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早从一本书中跃了出来,鲜明地扎在了他的心头。只是他上辈子便没遇见过合心意的人,更从未往这上头想过,只一味将黛玉捧在掌心。
直到方才,踏入荣国府,那不短不长的路上,他才忍不住细细思索起来。
越是将黛玉放在心头极高的位置,他就思量得越是小心。
这样的事作不得儿戏。
他从来不愿如宝玉那样,一见倾了心,却不过都是全然不计后果的一厢冲动。之后苦的却还是黛玉。
上辈子,和珅曾看过不少黛玉的同人作品。其中主角,大都只是可怜黛玉,只见她在荣国府的屋檐下备受磋磨,怪荣国府将她养得小家子气,于是便自顾自地说着要救她去。
配给黛玉的男性角色,要么便是为黛玉的美色所动,要么便是见不得黛玉落泪,倒少提及别的方面。只将对她的可怜与爱意混作一谈。
和珅向来瞧不上这样的行径。
若不是真心爱重、怜惜,将她好的坏的都看进眼里去。
那不过是拿自己一厢情愿的可怜,去辱没了林妹妹。
“二老爷,临安伯府上又来人了。”小厮一路疾步走进门来,躬着身子道。
“可是携了礼来?”
“正是。”
贾政忍不住低声道:“临安伯府倒是急得很,倒像是恨不得今日便将此事定下似的。”
和珅此时收拾起思绪,低声道:“不如去将林御史同黛玉都请来。”
贾政微微惊讶:“这合适吗?”
“也该叫黛玉知晓才是。”
“此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可,何必又……”贾政说到这里,在和珅平静的目光下讪讪住了嘴。
“将二太太也请来吧,她是黛玉的舅母,也可充作母亲。”和珅道。
贾母……
他自是不会让贾政去请的。
原著中,贾母一早便存了想让黛玉嫁给宝玉的心思,但等后头见了薛蝌的妹妹宝琴,心生喜爱,便又想让宝琴嫁给宝玉。
在贾母心中,外孙女倒好似一件商品。
能合她心意时,便是最佳。
不合她心意时,便丢到了后头去。
和珅心中厌憎她。
自然也不愿这时候她进来搅了浑水,在一干人面前,露出要让宝玉同黛玉结亲的意愿来。
贾政按了和珅的话去做。
不多时,王夫人先至,便落了座。
她心中猜不透这是发生了何事,只是暗暗拿目光打量和珅。
莫非……
莫非这和侍郎听闻临安伯府的人上门求亲了,便坐不住了?
虽说这样一来,自然不可再让惜春同和侍郎的弟弟结亲了,但于王夫人来说,也并无损失,反而是件喜事。
她抬起手帕,掩了掩嘴角的笑意。
不多时,林如海携着黛玉也进门来了。
黛玉穿着茜色褙子白色绣竹长裙,头上簪着玉制的钗子,比前些日子见的时候要稍见素淡些,却又不失了那股子灵动气。
打她踏入门来那刻起,和珅的目光便不自觉落在了她的身上。
他见她迈过那道门槛。
见她耳边垂下的玉色坠子,摇摇晃晃。
和珅心底那道一直隔着的窗户纸,霎地被捅破了。
从前半分不曾留意的那些心思与情意,如滔天洪水倾涌而出,将他席卷在了其中。
心底反倒豁然开朗了起来。
再不觉有半点的郁气。
他对她是起了心思的。
所以他才大张旗鼓,教训宝玉,警告荣国府。
所以他才丝毫不给临安伯府脸面,瞧那临安伯公子浑身都是错处。
所以他才牢记着几年前,黛玉同他随口提过的花灯。
所以他才更小心翼翼,时刻怕坏了黛玉的闺誉。
那日他亲去送走马灯的时候,在黛玉跟前竟会觉得局促。
不过是越生爱意,便越怕惹她不喜罢了。
和珅心底百转千回,却没有一个人瞧出来。
便是黛玉,也并不知晓,和珅盯着她瞧了一眼,心底就奔腾过了这么多的思绪。
贾政早已将和珅的意思,又复述给王夫人说了。
于是王夫人此时便拉着黛玉的手,将她带到了石屏后说话。
黛玉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隐约听说府上要给哪个姑娘说亲,但她没想到自己也会牵连其中,毕竟她实在算不得是荣国府里头的姑娘。
二舅舅同二舅母将她请来也就罢了,为什么他也在呢?
