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只听得宝玉道:“史妹妹怕也是高兴得昏了头,也算不得什么事,今日是宝姐姐的生日,可不好坏了这宴。”
宝钗忍不住又皱眉。
宝玉实在是个没头脑的。
这话看似保全了史湘云,实则不仅让史湘云心底不快,更让黛玉心底难受得紧,连她也要被拽下水。为了她的生日宴,便要林妹妹受委屈,这不是存了心的让林妹妹连着她也厌烦么?
宝玉想要多面讨好,却哪有这样好的事儿?
宝钗在心底斟酌一番,正待开口。
这头黛玉却已经先开了口:“今日是宝姐姐的生日,为旁的闲人坏了宝姐姐的生辰,着实不该。”
宝钗微微一怔,没成想黛玉会这样让步。
但黛玉是个恩怨分明的。
那史湘云得罪了她,又并非宝钗得罪了她,何苦在宝钗宴上闹起来。
旁人都道她心眼儿小,心思多,那她便心眼儿小、心思多一回,这后头史湘云可得盼着莫撞上了她。
“是是……”王熙凤忙笑着道:“方才还不曾将贺礼给宝丫头呢,平儿,快取来。”
贾母松了口气,以为只要黛玉退步,这事儿便可算作抹过去了。
何况贾母心底也存了点心思,她并不大愿意见到,所有人都要为黛玉而退让。她宠得黛玉,却并不希望她成为这荣国府里头地位超然的人。
这头众人方才又活络起来,忙都将自己的贺礼递到了宝钗的跟前。
宝钗这会儿不大笑得出声。
也幸而她本就不大重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一个生日,不过是与旁人拉近关系的机会。
黛玉这也才叫身后的人将匣子送了上前。
倒也巧。
黛玉生辰的时候,宝钗便是送了她一副金头面。今个儿黛玉送的也正是一副头面。
旁人的礼物拿过去了,宝钗都不曾自己动手打开,待黛玉的拿到手中,她却是自己打开了。众人忙瞧去,见了里头放着头面,迎春等人自然感叹,她们是送不起这样的玩意儿的。除非是从自己的首饰里头划出去。
倒是灵月与史湘云并不大在意。
宝钗心细,她知晓,若是寻常头面,黛玉不会往她跟前送。
果然!
待她仔细一瞧,才见上头还有“御”的字样。
原来是宫里头打的头面!
怕是娘娘用来赏人的。
灵月这会儿心下不快,便眯起眼道:“这也是林妹妹在宫里得的么?”
黛玉抿唇不曾说话。
史湘云却盯着那匣子道:“这不是前几日从前头送到后院儿里来的么?”
众人这下心头明白,原来这贺礼是黛玉让和侍郎去寻的。也就只有和侍郎才肯应黛玉这样的请求了。
他们正想着呢,史湘云这头便道:“像是那日和侍郎送来的。”
并没有接她的话。
只有宝钗与黛玉笑道:“倒是让你费心了。”
黛玉正要出声,就又听史湘云惊讶地道:“那岂不是和侍郎送给宝姐姐的?”
王夫人闻言,气得胸口一疼,差点扯绷了手中的珠串。
她真恨不得将这位史大姑娘的嘴撕了。
王夫人虽说从前因着薛姨妈拒了她,心底多有不快,但到底还是疼宝钗的。史湘云对于她来说,就是个外人。
可如今史湘云先头讽了黛玉,坏了宝钗的生日宴。这后头又出言,像是在抹黑宝钗,故意坏了宝钗与黛玉的交情……王夫人冷冷地看向史湘云。
史湘云见又没人接话了,现场几乎陷入一片寂静中,她忍不住道:“我可是又说错什么了?”
宝玉讪讪笑道:“不曾……只是你这说话含糊的毛病得改改。”
史湘云还瞪了他一眼,道:“我说话哪里含糊了?”
现场更是一片死寂。
下人们都微微发起抖来了,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今日辛苦了老太太为我作生。”宝钗出声,微微一笑,“这戏听足了,饭也吃饱了,我这礼也收了。便不敢再求更多了。”
王熙凤心下叹了口气,面上也只好笑着道:“那便好生回去歇息吧。”
贾母点头,当先起了身。
黛玉这便牵起了宝钗的手,道:“我与姐姐一道走吧。”
这头薛姨妈也恨不得将史湘云整个人剜了,只是这里到底是荣国府,薛姨妈便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气,道:“咱们也别跟这儿杵着了,待会儿树枝上头要掉石子儿下来砸人了。”
几人便散去了。
雪雁是个性子急的,经不得这样的撩拨,她走在黛玉身边,怒道:“这史大姑娘也太不像话了,她说的那是什么话!”
