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真不是来故意找茬的?
句句扎心,句句都透露出一种不要脸。
谢三失笑一声,放下茶盏道:“薛大人倒是坦率。”
薛庭儴看向他:“好说好说。”
“可耿大人所言都是必须要克服的问题,薛大人也总不能就靠自己想,便能事事如意吧。”谢三慢条斯理道。其实他还算是说话含蓄的,用白话翻译,薛庭儴就是只管在脑子里画图,不管做这些事究竟有多难的现实问题。
薛庭儴随便找了张椅子往那里一坐,刚好是处于谢三对面的位置。
之前谢三等人离开,等再回来时,谢三就从首位换到了左手下方,而薛庭儴本是在首位右侧,如今突然这么坐了一下,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蕴含了许多深意。
谢三目光闪了闪,而那边薛庭儴已经侃侃而谈起来。
“其实这事吧,说起来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例如招募民壮之事,朝廷本就有政令,非一般时候,若当地驻军无暇兼顾,地方官可自行招募民壮保卫地方安全。定海县临海,又屡屡闹倭寇,也算符合这一条规矩。
“至于造船嘛,倭寇不同于山寇,山寇有迹可循,便于围剿,海寇却是据海肆掠,一逃窜便是无影无踪。上阵杀敌也要先磨刀,没有刀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于这刀怎么磨,难得到我这个读书人,难道还能难到你们?”
说到这个你们的时候,薛庭儴是看着谢三说的。
谢三笑了起来,也不再遮掩道:“薛大人的想法确实面面俱到,只是这招募民壮,少了不起作用,多了且不提会不会引起人注意,也需要大笔的银子。还有耿大人之前所言非虚,造船可不是萝卜白崧,随便弄些木头就能做了,这也需要银子。船造好了还需配置枪炮,这些就更需要银子了。”
薛庭儴用一副‘你说了半天,说的都是废话’的表情看他:“这些我之前已经给出解决方法了。”
谢三怔了一下,似乎为了肯定他所想,薛庭又道:“不是还有你们!”
丁华东诧异道:“你得意思是让我们出银子?”
薛庭儴笑着点点头,赞道:“老爷子慧眼如炬,本官正是这般想法。”
“简直是荒谬至极,你想招募民壮想造船,如今倒是让我们出银子了!”
“就是!你把我们都当傻子吧。”
连耿千户都是呵呵冷笑,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薛庭儴,唯独谢三皱眉思索起来。
“你们这些人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本官这般是为了谁,可是为了你们,难道是为了我不成!我堂堂一介朝廷命官,又不和夷人做那劳什子生意,被劫了货的人也不是我。这私下通夷可是杀头大罪,本官被你们强行赶鸭子上架,愿意干也得干,不愿意干也得干。如今出了这种事,本官为你们着想,替你们出主意,现在倒成了我荒谬至极了。”
薛庭儴越说越是气愤,忿忿地站起来道:“想我好生生的一个地方,不是你们这些人跑来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能发生这些事?我只管做我的地方官,三年一到,拍拍屁股走人。如今倒好,被你们弄得乌烟瘴气,本官还要想着给你们擦屁股,收拾残局!
这话听起来虽有些刺耳,但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这么看来这姓薛的知县,是被他们连累了?可转念又想起此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雁过拔毛,总觉得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既然你们都觉得本官多管闲事,那本官索性就不管了,你们的生意爱做不做,是时事情闹大,咱们一起玩完!”
说完,薛庭儴就一甩衣袖,作势要走,却被谢三给叫住了。
“薛大人还请息怒,他们并不是这般意思。只是突然碰上这种事,大家都有些心烦意乱。”
薛庭儴顿住脚步,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直到谢三对他点头微笑,他才道:“怎么?难道说你与他们想法不同?”
“我对薛大人所言有些兴趣,就看是否可行。”
薛庭儴一摆手,似是没心没肺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民壮由县衙招募,造船也可以由县衙出面,再不济还有千户所做幌子,天不至于会塌下来。这样一来用则进,弃则退,进退自如,两厢安好。”
“这——”很显然这种事,也不是谢三一时之间能决定了,所以他显得有些犹豫。
“如果这么好的法子,你们还是拒绝,那活该你们生意以后做不了。反正本官也不损失什么,言尽于此吧。”
“薛大人可否容易我考虑一二。”
就在薛庭儴迈步又要走时,谢三突然这么说道,无视耿千户诧异的目光。
“要考虑就赶紧考虑吧,这耽误一日,可就少赚一日的银子。对了,先跟你们说明,县衙里可是没有银子补贴你们,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我还有一事不解,薛大人为何劳心费力至此?”谢三看似风淡云轻,眼睛却是一直盯着薛庭儴。
“为何会劳心费力至此?”