黛玉压下脑中思绪,抬起头来,看着王夫人道:“二舅母可是有话与我说?”
“那临安伯公子你可还记得?”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黛玉回忆一下,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是当真不记得了。
那日那位临安伯公子就站在他的身旁,一身光华都叫他夺去了,谁还记得那临安伯公子什么样子呢?
那灵月只瞧了一眼,不都满心系在他身上了吗?
王夫人低声道:“他来府中提亲了,意欲求娶你,还请了缮国公诰命来说亲。等下便要携着礼又来了。想来是心中极是喜欢你,便想趁着你父亲在时,将此事定下来。”
黛玉微微惊愕。
那日不过见了一面。
她连临安伯公子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对方却来求娶她了?
黛玉对那灵月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于是连带的对临安伯长子,也没甚兴趣。
黛玉忙问:“我父亲如何说?”
“你父亲不曾说什么,但和侍郎今日来了,却说是须得你自己点了头,要是你喜欢的,那才行。于是便将你一并请来了,待会儿你也好瞧一瞧那临安伯公子。”
黛玉心中熨帖。
那个哥哥从来都是如此,总将她的感受放在前头。
“我们便在屏风后瞧吧。”王夫人道。
黛玉点了头。
有丫鬟搬了凳子来。
俩人便一同坐下了。
只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近了。
“临安伯夫人,临安伯,还有公子,请先落座。”
那三人便落了座。
这一家三口都是畏惧和珅的,此时见了和珅,临安伯一边暗自感叹,这和侍郎果真疼宠林家姑娘,竟是亲自来了。
但一面却又忍不住有些害怕。
毕竟那日和珅面无表情,说灵月没规矩的声音还犹在耳边。
明明他也没大加斥责,但谁也不想再重复那日的情景。
此时临安伯夫人为示个重视,先出了声,道:“林御史想得如何了?我们家里是真心喜欢林姑娘,这才想聘为媳妇。我连他们二人的八字都合了,都说是天作之合呢。”
临安伯夫人原是想满面笑容,好以示亲近的。
可和珅在一旁,她竟是挤也挤不出笑容来了,瞧着神色便多有些怪异。
这头林如海刚要张口,和珅却已经更先开口了:“你说临安伯府真心喜欢林姑娘,那为何急着在这两日内,将聘礼都匆匆备好了,八字也合了?两日内做出来的准备,算哪门子的真心?光聘礼怕是都拿不出手来。”
他声线如金玉相击一般,好听极了,却又透着冷意。
无端叫人胆寒。
林如海一怔,也明白过来,正是这个理。
若真如他们家里所说,重视此事,又怎会火急火燎、紧赶慢赶?
不当是慎重以待,小心慢来才是吗?
那八字他也并未给出去。
临安伯府又是如何弄到的?
仔细一想,竟叫林如海觉得心惊。
第三十五章
临安伯夫人只当他们已经做得分外妥帖, 剩下的便不过是林如海点个头而已。
他们的确是赶着要订下这门亲, 此时被质问一道, 她竟讷讷答不上话来。
临安伯公子在和珅面前,向来都是不多言。
此时他却突地站了起来:“之所以行事匆匆,是我之过。”临安伯公子涨红了脸道:“我见了林姑娘一面, 便一心属意她, 这才求了母亲让她尽快为我说下这门亲事。”
临安伯公子外貌不比宝玉那样俊秀富贵, 相比之下寡淡了许多,但胜在他瞧上去气质稳重。
有宝玉在前作对比, 林如海自然多看他两眼。
痴情男儿也总是更打动人的。
临安伯公子敢于道出这些话,自然能博得一分好感。
只可惜,今日临安伯府的算盘注定要落空。
和珅眼色更冷了一分, 但面上神情却始终不曾变化。
他道:“若你真心想要求娶, 一年半载自也是等得起的。如今三天两日都等不得……”和珅冷嗤一声,倒是并不再往下言语。
临安伯哪里会想到, 和珅的态度竟是这样,一时间也失了方寸。
还是临安伯夫人回护儿子心切,忙道:“少年人, 自是这样急性子。和侍郎若觉得行事过于匆忙, 我儿自也是能等一年半载的。”
林如海早已呆在一旁了。
和珅种种思虑, 实在比他考量的要全面多了。
林如海心中一动,便也不再开口,只等着和珅考察这临安伯府。若能过得了和珅这关,想必临安伯府倒也是好的。
和珅又冷嗤了一声:“便是再等上一年半载, 也不成的。”
临安伯夫人面上惊愕:“为何?”