黛玉掐紧了手掌。
这会儿竟觉得眼底有些酸。
从前初入荣国府时,她也受不得这样的气,一听便忍不住眼睛泛酸,还要将自己气个好歹。
后头倒是好了许多,不拿自己生气了。
可现在便又忍不住想哭了,这委屈压在她的心头沉甸甸的,怎么也挥之不去。
黛玉从没有这样一刻,无比的想念和珅。
该是他的纵容宠溺,才将她又宠得一点委屈也受不得起来。
正走在路上。
突地一阵脚步声近了,竟有两个小厮追上来,道:“林姑娘,二太太请你去一趟院儿里。”
黛玉强忍着不快,别过头,道:“可是有什么事?”
“有,说是急事呢。”
黛玉便也只好挥别薛姨妈、宝钗,带着雪雁先过去了。
待进了院儿里。
还不曾再往前两步,黛玉便瞧着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第八十一章
和珅近来也是忙得昏了头。
乾隆秉持着“能者多劳”的原则, 恨不得将和珅掰开成三个人来用。
等和珅坐下来歇息的时候, 才骤然想起来, 宝钗的生日怕是要到了。
当然,宝钗的生日,并没有什么是值得他上心的。
真正令他上心的, 乃是生日宴上, 史湘云又管不住她的那张嘴, 说出什么刻薄的话。
他唤来刘全一问,才知晓正是今日。
和珅面上一冷, 原本正要就这样跨出门去。但想了想,他还是又回转身换了身干净衣裳,方才骑了马往荣宁街去。
今日在外奔波了一整日, 风尘仆仆, 哪里好这样去见黛玉?
待抵达荣国府时,和珅跳下马去, 随意揪住了一个小厮问:“今日府上可有摆酒宴?”
小厮自然是认得和珅的,忙战战兢兢地答道:“有,有的。只是怕要结束了。”
和珅见这样一个看门小厮, 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便直接了当地跨进门去, 又打发了个人:“去唤你们二老爷来。”
小厮觉得和珅这话有些狂,但思及对方的身份,倒又没什么不妥了。
他忙转身去通知了。
于是也就半炷香的功夫不到,贾政便将人请进去了。
和珅近两日都不曾休息好, 这会儿眼下略带青黑,那张略显疲倦的脸上,却反而显露出更让人心惊胆战的凌厉冷意。哪怕他的眼角流露出一丝不耐,贾政都微微有些心慌。
他也不与贾政多言,直接了当地道:“府上二太太可在?”
“在。”
“那便请二太太来与我说话。”
贾政摸不着头脑,但他极少见和珅这副模样,哪里敢怠慢,当即便命了人去找王夫人。
那头王夫人正忧虑呢,就听见人说和珅来了,当即站了起来。
这和侍郎莫不是有什么预言的本事?不然怎么这样快便赶来了?
王夫人这时候反倒松了口气。
和侍郎来得及时,让他亲手处置了今日的事,他心底要痛快许多。若是过两日才知晓,只怕便要惹出祸事了。老太太也是精明了一辈子的人,怎么就不知道这个道理?
她越不想堕了荣国府的脸面,但她越是这样包容史湘云,只怕便越是让荣国府没了脸面。
王夫人忙前往了厅中。
待见了和珅,和珅开口便问:“今日酒宴上可有出什么事?”
王夫人心下“咯噔”,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瞒不过去的。既如此,她便也就大大方方地将史湘云的话与和珅说了。
和珅听了话,面上依旧淡淡,像是并不出他的所料一般。
但对方越是镇静,王夫人就越是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就在这时候,她猛地听见和珅问:“史湘云说了这话时,旁人作何反应?”
