜色。
招儿是经不起晒的,本来在京中已经把肤色给养白了,可大暑天的出京远赴浙江,这一路上虽不是顶着日头晒,但还是晒黑了一些。
“家有河东狮,夫纲不振。”薛庭儴噙着笑道。
招儿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是在说自己,手里动作一重,差点没让薛庭儴疼呼出来。幸好她很快就松了手,他才将将把喊声憋了回去。
“你谋杀亲夫啊!”
招儿嗔瞪了他一眼,便收拾着去洗手了,等再回来薛庭儴已经上了榻,在哄弘儿睡觉。
一夜无话。
次日,衙门里一众衙役就发现自家大人瘸了。
免不了有人询问,大人就说是不小心崴了脚。可这话很显然骗不了谁,很快就有人知道,大人昨夜犯了错,被夫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衙门里的人这才知道,原来平时十分和蔼亲切的夫人,竟是个河东狮。
“唯小人和女人难养也。”薛庭儴听闻下面如此议论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站在二堂中跳脚骂着。
下面听到他这气急败坏的骂声,俱是摇头窃笑不已。
随着外面日渐风头甚紧,薛庭儴十分关心抓倭寇的事情,每天都要问上几遍。若不是现在他行动不方便,甚至打算亲自外出剿寇。
樊大柱被他问得头疼不已,没想到这满身书生气的知县大人,竟如此意气用事。
也是薛庭儴实在啰嗦得厉害,每次询问都会问得十分详细,从倭寇在哪儿出没,到卫所派出去多少人,甚至各种和樊大柱猜测倭寇的藏身之处。
樊大柱本就心虚,被他这么盘问着,说句话都得时刻绷紧了神经,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这日,又来了人说大人有请,樊大柱心中一阵烦躁感。甚至恨不得全盘托出,到底如今正逢关键时刻,他也不敢画蛇添足,只想着等这几日过去再说。
哪知去了后,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不对劲的是薛庭儴的脸色。
薛庭儴如今已经好多了,就是走路还有些瘸,他冷笑地看着樊大柱,那目光像是一条盯紧了猎物的蛇。
樊大柱心中就是一慌,还要佯装无事问什么事。
薛庭儴夸张地冷笑了一声,才道:“将人带进来。”
胡三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薛庭儴的两名随从,这两人手里拎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倒是看不清面目,但只看其衣着打扮,樊大柱的心就止不住往下坠落。
他还在装傻:“大人,这是?”
“樊县丞看此人可是眼熟?”
樊大柱心中更慌,正想狡辩一二,就听薛庭儴骂道:“不是我说你们酒囊饭袋,就这么几个倭寇便抓不住,你瞧瞧你瞧瞧,这不是抓住了!”
胡三一脸巴结的奉承,当然若是没脸上那道疤就更像了。他一改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口齿伶俐道:“老爷,不是小的说,那些卫所的兵卒实在不中用。小的就是靠您的运筹帷幄和算无遗漏,才能抓住这个倭寇头子,您不知道,小的抓住这人的时候,他还在一处民居里睡大觉呢,被小的端了个正着,可惜就他一个人,其他人倒是未曾看见……”
听了胡三的话,樊大柱才哭笑不得的发现,这叫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真没有想到,薛庭儴每日拉着他碎碎念分析各种,竟是私下里动了心思,瞒着人让自己的随从去捉人,还真就让他给捉住了。
如今该怎么办?难道真要全盘托出,若这薛庭儴是个认死理的该怎么办?樊大柱樊县丞实在没准备好。
就在他纠结无措之际,薛庭儴也说话了。
他满脸得意之态,瞅着樊大柱笑着道:“实在容不得本老爷不佩服自己,不过是掐指随便一算,就把这头子给抓住了,也不知上报朝廷,朝廷会赏本老爷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