“临安伯公子难当大任,并非林姑娘的良配。”
临安伯夫人咬了咬牙,只觉欺人太甚。
只怕夫君全然断错了意,这和侍郎半点与旁人结亲的意思也没有。
“事事都要父母出面,少主见,无半点魄力手段。日后怕是叫人欺到林姑娘的头上,也未必有所反击。”
临安伯夫人听了这话,只觉更恼。
只要你和侍郎发了话,谁敢欺到林姑娘的头上去呢?
临安伯公子脸色更涨红了,在和珅的锐气之下,竟是再吐不出半句话。
和侍郎瞧不上他。
从那日打临安伯府离开,便瞧不上他。
只是他忍不了这样的诱惑,确实心慕于林姑娘,这才存了一丝奢望,想着和侍郎总会松口的。
可事实上,他不仅没有松口,反倒将他打得节节败退。
林姑娘的父亲在一边,倒是一句话也不开口,竟像是一切都交由和侍郎做主似的。
偏生此时临安伯公子胸中憋了郁气,更说不出话了。
见他半句也不反驳,林如海心下也有些失望。
还当是个青年才俊,却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虽比宝玉好上不少,但要让他将独女嫁给这样的人,他却也是万万不舍的。
林如海想着便往石屏的方向瞧了一眼。
没有半点动静。
想来女儿对他并没有心思。
林如海心中已有了定论。终于,他出声道:“承蒙临安伯公子厚爱。”
话至此,再往下说,便是羞辱临安伯府了。
临安伯夫人当即站起身道:“也罢,想必是我儿自作多情了。”
临安伯公子并未动。
临安伯夫人气得拉了他一把:“走吧。”
临安伯叹了口气,不明白哪里出了错,但又不好干晾在这里,便还是同临安伯夫人一起,将儿子拉走了。
至于带来的那些礼,自然也是带了回去。
因礼物单薄,悄无声息地带来,又悄无声息地带走,也没什么人注意到。
只是和珅眼底含了分讥诮。
不过如此,便想空手套了黛玉进他们家的门?
贾政望着他们的背影,这才终于插上一句话:“这,便这样赶走了?”
和珅嘴角微勾,弧度锋锐,颇为不留情面:“并非良配,自然驱走。”
林如海也不说什么。
贾政见状,便也只得跟着点了头。
此时王夫人从屏风后出来了。
和珅道:“黛玉在后头久坐,应当累了……”
王夫人猜他有话要说,当即卖了个好,道:“我这便陪着黛玉回去歇息,正巧也有两句话同她说。”
和珅扫了她一眼。
王夫人莫名觉得心惊肉跳,她当即回了和珅一个属于长辈的和蔼眼神。
和珅这才收起了目光。
说话间,黛玉也从屏风后转出来了。
方才和珅在外头说的话,她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口中的话,也正是她心中所想。
她虽不通事,但却知晓,对方这样火急火燎地求亲,想也知道并非真拿她如珠似宝地待着。
既是这样,她本也不喜欢那临安伯公子,那自是拒绝了更好。她原本还担心父亲不懂她的心思,谁知晓却是叫他拒了个干净。
“玉儿。”王夫人唤道。
黛玉忙收敛了思绪,同王夫人一齐出了厅堂。
和珅瞥了眼她的背影,心头直怦怦作响。
从前也并不这样。
只是当心思捅破以后,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今日多谢致斋兄出声转圜。”林如海道。
和珅摆了摆手:“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林如海一怔,“致斋兄说便是。”
和珅突地看向了贾政,贾政立即便道:“二位说话,我该去考校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的功课了。”
“去吧。”和珅笑道。
贾政转身走了出去。
和珅对上林如海万分信任的目光,突然有些愧疚。不过倒还不至难以启齿的地步。
“我早先便与临安伯公子打过交道,他是个懦弱性子,黛玉体弱,他将来定然护不住黛玉。”
“且临安伯府有一独女,性情骄纵,不许任何女子做她嫂嫂。此女还善妒。瞧不得比她生得好看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