王夫人一呆,心里暗暗咋舌。
只怕这次要倒大霉的不止史湘云一人。
还有旁的人……
“贾母又如何?”和珅冷声问。
王夫人一惊,忙抬头去看,发现贾政并不在旁,她方才松了口气。这便是个艰难的抉择了。她纵使与贾母平日也多有不合之处,但贾母待二房向来没话说。在宝玉的婚事上,她与贾母各有各的私心,也指摘不上谁。何况为人媳者,本就不该说婆母的小话。
但和珅的目光太扎人了。
像是能将她整个都扎透似的。
王夫人自诩并非什么慈善人物,但这会儿站在和珅跟前,她只觉出了浑身的冷意。
王夫人整了整面色,心中道。
他们二房又不曾袭爵,本就不是与荣国府一体的。
于是这才口中道:“几个丫头没轻重,笑了。这名字,我待会儿叫人写下来给和侍郎。老太太没说旁的。”
和珅胸中这会儿却好似被刀剑搅过一般。
他眼底的光更冷了。
他想起来原著里头,史湘云说了那话,旁的人还都一块儿哄笑起来,随后才散去。王夫人口中的几个丫头,又岂止是没有轻重。那是蠢且坏了。
而贾母……便更不必说了。
这一句“老太太没说旁的”,便可知晓她也不曾真将黛玉放在心尖上疼爱。
这荣国府上下,不过都是些菩萨面,蛇蝎心的。
哪有谁是真正疼惜黛玉的?
“我知晓了。”和珅道,“还要劳烦二太太,将人请到院儿里来。”
王夫人心里一跳,知晓和珅这时怒极,尽管外表再瞧不出来,但内里已经怒极了。
他既开了口,旁人又怎敢拒?
王夫人便差了两个腿脚快的小厮,赶紧去将林姑娘请来。
待这头吩咐完,王夫人便见和珅迈腿走到了院儿中。此时也不知怎么的,下起了雪来。王夫人光是走到门边,便叫那冷风吹得一个激灵。她不由抬头去看前头和珅的身影。
只见这位和侍郎像是半点不觉寒意似的,他立在院儿中,身影说不出的孤傲凌然。
倒与黛玉身上有一分像的。
王夫人不自觉地想。
正想着,她便见院门外有身影近了。
王夫人松了口气,忙叫几个小厮守好,又严令谁也不得胡言。
旁人都知晓王夫人的厉害,这时候自然连连点头应了。
这厢和珅一直都盯着院门。
他的眼底布着些许的红血丝,使得这一刻他的面容有些可怕。
但当瞥见身影跨进门来的时候,和珅一直绷着的五官立刻松缓了下来。
“过来。”
黛玉跨进院门,愣愣地看着那抹身影,然后就听见略略低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和珅向她伸出了手。
黛玉不自觉地低头去看那只手。
和在猎场时,搀扶她上马下马的时候一样。那双因为天气寒冷,而失去血色的手,依旧修长有力。
身后雪雁惊呼了一声:“和侍郎?”
黛玉这才有了一些真实感。
原来和珅真的立在她的眼前,而并非是她刚想到了和珅,于是便有了幻觉。
这会儿和珅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他也顾不上身后的其他人了,毕竟这会儿他就只看得进身前的人。于是和珅一张开手臂,干脆无比地将人揽在了怀中。
黛玉略有些懵。
她紧紧靠在对方的胸膛前。
对方在院儿中站了才一会儿,身上就落了冰雪,因而胸前还有些微微湿润和冰凉,但黛玉的面颊贴上去,就是觉得没由来的一阵暖意。
那暖意像是从对方的胸膛里传递出来的。
黛玉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怒火。
他也知道了吗?
他也在生气?
黛玉从来都知道,这个人和宝玉的放纵截然相反。
和珅是个克制的人,他不会和她有过多的触碰,像是担心稍微一用力,就会将她捏碎一样。
也只有在他跟前的时候,她才像是无比珍贵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掌中。
所以当和珅忍不住用力将她揽在怀中的时候,黛玉隐约就能察觉到,对方的暴躁与怒火了。
黛玉抬起头,瞥见了对方的下巴。
上头沾了一点儿冰雪。
再抬一些,她就瞥见他带着红血丝的双眼,和略见疲色的如玉面庞。
黛玉何等聪慧,几乎是立刻便猜出来,对方应当是刚一忙完,便即刻赶到了荣国府。
黛玉一点也不觉得他来迟了,相反,她觉得他来到太及时了。
在她刚刚念及他的时候,他就来了。
黛玉的手指一直用手炉暖着,这会儿是温热的,她忍不住抬起手指,轻轻擦了下和珅的下巴:“你是不是知道了?”
“嗯。”和珅沉声应,“我今日都一并记下来了。”
黛玉这会儿,奇异的心底什么酸楚都没了。大概是因为有所依仗,又大概是因为有那么一个人,不必顾全别人的心思,只要来哄她就好了。
宝玉嘴上说着喜欢她,不也在那样的时候为史湘云打了圆场。
贾母嘴上说着疼爱她,不也在那个时候作壁上观?