薛庭儴转过身来,看着谢三笑了一笑:“你可以当我怜悯当地百姓生活无以为继,也可以当我爱财如命。只要你们生意做下去,我就能财源滚滚来,何乐而不为。”
薛庭儴已经离开了,谢三却依旧陷入深思中。
倒是一旁的丁家等人有些着急,生怕谢三一时想不开,上了那姓薛的当。
“谢三爷你可千万想好了,这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哪怕就算是你这边答应了,我们也要回去各自禀报家主。”
谢三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此举是目前唯一可实施的办法,也是最有利我们的。”
见对方要说话,他抬手打断,道:“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只顾担忧红帮下次还会不会来,而停下所有的生意。可若是不防范,再来这么一次,所有人都要元气大伤。这些银子与其便宜红帮,不如自己组建防护力量,可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若是动了战船私军,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牵连全族。想必这也是大家一直犹豫,而不敢轻易去涉及那个雷区的主要原因。
“如今这件事有人帮忙做了,不管基于此人是何等私心,会不会暴露。这天下本就没有万全之策,我们只能去赌不会暴露。退一步来讲,若是此事暴露,难道有一个现成背黑锅的人不好?”
这背黑锅的人自然是薛庭儴,是定海县衙。
民壮是县衙出面组织的,船是县衙造的,扯破大天去,也找不到谢三等人身上来。像这种事,耿千户不合适,谢三等人也不合适,最合适的当是定海县父母官薛庭儴薛大人。
终归究底,还是谢三等人顾虑太多,若是换做前朝之时的谢家,又哪里会受这种窝囊气。可现在是大昌,不是前朝,谢家也不是以前的谢家,不过是各种势力之下,夹缝中求生存的谢家。
若不然何至于费如此大的力气,重新辟了双屿岛这处港。双屿岛和定海县再好,大昌的海岸线如此长,比此地更好的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只是谢家沾不到,也沾不得。
当然,谢三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想法,只是这个想法他暂时并不打算说。
下面一众人面面相觑,丁华东率先开口道:“此事我们做不了主,还得禀报家主。”
“那尽快吧,就如这薛知县所言,耽误一日,耽误的不是时间,而是银子。另外还望各位与各家家主说明,不管这一遭你们入不入,谢家是入定了。”
“三爷!”耿千户诧异出声。
谢三抬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见此,丁华东等人也并未多留,而是拱拱手便走了。
待这些人走后,耿千户似乎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谢三却是看着他道:“耿叔,你说这薛庭儴的背后可是有人?”
“这——”若是一般人,耿千户怎么都敢断言一二,唯独这姓薛的虚虚实实太多,他竟不敢妄言。
“如果有,那个人又是谁?”
五日后,谢三派人给薛庭儴送了一笔银子。
此举不言而喻,自然是答允了他之前所说之事。
薛庭儴所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这次定海工会中死伤的人家进行抚恤。其实抚恤早就在进行了,虽是死人的人家难掩悲痛,到底身处在这种地方,总是多灾多难的,再加上官府给的抚恤银并不少,有了这一笔银子,足够养家糊口几年了。
至于几年后,又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身为底层百姓的命运就是宛如浮萍,一个大风大浪来了,就足以天翻地覆。
县衙门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
薛庭儴一身素衫,双目微红。
他身边站了好几个衙役,正在为这次死伤的人家,发放抚恤银。
一个接一个的人走到前面,从衙役手中拿到一包银子,有的拿着银子就走了,有的却是感动地哭了起来。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当家的走了,我正想着我们这孤儿寡母可该如何是好,没想到官府给咱们发了一次银子,今天又发一次。”
“我很抱歉,本想着给大家找一份工,总能养家糊口,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薛庭儴神情黯淡道。
之前一个刚领了银子的老妪抹着眼泪道:“大人,可不当你这么说,这不关你的事。咱们的命天生就苦,早些年被倭寇烧杀抢掠,后来好不容易倭寇来少了,日子却又过不下去了。为了养家糊口,我那儿才铤而走险干这样的活,其实在干上时就有心理准备了,早晚赔上命……老婆子活了这些年,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走了也好,不用留在这世上受罪了……”
老妪一面说,一面蹒跚着就走了。
听了这话的人,有的神情黯然,还有的忍不住地就哭了起来。
会哭的人,大多都是心有感触。
薛庭儴感觉心里很堵,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可看着眼前这些神情悲痛的人,却不知怎么就是启不了口。
“大人?”却是樊县丞的声音。
薛庭儴恍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本官有些累,先回县衙。”
说完,他就急急地走了,留下樊县丞微微有些发愣,还不忘对一旁的老百姓道:“大人这是累了,自打发生了那事,大人多日吃不好睡不好,已是强弩之末。”
“大人是青天大老爷啊。”
“大人是个好官,我们都能理解。”
“让大人好好歇歇,都是凡胎肉身,又不是铁打的。”
一旁的周主簿连连对樊县丞使眼色,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别看薛庭儴能走,他们可不能走,他们还没忘这趟主要是来干什么的。
两人一阵眼神交锋,最终由樊县丞走上前,对那些围观的百姓道:“对于这次的惨剧,我们都心生悲痛,尤其是知县大人,多日彻夜未眠,为了不再让以后发生类似事情,县衙决定广招民壮……”
不远处的街头,停着一辆马车。
车中的人正是谢三。
“三爷,您真想好了?恐怕这趟回去,老爷会发难。”
“走吧。”
……
县衙内宅里,弘儿看着爹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解地问招儿:“娘,爹这是咋了?”
招儿看了紧闭的门一眼,叹了一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爹啊,你爹其实是个心肠非常软的人呢。”
第175章
如今的定海县,完全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在褪去了那场祸事的阴影之后,又散发出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机。
招募民壮的事进行的很顺利,可能是倭寇会再度来袭的隐忧,可能是冲着县衙开出的优渥报酬,县里响应的民壮很多,定海县衙很快就组建起一个民壮团。
民壮团共计招募了五百多人,皆是青壮年男丁,由定海后所统一进行日常团练。
除了最基础的陆地操练外,还会对他们进行船上和水上训练。都是出身沿海一带,甚至因为很多人祖上便是打渔为生,所以这些民壮们对船和水,有一种天然的熟稔感,也因此格外事半功倍。
而与此同时,造船之事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定海县本就有船厂,虽不如福建长乐及江苏太仓的船厂有名,但也是造出过许多船的老船厂。只是近多年海禁管得越发严,再加上几次内迁,所以船厂逐渐被废弃了,但有手艺的老工匠还在,还是能造出船的。
只是造船的工艺太复杂,再加上海上行使的船不同其他,最短的工期也得数月之久。这还是中小型战船,诸如赶缯船、沙船和定海当地盛产的乌艚船。这三种船都适合在近海是用,即可当战船又可做货船。
像那种大型的福船,没有个一年半载,是造不出的。
定海县这边暂时用不了远航船,所以便以当地最为适用的乌艚船为主,碍于资金有限,只造了五艘。这五艘其中两艘,还是薛庭儴个人出资,他从定海县捞到的所有银子,如今都砸在这两艘船上了。
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谁都懂,他自然不会本末倒置。
团练民壮和造船这些都需要时间,这期间以谢家为首的这些商行自然不可能一直把生意停着。几经商讨和周折,他们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总不能一直因噎废食。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红帮没有再度来袭,耿千户也带着人在附近巡航,一切都是风平浪静,似乎那一次只是红帮的临时起意。
值得一提的是,谢三竟来到定海县,在这边住了下来。
每日显得十分无所事事,不是在千户所待着,便是去船厂看人造船。
这般如此了几日后,薛庭儴好奇了,顺口问了耿千户一句。
哪知这话似乎戳到了耿千户某根神经,最近因为团练之事,两人难免有所交集,也一直很和睦,可这次耿千户却给了薛庭儴脸色。
事后,薛庭儴才知道为何,原来谢三竟是被谢家处罚了。
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有闽浙总督裴克俭回京的原因,也有谢三平时得罪人太多的缘故,不过会致使这一切的导火索,却是谢三没经由家主同意,就擅自做主出了十万两银子给定远县出资招募民壮和造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